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平定睛看了一下。他只是跑车才来到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人，他认识的很少。在家属区出现的人，大致也能猜出来，应该是铁路子弟。一些不学好的子弟。从神情上分析，可能是毒瘾发作了。
　　 毒品真的害人，只要一沾惹上，这一辈子基本上就完了。沈一平师傅的三儿子，也是这样。原本一个挺好的家，被他折腾苦了。师傅的一些积蓄，被抽空了。师傅对这个儿子，想尽了办法，也没办法让他戒掉。后来就防着，几乎就像防盗贼一样防着。家里的锁，一把比一把换得更大，家里值点钱的东西，一次藏得比一次更隐秘，都没有用。在他们眨眼那一瞬，锁就被打开了，把家里的钱和东西偷出去，换成毒品，抽掉。
　　 每次一看见师傅，师傅的眼泪就下来了。师傅的头发，杂乱，灰白，整个人就像一团破烂的棉絮。师傅哭的声音特别难听，就像一个破碗在敲似的。每一次见面，都弄得沈一平也想哭一阵。
　　 数了一下围在四周的几个人，有四个。不知道在暗处还躲得有人没有，应该没有。沈一平面对这种场面，似乎并不心慌。他和徐明都是高个子，身躯比较壮实。身上背的包里，还有一柄检点锤。锤把比较长，锤头尖尖的。锤是用来检查机车用的，使用得好的话，不比这几个人手里拿的刀吃亏。
　　 “把钱拿出来！”
　　 声音很恶，直逼核心。他们出来的目的也是为这个。半夜出来，不是打劫路人，就是悄悄摸到谁家去偷点东西。可能正好遇上了他们。
　　 这些人脸都没有蒙，也不怕谁认出他们来。毒品的疯狂，已经让他们无所顾忌了。在毒瘾发作的痛苦中，他们变成了最可怕的人。
　　 在昏黑的光线中，每一张脸都透出一种极度的疲倦。
　　 “钱，好的，好的。”徐明已经去口袋里摸钱去了。他的这种表现，引来沈一平极度的不满。沈一平用不满的眼神去看徐明。
　　 徐明走在后面，四个人因此分成了两组。把徐明逼到一个墙边，沈一平在另一边。沈一平一边后退，一边希望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
　　 “我们都是铁路工人，身上没有多少钱。而且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他想以此说服对面的人。在他看来，不应该这样轻易就屈服了。
　　 钱，他的身上也没有多少。他有一种义务一般的感觉，应该说服对方，放弃这种抢劫的方式。他一直在努力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只是一个铁路工人。对方应该是铁路子弟。都有着一种紧密的联系。一家人不应该抢劫一家人。
　　 徐明把钱拿出来，递过去，然后很机灵地一扭身，就跑了。徐明几步就钻进一个黑暗的小巷。他的脚步奔跑的速度，像一只兔子。他转过几个小巷，顺着就到铁道线上，沿着铁路跑一段，就到车站了。车站上正好有开往阳城去的火车，徐明钻上车就躲到车厢连接处，抱着头，像一只惊恐的小鸟。
　　 沈一平说了几句话，用眼神再去找徐明时，就没看到人影了。堵着徐明的两人走过来，对沈一平形成一种合围的态势。
　　 沈一平反而有些胆气了。徐明跑了。这给他带来了希望。往回跑可以到公寓。或者往前跑到调度室。全都是几分钟的事。公寓或者调度室，只要随便那么一喊，就会有七八个人，甚至十来个人。这些人赶过来，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沈一平这样乐观地想着。对于对面几个人来说，可能也感觉到了这样的危险。
　　 “钱。我们只要钱。不要废话。”声音几乎是声嘶力竭了，带着着一种穷凶极恶的狠劲，仿佛耐心已经绷到了极限。
　　 “我说，你们……”
　　 沈一平只说了几个字。冷冷的刀已经送进了温热的肚腹里。肚腹里的温度顺着冷冷的刀，流泄出来。
　　 沈一平还期待着有人来帮助他，他快速地将手伸往口袋，手握到检点锤的锤把上。检点锤没有拔出来。接二连三的刀又送进了身体。然后拔出来。
　　 温热的血，把沈一平身体里的力量给戳破了。身体像一个鼓胀的气球，突然就泻了气。气漏的速度比想象的快。而且刀子往他身上扎下去的频度也很快。
　　 手握在检点锤上，拔锤的力气却没有了。连喊的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力量就没有了。沈一平睁着一双眼，直直地扑到地上。他的身侧，很快就变红了。
　　 那些红色，就是他的力气呀！他很想把那些力气，全都塞回肚子里去，塞回去就可以继续跟这帮人战斗了。
　　 没有人知道出现了什么事。值班室的人等着沈一平和徐明。看他们久久不来，打电话到公寓，公寓说人早就出门了。
　　 发现沈一平是在一个小时后。另一个出勤机班的两个人，拖着疲倦的身影走在那段路上，他们发现了地上的沈一平。那个时候，沈一平独自躺在地上，血已经冷了。
　　 许琳想起这些，泪水早已糊满了脸颊。她在坟前，看着墓碑上沈一平的名字。名字用红色的油漆刷得很艳丽。
　　 从身后，突然出现几个人影，往许琳头上套了一个大大的袋子，把许琳装在里面。许琳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她就被扛上了一个陌生的肩。
　　
　　 六
　　
　　 徐明去做了手术。魏丽莎请市医院外科最好的医生来主的刀，她配合。手术很成功。魏丽莎帮助徐明解开伤口上的纱布，看着徐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你看看，看得出伤疤不？”
　　 递过来一个镜子。镜子里的徐明，和以前的徐明没有两样。徐明自己知道，他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他有了一双新的眼皮。眼皮上应该不再会上演那幕恐怖的场面了。徐明对来医院接他出院的几个人笑了笑。
　　 “没事了。现在的医学，真是太发达了。”
　　 徐明笑笑逐一跟大家打招呼。曾克海的伤也好了，他也来接徐明出院。他站在大家的后面，徐明没敢多看曾克海，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黑纱，带着淡淡的歉意。
　　 接连又上了三四个夜班，都没有什么事。他平安地渡过了两点半那个关卡。看来眼皮上的舞台拆卸了，那些梦魂一样的小鬼，也一同被赶跑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徐明的兴奋度不高。反而是曾克海最兴奋，他在车队里到处说，“我的办法好不好？我师傅晚上好多了，再也不被惊吓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其他人不过笑一笑，都没有回应。但是一天下午，曾克海因为一件小事和值班室的廖响吵起架来了。吵了一会儿，把在隔壁的刘副主任惊动了。他走过来，也不问缘由，对着曾克海就是一通吼。曾克海被吼得一愣一愣的，突然他就爆发了，“你们全都欺负我，你们……”
　　 曾克海竟然一头往门口的玻璃门上撞去。五厘米厚的玻璃门，哗的一声就破开了，晶亮的玻璃碎片撒得满地都是。
　　 徐明的工作暂时又停了。曾克海的头，被撞出一个口子，整天头上都绑着白得让人发晕的绷带。
　　 徐明算了算这个月的工作量，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他的工作量只完成了三分之二。眼看到月底了，没人跟他搭班的话，就要完不成了。
　　 “你看能不能再派个人跟我一起搭班。”
　　 “问题是，没有谁愿意呀！”
　　 “我这个月工资可能要泡汤了。家里还有两张嘴，等着吃饭呢？”徐明这样说着，让翟宇也很为难。徐明家里确实困难，但谁又愿意跟他搭一班呢？
　　 车队的人，不是因为徐明晚上会看见鬼而不愿意跟他搭班，而是因为沈一平心里有疙瘩。他们是对他的胆怯，对他当初不顾沈一平死活的逃跑，不愿意原谅他。
　　 翟宇找了车队的几个人，都断然否定了翟宇的工作安排，“跟这样胆小的人在一起，会降低我的人品。”
　　 “他也是被那个事弄怕了。应该多理解他。”
　　 “理解？怎么理解呀！不顾朋友死活，独自跑了，再有什么理由，都没办法理解。”
　　 屋子里的谈话，被正准备进屋的徐明听见了。徐明不是不知道周围那些异样的眼神。相比起这样直接坦率的语言来说，这些语言就是一把重锤。他被重重击了一下，徐明一下失去了力量。他脸色苍白地靠在墙上，身体缓缓往下滑，缩在地上成了一堆烂泥。
　　 屋子里的人推门出来，看见门口的徐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同情，而是鼻子里喷出鄙夷的一声“哼”，然后走了。
　　 看来自己眼皮上的小鬼除掉了，别人眼中的小鬼却无法除掉。总不可能让每一个人的眼皮都去做手术吧！
　　 “你看，你看……”
　　 翟宇摊着两只手，显得很无奈的样子，表示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力。徐明瘫坐在墙边，浑身没有力。
　　 手术刀没法救自己，要靠什么来救自己呢？徐明坐在翟宇的办公室里，喝了一下午的茶水，也没有想出解救自己的办法来。
　　 “你呀，你呀，叫我怎么办呢？曾克海脾气火爆，天不怕地不怕。你呢，是什么都怕，连地上的蚂蚁都怕。曾克海这个事，车间也批评刘副主任了，但曾克海也脱不了干系，也有责任。对他来说可能几个月都跑不了车，车间要让他冷静一下，不能动不动就耍天王老子老大，他就是老二的粗暴脾气。”
　　 “几个月？”
　　 “我也没办法。车间决定的，我这个车队长还不是得执行。能怎么办？我在主任面前好话都说了一箩筐，还是不行。”
　　 晚上，徐明和曾克海在小菜馆吃饭。点了几个菜，买了一瓶酒。两人都比较郁闷，酒喝得就有些不爽，似乎酒就横在胸口，落不下去。
　　 “唉——真是倒霉。玻璃好几千块钱呢？我得全部赔偿。而且不准我跑车了，让我去搬几个月的道。”
　　 “也好，说不定能约束一下你的那个脾气。”
　　 “头被撞了，血流了一些，我才发现我实在太莽撞了。什么事都不考虑后果。”
　　 “我是过于考虑后果了。心里只有自己的后果，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我实在太自私了。”
　　 “我们俩都是不受欢迎的人。”
　　 “是啊！不受欢迎。”徐明长叹了一口气，一口喝掉了杯中的酒。
　　 一瓶白酒，渐渐就见了底，两人都有些微醺了。菜基本上没有动。酒喝完了就站起来，走了。在门口，徐明和曾克海分手了。
　　 “我有更多时间跟女朋友在一起了！”
　　 临到分手，曾克海竟俏皮地这样说，还冲徐明笑了一下。他似乎要将笑下面掩藏的那种隐晦的含义，轻轻掀翻过来呈现给徐明看。
　　 徐明无心去看那种带有些男人同谋味道的含义。他阴沉着脸，郁郁地转过头，抬起脚，将脚踏到前面一块地面上。
　　
　　 七
　　
　　 徐明淤积在心头的愁绪，因为酒的关系，更加浓重了。徐明的脚，走起来不是那么舒畅，左脚总是要往右脚上去靠。右脚就去打着左脚。这样一种走路的状况，让徐明走起来就有些东摇西晃。
　　 脚下的地面，踩在上面像是海绵，竟是那样的虚幻和不实在。身体不时会撞到旁边的那些墙上。墙走。人不走。徐明心里有些晃荡起来，不知是自己没站稳，还是整个天地都摇晃起来了。
　　 “站稳。站稳。”
　　 徐明的手搭到路边一个人身上去了。路边这个人一边提醒他，一边转过头来。头发披拂着，眼睛里流着血。
　　 “你怎么啦！”徐明觉得很奇怪，“你的眼睛里都是血。”
　　 “我等人，等人来救我！”那人撩开头发，面容竟是很熟悉。徐明吓得往后一跳，手从肩头上离开了。
　　 “沈一平！”
　　 徐明看到对方穿的是白色的衣服，衣服上出现一条红色的痕迹，马上又是一条，然后再是一条。很快就布满了红色的横杠。
　　 站在对面笑。徐明感觉到手上沾满了粘稠的东西，拿手来一看，手上臭臭的，像压到一堆屎上去了。徐明赶紧在身上搜寻着纸巾，摸遍口袋，也没有纸。手的感觉恶心极了，他拿手在墙上去擦。
　　 墙上糊了一层纸，可能是张贴什么广告的，由于风雨的浸蚀，已经破烂不堪了。手在上面擦几下，那些纸屑纷纷像头皮屑一样落下来。
　　 擦了几下，徐明停下来。他发现身旁的脸出现了变化，脸上的鼻子，眼睛，嘴唇一点一点脱落了。徐明的动作越快，脸上那些五官脱落的速度也越快。
　　 脸已经变成一个光滑的苹果了。光光的，没有任何的疤痕。这就是徐明的罪过了。他明明把手伸到墙上去的，他没有弄到那张脸上啊！
　　 “嗨！”
　　 身后一只手，拍在徐明的肩上，还伴随着一声故意制造的打招呼。徐明回头一看，立即吓得脸色发白，嘴唇发抖。
　　 魏丽莎站在身后，哈哈大笑起来，“就是吓你的。”
　　 魏丽莎戴着一个面具，面具并不可怕，就是一般孩子玩的奥特曼的面具。还是把徐明吓得心惊肉跳。徐明出了一身冷汗，往身边一看，哪里还有刚才那个失去面目的人。
　　 “你总是喜欢捉弄人。”
　　 “小的时候，你不也喜欢捉弄人吗？你经常弄些毛毛虫放在我的书包里，还捉了蛤蟆放在我的书桌里。现在你倒变得胆小了。”
　　 徐明不说话，往前走。身上出了汗，身体里的酒精也因此排出去不少。徐明没有刚才那种酒醉的感觉了。
　　 “你怎么急匆匆往前走呢？”
　　 “我忙着回家做饭。我还要养老妈和老婆，命苦啊！哪像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么晚了，还没有吃饭？你在说我的风凉话吧！说我是个老得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不跟你说了。我真的得走了。”徐明闷着头，只管往前走。
　　 “你不想有人跟你搭班了？没人跟你搭班，你就跑不了车。跑不了车，你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你怎么养你老婆和你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