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师傅，我觉得你晚上的尖叫，是病。在医院里，我有朋友，我带你去看看。”
　　 曾克海坚持说徐明是因为病的关系，才会在半夜两点半被惊吓出一身的冷汗来。徐明当然知道那不是病。他心里对自己的情况，比谁都清楚。他不想说他没有病。“师傅，你一定要去看看，不然我跟你跑车，精神都要崩溃了。”
　　 曾克海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两个人一起干活，有些事虽然是个人的，但后果却是两个人共同的。曾克海去泼刘副主任以后，他们的工作马上就停了。幸好徐明晚上用一瓶干净的矿泉水换了曾克海的尿，不然的话，两人得停上一两个月，而不会只是停一两天了。停了一两天也好，再出来跑车就连续跑了几个白班。
　　 “我去治病，你才心安。是吗？”徐明拍拍曾克海的肩，点头答应去看看。他跟着曾克海往医院走去。徐明也认识人，他没有告诉曾克海，让他有一种帮了徐明的良好感觉。到医院里一间屋子里坐下，抬头一看医生，不就是同学魏丽莎吗？
　　 魏丽莎长得漂亮，身材纤细，在一件白大褂的掩映下，更显俏丽和妩媚。她此时不笑，端着一张医生的冷脸，问徐明一些机械的问题。
　　 “别逗了。”徐明根本不回答魏丽莎的问题，而是去拿魏丽莎手边的钢笔，在一张处方上写着魏丽莎的名字。
　　 “师傅，魏医生问你问题，你怎么不回答呢？”曾克海站在旁边，有些着急。
　　 “我想不起来那些答案了，我在想。”徐明抬起头来，对曾克海说，“你站在这里，我想不出来，你出去一会。我跟医生谈。”
　　 曾克海不知道徐明是什么意思，很不情愿地走出去了。徐明冲魏丽莎很诡诈地眨眨眼睛，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好笑之事。”
　　 “你的病，没法治。我看了很多资料，都没有办法。你认命吧！到那个点，就像掐自己大腿一样，痛一下就过去了。”
　　 徐明何止一次找过魏丽莎。徐明几乎每次来都要讲述一遍他眼中所看到的东西。最初魏丽莎还有些惊骇，多几次就麻木了，就跟讲平常人们的见面握手那种事一样自然。
　　 “曾克海怕，怕我把火车开翻了。”
　　 “那就不要开火车。你干点别的不行吗？”
　　 “不行。我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家里几张嘴，都等着我挣钱吃饭呢？”
　　 魏丽莎摇了摇头，在处方上写了两排，撕下来递给徐明，“先吃点安神镇定一类的药吧！如果真的想动手术，也可以。我想了很久，那只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对你的帮助不大。”
　　 徐明带着一包药片回家了。徐明的老婆李国梅在家，她坐在轮椅上织毛衣。李国梅和他谈恋爱的时候，被人撞了一下，从此就只能坐在轮椅上了。长长的裤腿在轮椅下飘着，里面空空的，两条腿都锯断了一截。
　　 事情很简单。他们恋爱的时候，在碧波公园的一个亭子里约会时，就遇到三个地痞找他们收爱情保护费。徐明当时年轻气盛，哪里容得下三个地痞呀！凭着一股子血性在地上捡了一根棍子，跟他们打斗起来。徐明个子高高的，在学校就喜欢体育，也练过武术，三五个人奈何他不得。那三个地痞手里有刀，也只能勉强跟他打个平手。徐明想到要保护李国梅，就边打边退，心想到人多的地方这三个人就不敢跟他打了。那三个人可能也看出他心里想的什么，一心要来抓他背后的李国梅。在公园的一个斜坡处，其中一个地痞往前冲时，撞了李国梅一下，李国梅脚下一滑，就摔到坡下去了。三个地痞一看人摔下去了，吓得跑了。那个坡有点高，可能摔下去的姿势也没对，坡上的一块石头也带下去了，压在李国梅的腿上。送到医院去以后，李国梅的双腿都报废了。
　　 双腿断了的李国梅劝徐明另找一个，徐明说什么也不愿意，坚持跟李国梅结婚了。李国梅的伤让徐明的胆子，一下子变得很小。在街上，在路上，只要稍觉得有点麻烦的地方，他都是躲开了走。就算是遇到那些地痞流氓欺负到头上，他也一心想着躲开。
　　 李国梅把毛衣往边上一放，就要去煮饭。徐明赶紧拦住了李国梅，“我去弄，我妈呢？怎么没看见她？”
　　 徐明的母亲长期有病，身体并不好，她大多数时候都跟李国梅坐在家里。两个女人，当徐明不在家的时候，关系处得还不错。
　　 “她听前面大街的那个于大妈说，济民药店有几个人在那里免费发治糖尿病的药，她跟着几个人去了。”
　　 “这个也相信吗？没有免费的午餐，那些发药的都是为了推销药。而且那些药，也没有多大的效果。”
　　 “你管妈去不去呢？她没事出去走走不行吗？”
　　 “行，为什么不行！”徐明赶紧到厨房弄饭菜去了。
　　 徐明的父亲去世得早，是徐明的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徐明的母亲一直没有工作，全靠做小工贴补家用。徐明的母亲苦了一辈子，徐明想让母亲能生活的好一点，谁知到会得糖尿病，整日折磨着她。但他母亲最大的心愿不是治她的病，而是徐明和李国梅能早一点有个孩子。
　　 “妈说，要个孩子没有关系。”
　　 徐明正在淘米。猛听到身后的声音，心里吓了一跳，回头去一看，李国梅坐着轮椅在他的身后。
　　 “不行，很危险。你的身体会受不了。”
　　 徐明结婚几年了，他一直不敢要孩子。他怕李国梅怀孕，会给她带来一些伤害。
　　 “你就是胆小。”李国梅用轮椅慢慢去撞徐明，撞击的力度不大，有一种用脚去轻轻挑逗徐明的感觉。李国梅说了几个身体残疾的人，平安生下孩子的事例，“她们都没有事，我也会没有事的。依现在的医疗条件，会有什么意外呢？”
　　 “有什么意外？有什么意外？谁也说不清。等出现意外的时候，就晚了。我不想吃后悔药，稳妥一点好。什么事都要稳妥一些。”
　　 “哼。”李国梅转动轮椅，出去了。她的样子，显得很生气，一边走一边说，“不就是死吗？早知道这样活着，当初还不如被摔死了好，也不用受这么多罪。”
　　 声音随着轮椅的滚动而渐渐远去。
　　
　　 四
　　
　　 徐明为了哄李国梅高兴，到外面的烧烤摊上去买烧烤。晚上十点过，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了。烧烤摊撑着四四方方的一个用红布绷的棚子。棚子里亮着灯，从远处看去，就像一个硕大的红灯笼。
　　 刚在烧烤摊前站一会，徐明的肩就被拍了一下。徐明心里一晃，吃惊地回头去看，就看到曾克海一张嘻嘻笑着的脸，“师傅，这么晚了还来买烧烤？”
　　 徐明看到曾克海身边站的一个女孩子。徐明一下子明白曾克海为什么喜欢到医院去了。这个女孩就是门诊部的护士。徐明以前在魏丽莎那里见过这个女孩，没说过话。他朝那女孩点点头，微微笑了一下，“吃烧烤，我请客。”
　　 “当然要吃，我来串土豆，来串牛肉。你呢？”
　　 曾克海一点都不客气，咋咋呼呼就点了好几样。烧烤老板把点的那些东西放到烤热的铁板上，立即冒起一股青色的烟气。老板用一把小刷子，把一些作料抹上去，那种很刺鼻的作料味道就钻进了鼻子里。
　　 “怎么样，魏医生怎么说你那个病？”
　　 “还能怎么说，说是绝症。没办法治。只能等死了。”
　　 “哪里就会那么严重！”曾克海表现出一种不理解，“我去网上查过了，你的那个病，跟‘眼中见鬼’很像。这个病治疗方法很简单，把眼皮割了就行了。”
　　 “割了眼皮？”徐明睁大眼睛，“你还不说让我自杀算啦！那个样子不是像个魔鬼吗？而且，怎么睡觉呢？”
　　 老板烤好一串土豆，递给曾克海。曾克海把土豆又转手拿给了身边的女孩。女孩子接到手里，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哈哈哈，”曾克海夸张地笑起来，身旁的女孩也笑起来，可能两人脑袋里都浮现出一个没有眼皮的男人。女孩笑的时候，刚咬到嘴里的东西也喷吐出来了，她连忙用手捂住。捂在嘴上的手也沾上了那些食物碎屑，曾克海赶紧拿纸巾给女孩擦手。
　　 “师傅，不是割了就完了。还要给你移植一个呀！”
　　 这样的对话，连站在里面的老板都笑起来，“现在的医学真是发达，什么都可以移植！等我挣了钱，我也去移植一个双眼皮。”
　　 这一句又引得大家笑起来。
　　 烧烤很快就烤好了。徐明给李国梅烤的就装在一个饭盒里，曾克海和女孩则拿在手上，边走边吃。
　　 路上人影稀少，灯光渐渐变得很暗。边走边说着话，就走到一段比较黑的地段上。他们没注意四周，前面突然出现三个人半大的小子拦住了他们的路。
　　 “借点钱来用！”
　　 手上握着短短的匕首。徐明两脚筛糠，愣住了。曾克海紧紧拉住女孩的手，悄悄对徐明说，“三个人，半大的小子，我们一起上。”
　　 曾克海没命地扑上去，才发现没人跟上。他独自面对着三个抢劫的人。女孩慌张地四处看，徐明早跑得没有影了。女孩大声地喊叫起来，挥舞着手里的提包，也加入到打斗现场中去了。
　　 曾克海被刺了三刀，躺在病床上。女孩的手腕上也被划拉了一下，不过还好，伤口不深，简单包扎一下就没事了。
　　 徐明不敢去医院见曾克海，他只能躲在家里，蒙着被子睡觉。李国梅怎么喊他，他也不愿意起床。
　　 翟宇来找徐明的时候，正是阳光普照的中午。翟宇进门就揭开了盖在徐明身上的被子，“太阳把屁股都晒烫了，还不起来！”
　　 “唉——”徐明哼了一声，转过身，又要拉被子盖住自己。翟宇手上的力，就和徐明较上了。
　　 较了一会儿，徐明认输了，坐起来。揉着眼睛，嘀咕起来，“我睡觉碍着谁的事了。”徐明从床上起来，穿着拖鞋到屋外去了。翟宇也不恼，跟着出去。李国梅坐在轮椅里，手上拿着毛线，对着翟宇羞愧地笑笑。
　　 翟宇走到李国梅身边，拿起正在打的毛线衣，看了看。李国梅的毛衣打得很漂亮，“给谁打的？徐明，他穿得完吗？哪天有空，帮我也织一件吧！”
　　 “怕你嫌我打的不好看！”李国梅笑了笑，“现在的人都在商场里买来穿，那里的花色品种很多，比织的漂亮多了。”
　　 “还是织的好看，穿着还舒服。”翟宇在李国梅对面拉了一条椅子来坐下，“这两天都这个样？”翟宇的眼神往徐明的身后瞟了瞟，声音放轻了问。
　　 “没办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李国梅不断地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是要个孩子这个事，他都不敢。”
　　 徐明洗漱了，头没有梳，乱糟糟地走出来，在沙发上坐下，身体一摊，显得很懒散的样子，也不说话。
　　 “曾克海说有一种办法，可以治你的病。”
　　 “你是来劝我的？”
　　 “可能治一治，会好一点。”
　　 “你是知道我是为什么会得这个病的！”徐明瞪着翟宇看，“就算换了一双眼皮，就能治好？在大家眼里，我就因此能恢复成正常的人？”
　　 徐明提完疑问，站起来往屋里走了，留给翟宇一个背影。翟宇愣了一下，冲李国梅苦笑了一下。
　　
　　 五
　　
　　 事情过去将近三年了。沈一平的妻子许琳带着一束花到沈一平的坟上去。渐渐走近了，看到坟前跪了一个人。在坟前有青烟，可能烧了些纸钱，点了几柱香。许琳走近的声音，惊动了跪在那里的人，那人抬头看见了许琳，脸色一变，站起来就走。
　　 像一条惊惶的老狗，走得很急促。许琳站在坟前，看着那个人影渐渐走远。背影一上一下跳动，走得越来越小。
　　 这个人是徐明。自那个夜晚以后，徐明再也不敢见到许琳了。他总是像一只老鼠一样，害怕看见许琳。许琳摇了摇头，泪水哗哗就下来了，他把花放在沈一平的墓碑前，她的眼前就浮现出几年前的一个夜晚。那个晚上她不在现场，是通过别人的猜测和讲述，她自己绘制出来的。她一直想找徐明核对一下有些细节，徐明总是躲着她。
　　 沈一平叫了班，就赶紧起床。从公寓到值班室还有几百米的路。道路两边是家属区。铁路家属区里的房屋大多矮小。新修的楼房夹杂在中间，像一只鹤立在鸡群中。四边就是盖得很丑陋的平房或者一些简陋的棚子。
　　 路边上隔几十米的电杆上有一颗并不算明亮的灯。有些灯坏了，没有人修理。沈一平带着徐明往调度室走。在这条路上，走了很多年了，尽管路面昏黑，沈一平还是很熟悉。刚刚在公寓里睡了几个小时，瞌睡没有睡醒。这个时点，正是晚上瞌睡最香甜的时候。沈一平背着包，一边走一边还打了几个呵欠。
　　 路面上很寂静。两旁的房屋黑幽幽的。突然一只猫从一个小巷里钻出来，从沈一平和徐明走动的脚间窜过去。
　　 猫软软的身体，以及身体上的毛，碰到两人往前迈动着的脚上。两人似乎都受了一点惊，惊跑了一些瞌睡。两人稍稍停顿了一下，沈一平还笑了笑，风趣的说，“这么晚了，猫还不睡，是不是看中了谁家的腊肉？”
　　 只是这样说一下，脚步抬起来，继续往前走。徐明身体就软了很多，落下几步，跟在沈一平的身后。他的腿脚因此变得有些滞重。
　　 这样清寂的夜晚，带着一股淡淡的夜风。路两边的房屋，基本上都黑着灯。在屋子里的床上，正有安睡的甜梦。他们走动的脚步，踩一下，就可能踩碎了一个甜梦。脚踩动的声音，在四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似乎整个夜晚都是沈一平和徐明的。
　　 这个夜晚，沈一平以为，是属于上夜班的那些苦命人的。当几个很瘦的人打着呵欠拦住他们时，沈一平觉得自己的判断出现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