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还是瓜分了两块月饼，就地坐在了路边已经枯黄的草坪上，那月饼放在手中像一只杯口，两个人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在月下对酌一般，千言万语都沉下去了，只有漂在水面上的两个人愈加渺远苍凉，如同两点寒鸦。分别后的时光是怎么过去的其实根本来不及去感知，现在，这些时光突然都活过来了，一层一层地围过来，又一层一层地砌在了他们周围。渐渐的，他们两个像是被砌进了一口井底了，不远处一堆一堆聚会的学生们的笑语声一丝也穿透不进来了。他们猝不及防地又回到了两个人的部落里了。
　　 有些温暖，有些疼痛。
　　 刘立林有了一种落到底的感觉，踏实了，心才开始渐渐苏醒了。他这才明白在这个中秋节的晚上他为什么会那么平静那么平静，平静到一点企图都没有，就是因为他怕她不会来找他，他提前让自己死了心，情愿一点希望都不要给自己留，把所有的水分都榨干了，让它连一点发芽的机会都没有。他知道只要给他一点希望他就会软弱下来，他就会突然变得不堪一击。可是，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他才知道，原来他终究是在等她的，在一个隐秘的不为人所知的角落里，那么委屈地等着她，尤其在这样应该团圆的晚上。这个城市里，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今天晚上，他其实一直在暗暗地等她。
　　 手中的月饼吃下去了，也有点像喝光了杯中的酒，消化食物的感觉让人有些钝钝的微醺，真的像喝了酒。刘立林趁着这点微醺开口了，怎么样？男朋友找得怎么样了？表面上是戏谑的质问，其实底下却是一种幽深的怨恨。陈芬园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不说话。他突然发现她的目光比原来深下去了很多，以前跳动在里面的那种兵刃一样的高傲和跋扈悄悄熄灭下去了。她突然就变得柔软下来了，她坐在那里看上去很小很弱。他突然就后悔了，不该这样问，不该这样挑衅。
　　 她说，月亮圆了，都中秋了，一年又要完了。我一直觉得满月是有磁场的，它会让人们很容易有心碎的感觉，所以需要和什么人在一起。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你不是要听吗？我们多久没见面了？肯定是时间很长了，我都换了好几个男朋友了。上次和你说的是第一个，接着我又找了一个，不错，又是那样的，一个很优秀的男人。我就是和自己较上了劲，就是要给你看看。和他交往了没多久，一天晚上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忽然是一个女人接的电话，她问我是谁，我说我是他女朋友啊。她说她才是他女朋友，然后她在电话里骂我，我心里想，原来是个骗子。但你知道我怎么还击的？我说，不信你就问他去，问问他是怎么千辛万苦追我的。那女人就一下挂了电话，估计去问那男人去了。我自己都惊讶，我怎么变成这样了？我怎么变得这么可怕？可是，千真万确。
　　 然后呢？
　　 然后，半夜的时候那男人突然给我打来电话是要和我解释一下的意思，说他确实有女朋友，是他老板的女儿，人骄纵跋扈，还说每次陪她去逛街，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她的取款机。他对她其实并没有多少感情，但是没有办法。我都没听完就挂了，真恶心。当了婊子还想立贞洁牌坊。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结束了呗，他还好意思再给我打电话啊。
　　 你难过吗？
　　 不是难过，决不是难过，是比难过更深的一种感觉……是绝望。为了和这绝望感做斗争，我用的办法就是，飞快地用另一个男人补上去，然后再分手，然后再开始。说到第几个了？哦，该说第三个了……
　　 其实，我不说你也知道的，真的没有哪个男人千辛万苦地追过我，那只是我的想象。可是，就是这样，我还是要和他们好。我明知道他们有很多女人，我明知道随时都可能和他们分手，我明知道，他们并不是那么珍惜我……我全知道。陈芬园近乎残忍地一口气说完，连个空隙都不给自己留。他知道，她在惩罚自己。她就是要让自己疼，越疼她就越轻松。
　　 他久久地不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他终于还是略带气愤地问她，你究竟想要什么？这些男人能给得了你什么？给你钱了还是给你感情了？
　　 没有钱也没有感情。
　　 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可是，我停不下来。她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说，我告诉过你的，我从小就认定自己是不能平庸的，是不落凡俗的，可是我自己早已经明白了，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其实就是很普通的，可是一直不愿意普通，于是那点骄傲就是她们的天，如果没了那天她们就彻底塌了，就算是落到人堆里做个普通人，她们是连普通人都做不好的。我就是她们中的一个。这是命。考进这所大学的时候我认为是注定的，是命运里的安排，我只能借着往前走，我已经走到这了，如果退回去，我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你想想，我其实是一个大二的普通学生，可我就是死也不能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的学生。这和现实之间是一个多么巨大的裂缝啊，怎么都弥补不了的。我们从开始就已经和他们不一样了，我们就是再羡慕他们也追不上他们了。他们可以多么从容多么挥霍地谈恋爱，我们本身就已经和他们不一样了，我根本不可能像他们一样正常，因为在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提前苍老了。你知道我内心是多么恐惧。
　　 所以你就想着走捷径补上这几年？
　　 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的，一个女孩子因为虚荣想走捷径是多么正常，可是我不是。如果是那样，那我第一次恋爱失败之后就会及时收手，谁也不是傻子，就眼睁睁看着自己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你说的不错，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是比较有钱，所以他就怕我是图他的钱。和他分手之后我就想明白了，我找他这样的有钱人只是为了证明我的优秀，而不是说我真的稀罕他的钱。事实上和他在一起两个月，我几乎没有花过他的钱。真的，我不要求他送我任何东西。我不想欠债。后来，我就停不下来了，因为我只有在找一个又一个看似优秀的男人的时候，我才能有一种被这个世界证明了的感觉，证明我确实和自己想象的一样，是不落凡俗的，即使没有惊人的美貌，我在这个世界上却仍是能够被人真正欣赏的。
　　 可是……
　　 都失败了是吧？看起来确实都失败了，可是在他们与我交往的过程中，即使是一个瞬间的真诚与喜欢还是有的，我能感觉到，还是有的。其实每一次分手都是我主动离开他们的，我根本不给他们机会说分手。我心里很清楚，我太清楚了，那些世俗的男人们，我几眼就可以把他们看穿，他们更愿意衡量你的背景你的收入甚至你的父亲。既然这样，我就根本不要什么结果，我就只在每一个男人的身上得到一点，就一点感情，那就够了。我相信，他们心底里一定在一个瞬间里对我是真的，那是或者是类似于爱情的感觉。就在那一个瞬间里，我觉得我胜利了。我知道，他们也一定可以在那一个瞬间里感觉到我的善良和真诚。接下来，我就该离开了，我只让他们去怀念我。
　　 你这样下去会毁掉自己的，你要知道你吃那么多苦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找男人的，你是来学习的。
　　 我需要被这个世界证明。
　　 你现在这样做又能证明得了什么？你觉得你被证明了吗？
　　 越得不到就越会加倍渴望，这是一种恶性循环。
　　 你其实就是在为你的虚荣找借口。
　　 如果就是为了点钱为了吃好点穿好点，那多容易。可是我再说一遍，和所有这些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都不花他们的钱，我根本不给他们小看我的机会。
　　 你……没有感觉到吗，你现在所走的道路与你的本质根本……不相匹配。
　　 我早知道。
　　 那你就不想正常点生活吗？
　　 我说过了，从一开始就已经错开了，你和别人就已经不一样了。你已经回不去了。像我这样的人，大概注定就要这样活。如果不是太自视甚高我就会一直当老师，如果一直当老师我就不会来这里……这些我早就想得再明白不过了，你还没想明白吗？
　　 冬天了，下了第一场雪，学生们都穿起了厚厚的冬装，急促地走在校园的路上。又是很久没有见到陈芬园，有时候刘立林甚至疑心她还在不在这个校园里了。冬天的早晨很冷，刘立林把五点准时起床读英语的习惯从进校第一天一直保持到了大四，已经创下了校园里的记录。冬天的五点天还是黑的，他就站在宿舍楼前的路灯下，就着青色的灯光，跺着脚读英语。他每天早中晚吃馒头的习惯也已经创了记录，食堂里卖馒头的师傅早已把他认下了，每次一见到他，都不用他开口说话，两个馒头就已经递过来了。
　　 这个冬天的晚上，刘立林点着蜡烛头在床上看书，看完书已经十二点多了，他吹掉蜡烛正准备睡觉，宿舍的电话突然响了。刘立林是没有手机的，宿舍的电话也很少有人是找他的，除了陈芬园找过他。现在，在这么深的夜里，电话忽然叫起来，他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就是一种直觉，这电话一定是找他的。接起电话，电话里却没有声音，他迟疑地等待着，半天才听见了一声哭声，他便问了一句，你在哪？电话里果然是陈芬园的声音，她告诉他她在什么地方，她说她喝多了，回不去了。刘立林扔下电话就往宿舍楼外跑。他踩着雪跌跌撞撞一路狂奔，跑了十几分钟跑到校门口，远远地就看见路灯下，路边的雪地里坐着一个人，正把头埋在腿间，缩成一团。
　　 他向她走去，他看到雪地里自己被路灯拖下的长长的影子已经触着她了。然后那影子一点一点地把她吞进去了。她始终把脸埋着，没有抬头。他终于走到了她的跟前，他站着，叫了一声，陈芬园。陈芬园还是没有抬头，他眼睛有些湿，便蹲下来，强行把她的头抬起来。她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像一堆沙子一样坍塌在了他怀里。这是他第一次抱着她，却像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似乎已经发生过成千上万次了。她安静地伏在他怀里，不哭也不说话。他抱着她也久久说不出话来，两个人在寒冷的冬夜里却像是睡着了一般。突然，刘立林开口了，他说了一句，陈芬园，不要再找男人了，我们在一起吧，我会对你好的。
　　 陈芬园又是久久不说话，好半天才像终于听懂了一样，在他怀里慢慢地长长地笑了一声，她口齿含糊地说，我怎么能嫁给你呢？我们……在一起就是和自己的另一半在一起，每天和自己的一半在一起，你不烦啊？其实你心里并没有我，就像我心里也没有你，我们是不会爱上对方的，因为我们对彼此太熟悉了。但是，就算我再也看不见你，只要想到你的气息就在我身边，你的这个人还在，我就很高兴了，我就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终究是不那么孤单的。我没有白认识你，这辈子。
　　 你喝了多少酒，我送你回宿舍，走。
　　 两个人蹒跚着很慢很慢地在雪地里往前走，陈芬园靠在他身上，不时要摔倒，她说，我喝点酒怎么了，你不懂，有时候我会突然感觉心里很痛很痛，也没有什么理由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伤了我，就是觉得痛得没法支撑了，就去喝点酒。其实谁也没有欠我的，真的。
　　 你以前不是觉得这个世界欠了你？
　　 没有的，真没有的。我早就想明白了，其实谁都没有欠我。我经常问自己，我怎么就一步一步走到这步来了？我要是安分守己地去当中学老师，我现在教龄也应该有好几年了吧，大概已经结婚了，过着最安稳最踏实的生活。虽然平庸，可那是人间的。可是我原谅不了自己，我不允许自己过那种平庸的凡俗的生活，我就那么一点骄傲，我一定要拼死去保护它。为了保护这点骄傲，我都可以去死。我一直是宁可战死沙场都不愿平庸活着的。于是我就走到了现在。我问自己那个最开始的源头究竟是哪里？我也回答不了自己，只要错开一步，后面整个就面目全非了。我以为千辛万苦来到这所大学是圆了自己的梦，是捍卫了我的那点骄傲，一切都可以重新来活过了，我想给自己机会重新活过。我一直让自己远离凡俗，远离平庸，卓尔不群，却不知道那其实都是走在水面上的，其实不过是凌波虚步，一脚踩下去，下面就是空的。
　　 做我女朋友吧，就那么看不上我？
　　 你根本不爱我，你想干吗？以为我嫁不出去想收留我？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陈芬园心高气傲了这么多年，就白高傲了吗？最后的下场就是被一个都不爱我的人收留掉？我还要去找的，我就这样一年一年地找，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一个能真正明白我是怎么回事的男人。他会爱着我的贫穷，也会爱着我的高傲。
　　 陈芬园。
　　 嗯？
　　 说实话，我觉得你真是条汉子。
　　 六
　　 陈芬园是在大三的第二学期突然退学的，退学前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刘立林。她办好退学手续后就在一个黄昏悄悄离开学校了。系里的老师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退学，她很突然地就决定了，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陈芬园走后，刘立林一个人过完了毕业前的最后两个月。那两个月里，很多毕业生找工作的找工作，忙聚会的忙聚会，已经确定要读研的就每天窝着看电影，要么穿着拖鞋四处闲逛，从一个宿舍窜到另一个宿舍地度日。只有刘立林一个人仍是每天早晨五点起来读英语，然后独自去教室上自习。他把早晨五点读英语的习惯一直坚持到毕业离校前的最后一天。
　　 然后，毕业以后他就和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联系，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几年后，有几个大学同学在一起小聚的时候，其中一个突然说到刘立林，说他曾在深圳见到刘立林和陈芬园走在一起。还有的人说曾在山西见过刘立林，因为刘立林已经回他老家当乡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