这两件事，我们避而不谈，她也不问。但我知道，时间久了，是瞒不住她的。我跟嫂子、二姐商量后，接她去我家。她带着自己的行李，我想她是不打算再回她儿子的家了。
　　 十
　　 我接她上我家住，她看看我租的房子，什么也没有说。
　　 那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不到五十平米，两间房，一间当卧室，一间做书房，长条形的客厅，一个小饭桌，四张方凳，六平米的厨房内有一个碗橱、一个煤炉、一张水泥台子，台子上有切菜用的砧板、刀具，还有盐、味精、胡椒等各种调味品，台子下面摆放着煤球、米桶。前面有一个小阳台。我将那间书房临时改做了母亲的卧室。
　　 母亲从来我家起，开始变得寡言，她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她对我儿子维维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只是精神状态大不如从前了。
　　 从恋爱到儿子出生前，孟庆春一直都很忙，他要编辑文稿，还要参加一些笔会，跟作者见面，有时三五天也不回家。不过，他空闲时偶尔也帮忙做点家务。后来，他调到省里的一家报社做跑外单的记者，经常是满世界跑，回家的时间更少。
　　 每次回家，看他一身疲惫。我明白他的辛苦，不想给他任何的压力。在他面前，我总是说，你放心工作，家里的事有我呢，无须惦记。我很清楚，家只能压在我的肩头，家里的事是指望不上了。
　　 我想起当年的母亲，父亲去世后，她承受的是何等的压力呀。曾经她肩上扛着一个家，一份责任。而今，一个家也压在了我的肩上。我不能倒下！为了我的老母亲，为了我年幼的儿子，为了我辛苦的夫君，我必须扛着。
　　 因为忙，我没时间注意自己的仪表，没耐心听儿子说幼儿园的故事。因为忙，我忽略了母亲，忘掉了自己内心的渴求。上班、下班，接送孩子，买米买煤，日子变得琐琐碎碎，日子单调而忙碌地重复。
　　 家里家外，忙得我不亦乐乎，曾经细腻的心被生活磨得粗糙起来。儿子问能不能早点接他回家，我答非所问，维维乖，爸爸回来会送你大飞机。儿子问什么时候去公园？等妈妈有时间吧。妈妈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愕然。我怎么忘了孩子的成长需要亲情的陪伴呢？两年多来，我就像一只陀螺不停旋转。
　　 我选了一个周末，特别带母亲和儿子去了公园。我陪母亲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儿子撒欢，困倦的我竟睡意朦胧。那天晚上，母亲跟我聊那个小村子，聊起那三间空了许久的大瓦房，聊村子里的人……我知道，她是想家了。我很愧疚，因为我的疏忽，让母亲变得失落。
　　 一个月后，母亲对我说她想家了，想那个小村庄了，想屋前的那株丹桂了。望着她日渐消瘦的脸，我明白，母亲是在城里呆不下去了。我要跟她一起回去，她不让，说我好不容易有机会留在县文化馆。我告诉她，在文化站也挺好，住家里的房子，不要交房租，还可以陪她。
　　 我跟着她又回到了村里。半个月后，她病倒了。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不肯住院。她说她活了八十多岁了，也够了，她该去见父亲了。
　　 那段时间，嫂子、二姐在周末的时候都会回村里来。她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她会给我说过去的很多事。她说她们有工作，不要这样两头跑。她一时半会死不了。
　　 她去世的那天，她特别清醒。那是回光返照，我明白她的时间不多了。我帮她清洗了身体，为她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她像一个孩子那样笑了，“你们兄妹四个，小时候你最脏。想不到，现在还要你来帮我收拾干净。三丫，以前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性子倔，八头牛都拉不回。现在你反而是我最放心的一个了，遇事不慌，处事老练。”她喘息了一会，让我把所有的人都叫过来。
　　 她对大姐夫说，“友鸣，大丫有你护着，妈放心，她身子弱，家里的事，你多辛苦一点，自己也多注意身体。好好照顾孩子，好好过日子。”大姐已哭成了泪人。
　　 “二丫，别苦了自己，有合适的，走一步。一个女人拖着个孩子不容易。”二姐哭了，“你的事，妈早就知道了，一直不说，是怕你伤心。”虽然我们对母亲封锁了二姐家变的消息，可到底没瞒过她。
　　 “妈，让你操心了。”
　　 “好二丫，不哭了，你还有兄弟姐妹呢，以后有了困难就找他们。”
　　 “徐丽呀，跃进的事难为你了。”
　　 “妈……”母亲的一句话，似乎帮嫂子释放了所有的委屈。
　　 “跃进是男人，是她们的哥，长兄为父，可他不在家，妈以后请你好生看待她们三姐妹，妈不在了，你就是她们娘家的亲人。”
　　 “妈，你放心，我会的。”
　　 “跃进小时候是最懂事的，没让我操半点心。他做了官，应酬多了，毛病也多了。你要相信，他不是坏孩子。你告诉他，妈不怪他，人一辈子哪能不犯错呢，改了就好。”
　　 “妈，我会等他回来。我会把你的话告诉他，让他记一辈子。”
　　 母亲似乎说累了，她闭上眼歇了好一会。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说“我要走了，你爸来接我了。”说罢这话便闭了眼，时间是十二点十分。屋前的那株丹桂飘落了一地。
　　 一个人在走完了一生后，总是要盖棺定论的。母亲的追悼词，本该由她身为交通局副局长的儿子来写，这样才能显得更有分量，可他的儿子在接受检查；学历高的二姐因为离婚，心力交瘁，自然没心情去写；大姐呢，说自己就是一农民，想写写不了。后来，嫂子跟大姐二姐一直推举我写，说我在文化站工作，写东西对我算不得难事。
　　 接受任务后，不知为何，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该怎么写。她的一生琐琐碎碎，很难用简短的语言做高度概括。我该怎么给她盖棺定论呢？我揉了无数个纸团也想不出。82个365天，多少个分分秒秒？拼尽无数的溢美之辞吗？这一生的岁月哟，又岂是能用有限的篇幅道尽的呢。
　　 我想起武则天的无字碑，是非功过均由后人评说。可母亲不是武则天，她是最最普通的农家妇女，走出村庄，走出儿女的视线，能认识她的人微乎其微。一座无字碑有留给谁去评说呢？
　　 我想得脑子生疼，想起小时候跟她的对立，想起了与她一起走过的岁月，想起她的喜怒哀乐……竟然也生出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感慨。如果我是她，我会怎么样呢？很多事可能做儿女的都无法理解，如果我们能换个角度去看、去想，说不定就理解了他们的行为。
　　 最后，我决定不表彰母亲的功德，我说那些儿时的小事，说我跟她的对立，说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做她最最听话的乖女儿。二姐看了，说我写的不像追悼词，倒像是流水账跟检讨。这样的追悼词看起来确乎有些不像追悼词，可我觉得这一笔笔的流水账恰能最好地彰显母亲的功德。至于我的检讨，就当是我对死去的她表达一点愧疚吧。
　　 母亲的葬礼不张扬，我们在母亲的墓碑前摆放了几枝即将开尽的桂花，有了这些桂花的陪伴，母亲也许就不会寂寞了。等到来年桂花开放时节，母亲一定会在另一个世界采摘桂花，为父亲做一壶桂花米酒呢。（2012.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