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走入正轨不久，千头万绪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儿，我怎么开得了口请假呢？可是我又实在惦记母亲，思来想去，我还是硬着头皮找了经理。“不好意思，我有点事想跟你说。”“什么事？”我说我母亲生病住院了。“你先回去照顾你母亲，你负责的工作，我来完成。”不等我开口请假，他就替我做出了决定，我感谢他的善解人意。他坚持送我去机场，还给母亲买了两样上好的补品。
　　 我到医院的时候，嫂子、大姐都在，大姐给母亲喂饭，母亲见了我招手要我坐在床边。大姐将手里的碗递给了我，我小心地给母亲喂饭。
　　 “请假回的吧，我没啥大毛病。这文会是给自家孩子吓怕了，一点风吹草动就往医院跑，一家人都给惊动了。”
　　 “妈，医生说你……”
　　 “医生的话你也能信，不把小毛病说大，谁愿意住院？！”
　　 “妈，医生的话还是要信的，不然开医院干啥？”嫂子的话，她没有反对。
　　 “嫂子可是咱家里的人，还能骗你吗？妈，就算没啥大毛病，住院疗养一下也是可以的。”我用纸巾帮她擦嘴角溢出的汤汁。
　　 “三丫这话就不通了，还疗养呢，好人都能住出毛病来。明天，我是一定要出院的。”
　　 “行行行，只要医生同意，我们就出院。”大姐扶她躺下。大姐拿她没奈何，从小到大，大姐都是不敢顶撞她的，当然大姐也因为如此，没怎么挨过打。
　　 “妈，你想早点出院，就不要乱想。好好养着才能好得快，你说是不是？”嫂子给她量过体温出去了。
　　 她不错眼珠子地看我，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她是从不拿正眼看我的。“妈……”
　　 “你白了，却瘦了。”
　　 “没有吧！”我摸摸自己的脸。
　　 “等回家了，我给你做好吃的。”
　　 “妈，三丫是在赶时髦呢。现在的女孩都喜欢节食减肥，你就别想着怎么给她补了。”
　　 “女人太瘦，不好生养。”
　　 “我还没打算结婚呢。”
　　 “女人总是要嫁人的，一辈子呆在娘家是要叫人看不起的。”
　　 “多大的人了，还不明白吗？你不嫁人，妈就安不了心。”大姐用手指戳我的脑门。
　　 “大姐，你回去吧，姐夫和孩子都离不开你。”
　　 “嫌我烦，撵我走，是吧。”
　　 “文会，你出来好几天了，也不知道家里咋样了？有三丫在这，你就放心地回去吧。”
　　 “也好，我先回去看看，过两天再来。”
　　 “大姐，妈这里有我、嫂子跟二姐，你就别担心了。”
　　 嫂子下班前又来了母亲的病房，她让我上她家休息，说她在医院陪护母亲。我说嫂子，妈是你们的，也是我的，我也该尽尽孝，今晚，就让我陪母亲吧。
　　 晚上，我给母亲洗脸、洗脚，她像一个羞涩的小姑娘。母亲的一双脚较独特，她穿34号鞋。那双脚，这么多年来，她不肯轻易示人的，她给那双有些畸形的脚叫“解放脚”。她说那双脚小时候包过，后来，倡导妇女解放就给放了。足弓虽未折断，因脚趾已经变形，所以就变成了小脚不是小脚、大脚不是大脚了。我帮她洗脚，她不好意思地说，是不是很难看？！
　　 七、
　　 一个星期后，她要出院了。哥哥、二姐、二姐夫都来了。
　　 嫂子说，“妈，我们接你回家。”
　　 “跃进呀，这段时间辛苦徐丽了。”
　　 “妈，咱一家人，应该的。家里我都收拾好了，跃进陪你回去，我下班就回，你想吃什么，告诉跃进。”
　　 “徐丽，妈就不麻烦你了，我想回村里去。那里空气好。”
　　 “你还需要人照顾呢。”
　　 “你妈没那么娇贵，现在村里也有了自来水，生活方便着呢，甭担心了。”
　　 “跃进，你看……”嫂子遵循哥哥的意见。
　　 “哥，就让妈回村里吧，她习惯了那里的一切。你们要不放心，我跟她一起回去。”
　　 “你不要上班了吗？”
　　 “我请假，正好我也想休息一段时间呢。”
　　 路上，哥哥叮嘱我对妈多点耐心。我笑他，“在你眼里，我还是那个爱顶撞的小丫头吧。”哥哥也笑了。母亲闭着眼靠在靠垫上，神态安详。两小时后，我们回到了村里。
　　 邻居三婶子见了母亲，高兴地说，“丹桂，你出院了。我正寻思着这几天去城里看你呢。”“多谢了，多谢了！”母亲抱了抱拳。
　　 “咱可是几十年的老姐妹了，说这话外道。”
　　 母亲的身子依旧很弱，我打电话向公司续假。经理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还叮嘱我好好照顾母亲。再后来，我说要辞职，经理说这事不急，位置给我留着，工作暂由他代劳，如果我有了更好的去处，他也决不拦着。经理的话很让我感动。虽然我在公司两年，与他关系也不错。但他肯如此待一个随时都会离开的员工，实属不易。
　　 这段时间，一个同学联系了我，说是中学同学聚会。几天后，我见到了过去的同学，饭桌上，我让他们帮忙找工作。有人对我说，“你能力强，担心庙小了供不了你这尊佛。”我知道他们因为当年辞职的事误会了我，我说了母亲的情况。一位同学说他叔叔是乡文化站站长，他愿意帮我我引荐，至于文化站招不招人，就看我的运气了。
　　 他带我去了文化站，给他叔叔简单介绍了我的情况，特别强调了我有文字功底，回来前在文化公司供职。站长说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走南闯北，有经验，希望我给站里挑大梁。乡文化站临时接纳了我，我还能谈什么条件呢，我答应了。
　　 我在乡文化站不属于正常编制，工作也比一般人琐碎复杂，我必须使出浑身的解数。做得不好走人事小，给同学抹黑就难为情了。
　　 在乡文化站干了半年，认识我的男人多了起来，闲话也多了起来。
　　 母亲在一次晚饭后，就婚姻问题跟我谈了话。这次谈话显得很正式，且语重心长。只是，当时的我并不领情。
　　 “王卫红，我得跟你谈谈。”
　　 冷不丁地听母亲叫我王卫红，我吓了一跳，本能地问一句，“谈什么？”
　　 “谈你的生活方式，谈你的生活态度，谈你的婚姻大事。”仅上过扫盲班的母亲居然使用了三个整齐的句式，看得出，这个问题萦绕在她心头很久了，也折磨她很久了，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哟哟哟，今天这是怎么啦，又是生活方式，又是生活态度的，妈，你现在行啊，整的跟哲学家似的。”我想岔开话题。
　　 “别打岔。你有男朋友没有？”
　　 “有啊，那些男朋友你老人家不是都见过了吗？”
　　 “我是说将来要结婚的那种。”
　　 “不确定。”我摇头。
　　 “不确定？那你就给我别交往了。”母亲又要独裁了。
　　 “妈，一个人有几个异性朋友很正常的，值得大惊小怪吗？”
　　 “你也不小了，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呢。”
　　 “谁愿意嚼舌根，让他嚼去，吃饱了撑的。”我把眼睛望向房顶。
　　 “一个女人名声坏了，将来找婆家都难呢，妈不想你嫁不出去。”
　　 “你不是怕我跑了吗？嫁不出去正好在家陪你。”我嘻嘻笑。
　　 “死丫头，还记仇呢。你哥你姐都有自己的家，你也该考虑成家了。我可不要你到时候一个人终老。”
　　 那天晚上，我坚持要跟她睡，她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两眼，犹豫了一会，还是同意了。临睡前，她问我还记不记得她给你大姐二姐的戒指。
　　 “我干嘛呀记得呀，反正没我的份。”我撇撇嘴逗她。
　　 “我给你留着一样好东西。”她起身去拿她的妆盒。那只妆盒没有一点损伤的痕迹，只是颜色看起来有点暗了。
　　 “就是这个百宝箱吧，旧是旧了点，不过我喜欢，谢谢妈。”
　　 “这个当然给你，还有一样，除了你爸谁都不知道的。”她打开小铜锁，摸出一只一只红色缎面的锦盒，打开锦盒，拿出一只碧绿的翡翠镯子，“这是你外婆留给我的唯一东西，我把它传给你。”
　　 “是担心我嫁不出去才给的吧。”
　　 “你这张嘴呀……”
　　 “你干嘛不留给嫂子？”
　　 “妈不给她，就给你。你皮肤白，戴着好看。来，试试。”她拿来一块香皂，端来一碗水，她将香皂打湿，在我手背上抹上香皂的泡沫，我的手背润滑起来，她帮我戴上了那只玉镯。她两手托着我的胳膊，仔细瞅了半响，非常满意，“真的很好看。”
　　 “这东西是我的了？”
　　 “嗯”
　　 “我可以拿它送人吗？”
　　 “除了你的孩子，谁也不能。”
　　 “妈，我知道。这是传家宝呢，我当然是要送给我的孩子了。”
　　 “妈就怕你缺心眼。”
　　 “我告诉大姐二姐去，说你偏心。”
　　 “死丫头，你还想像小时候那样跟我对着干呀。你知道那时你多会气人，一张小嘴得得得的，要多厉害就多厉害，一点也不饶人。”
　　 “还不是拜你所赐。”我勾着她的脖子，将脸贴在她的脸上。
　　 那一夜，我睡在她的身边，闻着她的气息，心里很踏实。记忆里，这样的时刻太模糊了。记事起，我一直跟二姐睡一起。
　　 每天回家，她都要问我有没有看好的男孩。说如果我不好意思，她让哥哥姐姐帮我留心，说他们懂事，看人没问题，说这样比我一个人误打误撞要好。
　　 我害怕她的唠叨，借口工作忙，从家里搬到文化站去住。只在周末的时候回家看她，给她买点东西。她留我在家吃饭，我总以还有工作要做拒绝她。她只说一句，有事情要忙，你就走吧。我仿佛得了特赦一样，说一句过几天再回来看你，就离开家。
　　 又一个周末回家，她留我吃饭，我再次以工作忙搪塞她，她说今天是你生日。我刚迈出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我与她一起下厨，陪她吃了那顿她为我准备的生日饭。饭桌上，她除了给我夹菜，并没有说什么。
　　 八
　　 第三年春天，文化站派我去县文化馆开会。会议开始前，我找到座位，拿出纸巾擦了擦。然后，将纸巾叠起来，放进我随身带的小塑料袋里。坐下后，我开始观察会场。主席台上放了好些个姓名牌，除了文化馆馆长、县作协主席之外，还有市作协副主席、作协理事、省市级的知名作家、杂志编辑，有几个重量级的人物，以前我只听过他们的名字。
　　 散会后，一个男人主动跟我搭话，他说他叫孟庆春，是这次会议的特邀嘉宾。他说我是个特别注意生活细节的人。被男人夸的时候很多，但说我注意生活细节他还是第一人。
　　 “何以见得？”
　　 “你很爱干净。”
　　 “从小受母亲影响习惯了。”
　　 他说爱干净的女人见过不少，像我这样有素质的不多见。他的声音极富磁性，我愿意听他说话。就这样，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没想到我们有很多的共同点。他以前也有固定的工作，后来辞职去了南方，现在在一家杂志社供职，属于特聘的无编制的一类，随时都可以走人。我喜欢他的坦诚，于是，我们开始了交往。
　　 半年后，我将他带到了母亲面前。母亲审得很仔细，他的祖籍，他的父母，有无兄弟姐妹……那天，母亲破天荒客气地留了饭。母亲虽然好客，以前也有与我交往的男人来家，母亲除了泡茶，从不留饭。他走后，母亲严肃地问我，你想好了？我点头。
　　 她说，“古话说得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天塌地陷，有男人撑着，日子就不难。”她聊起过去的那段岁月，她说自己没有赶上好时代，婚姻大事只能那么草率。言谈之中不经意流露出那么一丝丝不满，这不满是对婚姻还是对父亲?
　　 我很震惊。在过去的岁月里，尽管她在父亲面前很强势，但她与父亲感情很好。她从未像村里的有些妇人那样，在公开场合责骂丈夫。家里要添什么东西，她都要问父亲意见。在生活上，她一日三餐从不让父亲操心。在伙食上，她一直很优待父亲，她说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
　　 我问她是否有过后悔，有没有想过离开父亲。她很认真地摇头，“你以为婚姻是过家家吗？说不过就不过了，哪有那么容易。抛开个人面子不说，就一窝的孩子，谁又能轻易放下。”她的话我懂。在那个年代，离婚是一件很跌分子的事。有多少怨偶为了这沉重而可笑的面子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她说不出“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这样漂亮的话，更不会有社会学家的高度，用理论去阐述婚姻解体给社会、孩子带来的负面影响，她懂得用最实际的行动去践行这样的理论。
　　 她肩上扛着一个家，因为父亲的懦弱，她必须强出头。我猜，她骨子里其实是愿意做一个小女人的。
　　 我搂着她的肩，“妈，你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
　　 她腼腆地笑了，“摊上你爸这么个人这辈子也不算委屈，他手脚勤快，为人厚道，事事都让着我。这些年，吃的、穿的，哪一样不由着我？”母亲对父亲认识得很清楚。
　　 “妈，还是你最懂我爸。”
　　 “两个人过日子，处着处着就有感情了。时间久了，当然看得清楚。”
　　 “你跟爸是先结婚后恋爱，又一个李双双。”
　　 “李双双是谁？”
　　 “李双双就是李丹桂呗。”
　　 “没大没小。”
　　 “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吗？”
　　 “聊你，怎么扯上我了？臭丫头，中了你的套了。”她笑着又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三丫，小伙子人不错，家境太一般，还没爹没妈的，你跟了他是要受苦的。”
　　 “我们家也不是大户人家呀，没爹没妈正好，进门就当家，还不受婆婆的气。这可是好多女孩求之不得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