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不能反对，因为此时父亲已病入膏肓。年初的时候，省医院就给父亲判了死刑，他熬不过这个冬天。
　　 父亲身体一向很好，用村里人的话说，壮得如一头牛。我以为这比喻极恰当，父亲是典型的吃苦耐劳型，单这一点就跟牛极为相似。他胳膊、腿上的肌腱一块块凸起，看起来有点像健美运动员，他孔武有力，挑上一二百斤的胆子也能健步如飞。父亲不爱洗衣、做饭，但他承包了像挑水、扎米之类的所有重活。
　　 父亲是地道的农民，他最关心的是春种夏收。他对生活要求不高，一日三餐有吃的就行，要是有点酒，那就更好了。说他千杯不醉也许过于夸张，但父亲是能喝酒的，一瓶老白干，两顿弄个底朝天。他说酒是个好东西，能舒筋活骨，还能壮胆。酒能壮胆？我不敢太确定。因为喝了酒的父亲始终也没反对过母亲。后来，我想或许是父亲饮酒还未能尽兴，因而未能壮胆给他几分男儿的英雄本色。
　　 节日时，家里待客都是好饭好酒，好烟是决然没有的，因为父亲不抽烟。他说那是拿钱去烧自己的肺，这样的蠢事只有傻子才干，而父亲不是傻子。受父亲影响，哥哥也是只喝酒不抽烟。母亲也将不抽烟当作是择婿的一个标准。我猜，在母亲的潜意识里，好男人也该让自己不受伤，因为这样才更能保护女人不受伤。
　　 我考上了商校，每月有生活补贴，三年后直接参加工作，吃公家饭。这样的待遇是母亲看好的。寒假到来的时候，父亲病逝。
　　 父亲去世前，对母亲说，这个家以后就交给她了。母亲默默地点了头，脸看不出任何表情。母亲怎么这样冷血？！那可是与她朝夕相对了几十年岁月的人啊。
　　 出殡时，雪花漫天飞舞，我神情麻木地跪在风雪中，强劲的北风穿透我的身体，寒意直袭心底，钻进脖子，像刀割一样，吹得人生疼。地上的泥土坚硬无比，而我却不知道疼痛。从此，我与父亲的缘分走到了尽头。一旁的母亲嗓子嘶哑得说不出话来，我从未见她嚎啕。
　　 父亲走了，三间大瓦房显得空旷了许多。紧挨母亲东厢后的小房以前是哥哥住的，哥哥参加工作后，住着大姐。我跟二姐住西厢前面，后面是家里堆放粮食跟杂物的地方。大姐出嫁后，二姐搬进了东厢后的小房。二姐上班后，东厢后的小房就一直空着。
　　 因为父亲的死，我对她似乎没有那么深的敌意了，甚她还有一丝同情。她不过五十，却经历了丧母、丧子、丧夫之恸，人世间还有什么比痛失至亲更让人痛苦的呢？我分担不了她的痛苦，至少我该与她和平相处，给她一片安静的空间吧。
　　 我从未想过她是如何打发那些没有父亲的时光的。三年里，我每次回家都发现她变得苍老了，那张俊秀而刻板的脸似乎也绷得更紧了。她似乎没有了气力，不然何以至于跟我的争斗也骤然消减了呢。那满头的白发刺痛了我的眼，那双清澈明亮的眼也日渐浑浊，那双“解放脚”也失了昔日的灵动。
　　 她一人枯坐在屋前的阳光里，瘦小的影子投到地上，陡增了几分形影相吊的凄凉。更多的时候，我们相对默然。她因无所适从，总要去找点活儿，或打毛线，或绣鞋垫。
　　 吃饭的时候，她既不看我，也不说话，神情木然地将米饭一粒一粒捡进嘴里，慢慢咀嚼。我看着她的脸，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安慰她的话。
　　 她睡在东厢，我睡在西厢，中间隔着堂屋。夜间，她不停地翻身，还伴有剧烈的咳嗽，她的胸腔好似一架不停抽动的风箱。那声响，更衬出夜的静谧。我睁着眼瞪着漆黑的房顶，眼泪悄悄滑落到枕边。
　　 她的情绪倒是有些变了，似乎特别害怕孤独。她不串门，但对来家里的人客气随和，甚至是热情。她大方地与他们一起分享食物，安静地听他们说话。
　　 没人的时候，她常常望着墙上的父亲发呆。有时，满脸是泪，这样的时候，我真想将她日渐瘦小的身子抱在我怀里，然后轻轻地帮她擦去泪滴。可是我始终没有做，我不怕人家说我矫情，而是由于长久以来的隔膜让我们彼此习惯了漠视。如果我这么做了，不但自己觉得诧异，也许还会吓着了她。
　　 五、
　　 我从商校毕业刚参加工作的那段时间，是母亲最为惬意的日子。
　　 村上的人说她教子有方，个个孩子都有出息。
　　 “出息谈不上，不过是都寻到了饭碗。”
　　 “你们家跃进在县交通局工作，是局里最年轻的副局长，过不了几年就要当局长了吧。”
　　 “听跃进说现在提拔干部讲文凭，局里比他有文化的年轻人多。”
　　 “文会也不差，她姑爷脑子活络，养殖业办得好，小洋楼都盖上了。”大姐嫁到了邻村，最初家里很穷。前几年，大姐夫承包了村里的鱼塘，后来又承包了养猪场。
　　 “马马虎虎吧。”母亲谦虚道。
　　 “文楠呢，更了不得。上过电视，上过报。”二姐在县中学工作，多项荣誉加身，三八红旗手、德育模范、优秀教师，还升任了政教处主任。
　　 “这卫红啊，将来也差不了，这么小就吃上公家饭了。”我被分配到镇上的百货公司工作。
　　 “以后百货公司有啥打折商品，记得多惦记着乡亲们。”
　　 “母亲说，“应该的，应该的。”
　　 因为我们兄妹，母亲在村人心目中的形象高大起来，这让母亲觉得很有面子。村上人见了她都得客气地招呼一声，还有村人向她取经怎么教育孩子呢。冷清了很久的家也开始热闹起来。
　　 三婶子羡慕她好福气，她眉眼间展露出浅浅的笑意。说哪有什么福气，孩子们长大了，她也算对得起我死去的父亲了。
　　 那时，百货公司是最让人羡慕的地方，风不吹雨不淋的，工资固定，尤其是还能搞到像自行车、缝纫机之类的紧俏商品。近水楼台先得月，公司员工总能在第一时间得知内部消息，有机会买到质优价廉的打折商品。
　　 刚上班的时候，我很是风光了一把。因为隔三岔五总有人找我弄削价的布头、打折的日用百货这样的小商品。村里嫁女儿、娶媳妇的人家有时还会央求母亲，让我帮忙弄大件的紧俏商品。母亲总是一口应承，乡里乡亲的，我一定叫她帮你们。那些人得了商品，对我很是感激，也不忘送点东西给母亲表示他们的谢意。
　　 而在百货公司这样的地方工作，就得与各色的顾客打交道，有时因为一句不合与顾客吵架，这样的事儿时有发生。我性子硬，不会说软话，容易得罪人。这样的事自然更免不了。顾客投诉我态度有问题，我说顾客买东西没主见。刚参加工作的喜悦全然不见。
　　 顾客是上帝，百货公司是决计不敢得罪的，公司领导一再强调微笑服务。为了保证服务质量，百货公司实行了监督与奖励机制。百货公司有一本意见薄，每一个来公司的顾客都可以留言评判营业员的服务，公司到月底进行统计，根据统计结果，评出本月最佳营业员，给予奖励。
　　 每个月底，公司是要开例会的。表扬最佳营业员，对被顾客投诉的营业员进行批评，重申公司制度，强调改进服务态度。公司月底的会议称为例会是恰如其分的。时间不变，地点不变，参加的人员不变，会议的流程不变，唯一可以变动的就是受表扬挨批评的员工名字。
　　 百货公司的工作就是卖东西、收钱，每天像机器一样按程序运转，还得陪着笑脸迎来送往。如此单调的重复，再多的热情也能耗尽。一年后，我厌倦了这样的工作，跟顾客吵架也慢慢升级。
　　 某天，一个顾客买电饭煲，她问我有哪些牌子的，我告诉了她。她挑了一个牌子，我按她要求拿给了她。她查看会，让换一个。我从货架上拿了一个，她看了会，又要换。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她说不要这个牌子的了，换其他的。我又给她换了她要的牌子，她看了几个，又换另一牌子的。我问她到底买不买。她火了。
　　 “我挑挑怎么啦？！”
　　 “我没有不让你挑啊，但我不能伺候你一人吧。”
　　 “你怎么当营业员的，百问不烦，百挑不厌，你都不懂？”她趾高气扬的。
　　 “你以为你谁呀？这东西不卖你了。”
　　 “凭什么不卖给我，你以为是你们家的呀。”
　　 “不是我们家的，是我柜上的，我说不卖就不卖。”
　　 “哎哟喂，多大的权力呀，不就是一臭卖东西的吗？”说罢，她还朝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然后，转身就走。我一怒之下，抓起柜台上的算盘，向她扔了过去。
　　 “我投诉你。”她几乎跳了起来。
　　 “你投诉吧，意见薄就在门口呢。”
　　 “何必呢，跟这种人制气不值得，到时候挨批评划不来。”
　　 “批就批吧，我不在乎。”
　　 事后，公司领导严肃批评了我，说我得罪顾客，让我写检查反省自己。我坚称自己没有错，面对顾客的无理取闹，难道我就该退让吗？为此我拒绝写检查。公司领导说我态度恶劣，责令我停职反省。我一怒之下跑回了家。后来，干脆睡在家里不上班。领导来家，没谈两句，话不投机，我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领导威胁，“你还要不要这工作了？！”我转过身，什么也不说，直接轰他走。我是最看不得别人威胁的，工作可以不要，尊严不能不要。倘若他态度温和点，也许还有转还的余地。
　　 刚刚泡好了茶的母亲说，领导，喝茶。领导看也不看，拂袖而去。三婶子跟在后面喊，领导，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她还是个孩子，你多担待点。母亲摇了摇头，将泡好的茶水泼在了门外。
　　 “这孩子，脾气怎么跟炮仗似的，也不知道忍一忍。”三婶子看着我，我笑了。母亲瞪了我一眼，我担心母亲骂我没心没肺，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母亲在堂屋里长吁短叹。
　　 三婶子对母亲说，三丫的哥哥姐姐都在县里工作，肯定有些门路，为何不让他们托人找找呢，三丫要是留在了城里，有哥哥姐姐罩着多好，也不至于让她委屈。
　　 母亲说儿子、二女儿都在县里，一个个忙得一年都难见几次。大女儿倒是在邻村，两孩子多灾多病，她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空管我。再让她跑了，我跟那些无儿无女的五保户有什么两样？！原来，她是要把我栓在她的身边。这无意听来的话更坚定了我辞职的态度。
　　 第二天，我跑到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领导问我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我态度坚决地说不用考虑。就这样，还不到二十的我第一次失业了。
　　 那天晚上回家，我对母亲说我辞职了。我原以为她会对我大发雷霆，就像小时候我做错了事那样。出于意料的是，她看了我一眼说，“出门在外不比家里，以后凡事多长个心眼吧。”
　　 六、
　　 很早我就向往北漂一族，辞职后，我跟人去了北京。到了北京，很快我就发现，皇城脚下也并非是所有人的乐土，偌大的北京并不能给我一份安全感。我啃面包、喝凉水、住地下室，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广告，跑劳务市场找工作。
　　 递交的简历无数次被人退回，怎么办？打道回府吗？我告诉自己无论怎样都不能萌生这样的念头。难道我要告诉母亲，我的选择是错误的吗？难道我要告诉人们，离开了那片生养我的土地，我就无法养活自己了吗？年轻的心容易较劲，那一刻，我跟他人较劲，也跟自己较劲。我骨子里的那股倔劲让我不想回头，我已经辞职了。就算是沿路乞讨，我也不能回头。
　　 每个月我都会打一次电话到村里的小商店，例行公事地报一声平安，问候一句母亲好不好。本来哥哥是要给家里装电话的，可母亲坚持不要，她说小商店就在隔壁，一步就能跨过去，一点也不费事。一个话匣子每月用不了几回，还得交几十块钱，没必要穷奢侈。听母亲说家里都好无须惦记，我就收线。我不知道除了报平安外，我还该对母亲说点什么。我想她吗？我没有。我的北漂固然是缘于曾经的梦，但也是为了离开她。
　　 听人说，南方比北方有机遇。于是，我又辗转到了南方。几年里，我北京、上海、深圳、杭州满世界跑。工作换了多少，似乎都记不清了，我遭遇的各色老板都能赶上京剧里的脸谱了。我送过牛奶、外卖、报纸，干过餐厅服务员、售楼小姐、公司文员……其间也认识了形形色色的男人，跟他们有一些不咸不淡的交往，也算是完成一个年轻女人该有的一段人生经历。后来，我落脚在深圳的一家文化公司。
　　 那家公司成立的时间不长，规模不大，人际关系简单，这是我喜欢的。经理是一个有魄力的年轻人，文静、帅气，工作热情高，在下属面前不拿架子，这也是我喜欢的。在公司工作，我有一种特舒心的感觉。很快，我跟经理就成了好朋友。
　　 几年里，吃亏、碰壁无数，才明白世间有比母亲更刻毒的人，他们的嘴唇倒是不薄，说出的话能让人透心凉。母亲不喜欢我是挂在脸上的，我一眼就能瞧见。而工作中的那种尔虞我诈的斗争往往是笑里藏刀，让人防不胜防。有了委屈，我能像在母亲面前那样不管不顾地歇斯底里吗？我不能。我只能在暗夜里独自哭泣。人前我依旧是春风满面。我也终于懂了母亲在我辞掉工作回家时对我说的那句话“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开始想念曾经仇恨的她，刻板的脸、不屑的眼神、唠叨的嘴在我脑海里变得亲切起来。
　　 那个秋天，我接到大姐打给我的电话，说母亲生病住院了。我的泪下来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得回去。我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快速飞回母亲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