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遗落的村庄(中篇小说) ————梧桐砦
山壮子和杨狗子小时候老在一起玩,而山壮子根本就瞧不上他——癞痢头、麻杆腿,还老拖着两条绿脓鼻涕,恶心不死个人!就算长大了,他也就个烟鬼似的,走路都歪歪扭扭。可人家命好,杨老鬼给他捐了个官,在永丰集乡公所干书记员。
这些,山壮子倒不是很眼热,可后来杨老鬼连上了个什么拐角亲戚,乡公所就彻底姓杨了。杨狗子发达了,做官娶媳妇哟!这些,山壮子也还是没什么想法。可问题是娶媳妇的前两天,杨狗子却被带走了(据说是抽丁买放,而那位亲戚也被连带了)。用一只公鸡做替身,依然娶回来一个黄花大闺女,你说气人不气人?
这些也都算了,可后来的更气人。
杨狗子被抓去了县城,他那身子骨禁得起几棍子?没等杨老鬼的银钱起上作用,杨狗子就奔了阎王殿。按说让人家一个大闺女,就此守活寡,忒不是人事。好歹寻个人家打发了,也算是积德行善吧。可杨老鬼放出话来,谁要是招惹她、漏了底儿,就挖个坑给你送终。这话人们都信,因为杨老鬼兄弟伙多,有钱而且忒不是个东西——挖绝户坟踹寡妇门,都是他喜欢干的事情。以上这些,山壮子都不怀疑,所以他只能暗自可怜青苗,当然,还有他自己。
私下里有人传言,说杨狗子的事情,杨老鬼为什么不那么上心,死了也没见他哭上几回?原因是他在这村里,种下的不是一两个。想到这些,山壮子愈加地不忿,冲着街边吐了口啐一沫。
这一啐,引起了别个不满。卖火烧的老汉嚷道:“嘿,嘿!照哪儿泼?俺这可是买卖,诚心恶心谁呐?”
“对不住对不住……”山壮子忙不迭道歉。
老汉哼了一声,坐下,这算是不再计较了。
看看街上,山壮子迷糊了:俺怎么跑这边来了,应该出城门的?
城关倒是常来,但山壮子从没进城,顶多就是车马草药店到头了。城里平整多了,也干净得多,只是感觉不遭待见似的——人们都绕着自己走。山壮子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看得明白,有些小摊上的物件真是花哨得很,山壮子看着就想摸。可货郎的眼睛,很明白的告诉了山壮子,摸不得。山壮子又不忿了,心想,你以为你是杨老鬼?我偏要摸摸。他伸手拿起一个亮闪闪、月亮似的小圆镜,直不楞登盯着货郎:“这物件嘛卖?”
货郎忙伸手来抢:“放下放下,您可开眼了!这可不是随便人的玩意。”
“俺有钱,嘛眼睛,卖不卖?”山壮子有些恼了。都看不起老子,凭嘛?他恨不得踹翻这破摊子。
“不卖?摆着玩么!一分,买得起啵?”汉子乜着眼睛看山壮子。
山壮子心里一颤,这么个小东西,就要一分?可不抵好大一堆柴火了?他想放下,可看着货郎顶瞧不上的样子,不禁心里冒出火来:“一分,你咋不去抢?饶上这梳子,俺就买了!”
货郎很惊异的样子。真不出奇呵!这土坷渣也有钱!他马上换成笑脸:“得嘞,看大兄弟的面子,成交。呵呵,您可真识货,看上哪家闺女了吧?保准她见着就喜欢。”
“你倒会日哄人,钱!”山壮子很豪气地扔下一枚毫子,“找零!”
“是是是!”货郎点头哈腰。
山壮子将镜子揣进怀里,心里暗骂着往城门口走。他路过火烧摊子,又听见老汉哼了一声。山壮子走过去,招摇着手里的镜子嚷道:“买俩火烧!”
老汉一愣神,被镜子反光搞发懵了,怔怔地望着山壮子的手。
山壮子杵杵尖担:“坐着困觉?好么。买火烧!”
老汉回过神来。
“买就买么,晃眼睛搞么事?”他从炉壁里掏出两个火烧,麻叶子包好递过去:“倆子儿!”
这城里硬是进不得,恁贵道的!山壮子含糊地叨咕着,掏出倆子儿扔在案板上。老汉收起钱,看也不看山壮子就又坐下了。不过这回,他没有再哼哼。
这火烧硬是香,不像自家灶膛里捞出来的烤玉米饼子,干巴巴没一丝儿味道。山壮子很细致地吃着,掉一粒碴子都捻起来塞嘴里。这火烧终归是小了些,刚出城河子就只剩下一个——那还是舍不得吃才有的。山壮子努力地拍拍胸,想挤出个饱嗝,终究是没成功。他看看麻叶子中的另一个,几乎要忍不住咬上一口。还是留着吧,回村里再吃去,山壮子想。他把火烧揣怀里,想想里面有贵重物件,害怕弄腌臜了,忙又掏出来。对了,俺就绑扁担稍上!山壮子为这个主意高兴。
绑好烧饼,山壮子按捺不住,很小心地掏出小圆镜。镜面上留下清晰的爪印。他呵呵气,翻出褂子的里衬,仔细地把镜子擦拭擦拭,然后举起来。山壮子几乎吓了一跳:里面那个邋遢鬼是自己么?鸡窝似的头发,眼角还有眼屎,鼻毛像文山哥毛笔尖样伸出来……难怪城里人躲着走,可不是难看?山壮子笑了。瞅瞅前面有个小池塘,他揣好宝贝,走到埂下一蹲。他先捧起水猛喝,然后才洗脸洗头,然后掏出梳子,先享用一下。山壮子“咦”了一声,使劲,还是怎么都梳不动。日哄老子,先人的!山壮子差点站起来——回去找他理论。想想不对,他把手指插进头发,也是拽不动。狗日的头发!山壮子笑了。洗它姥姥的!山壮子发狠似的搓扯着头发……
再试试?头发还是生疼,但总归是梳得动。山壮子咬牙切齿搞半天,再掏出镜子一照,这回不恶心了吧?他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里面的人儿也吐吐舌头。确实是个好物件,山壮子摸了又摸,滑滑溜溜的,椭圆形的、握在手里,那个舒坦!杨老鬼家也没这好东西吧?这会子山壮子不再后悔了,想象着镜子里跑出个好看的婆姨来,傻痴痴地笑着。最后他又擦拭一番,确定没一点脏痕,这才揣回怀里。他将扁担斜挎在背上,摸摸胸前的宝贝,昂首挺胸望北而去。
【三】
无论有没有田地,这家都差不多,猪呀鸡呀还有有狗儿。这狗是最上等的,除了不上炕,地位不比杨老鬼差。但日间一般被锁着,原因是它喜欢逮小鸡儿。这个自然不可以,因为杨婆子最喜欢吃鸡子儿。
青苗收拾好碗筷,将洗锅水过滤,然后倒进土碗里。几粒苞米碴子,还有菜叶,青苗咽了咽口水,看看外面没人,很快撒地倒进嘴里,没嚼,直接咽下去了。她擦擦嘴,走出厨房,正碰着杨婆子端着木瓢过天井。青苗低下头侧着身子让过。她知道婆婆是去喂鸡,她还知道瓢里是整粒儿、圆溜溜的玉米、小麦。杨婆子看都不看青苗一眼,径自往院里走。
青苗回到房中换好下地的衣服。这几日天气好得怪异,恐怕过不了几日便有阴雨天。今天的活计是去地里挑回棉梗,着淋湿了,那可就免不了一顿打。她拿起尖担绳索,拐到侧院对杨婆子说:“娘,有没有别的活?俺去地里了!”
杨婆子嘴都懒得张,从鼻子里冒出一个“嗯”,又继续看着公鸡追母鸡。
杨婆子最是尖(2)狡。按说她长工都能雇,可自打来了青苗,很多短工都不要了。村里很多人心疼青苗,当然,差不多都是男人。这点,青苗也知道,因为地里有些棉梗不知道是谁帮她拔起归拢的。但她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反倒心里责怪人多事。原因么,要是婆婆知道了,肯定会想出很多花样,接着就该是一通臭骂,再接着那纳鞋底的锥子就该扎过来了。
眼前的日子,说不上满意,但也没觉着需要改变,青苗只想安安静静等着男人回来。为什么想男人回来,青苗不很确切原因,或许只是想有个人说话吧。
路过祠堂的时候,山壮子门外有两垛捆好的劈柴,小山似的。柴捆上还摆着个鼓包包的袋子,但没见着人。八成今天出山吧,青苗想。转过西南大塘边的一排子柳树,青苗回头望,只见小山似的柴垛正上坡。真壮实的男人!她无限希望,自家的男人也有这身板。
地里就剩自家田头一摞摞的棉梗,远远看去,像一块泥膏药抹在灰白的墙上,很显眼。晒干了的棉梗,倒也不重,无非是多跑几趟,青苗做惯了的人,不在乎。但要捆上它,棉桃夹很扎手扎膝盖,也最破衣服,这点就得小心。身上这套干活的衣服,还是娘穿过的。穿上它,闻着娘的味道,就好像窝在娘的怀里。杨家也做了几套衣服,可穿上做事却很碍手脚——又窄又小,领口勒死个人,婆婆还不让解开。对此,青苗虽然有想法,但却不敢有丝毫不满。
跑第四趟的时候,进门正遇见公公端着水烟往出走,青苗忙偏过身子。他看起来很好心,搁下水烟壶就过来帮忙。
“瞅仔细了,小心的!我来吧,”杨老鬼伸出双手去扶担子,“烧得了几多?差不离儿得了,歇会吧。”
青苗想躲开,又怕棉梗扫着公公,只好呆呆地站着。她感觉公公的手抚摸了下自己的臂膀,还在往下挪……青苗一个激灵,侧身肩膀一耷拉,挑子掉在杨老鬼手上。杨老鬼下意识接着,但因为没防备,他一个前趔趄,连挑子带青苗抵在门角,而自己的头正拱在青苗怀里。
青苗感觉脸一热,慌忙将手乱推,也不管打在哪儿。
杨老鬼很快收势站定。要不是怕挠上脸不好说,他还真舍不得离开。饶是如此,还是被青苗不轻不重地打了几个耳光。杨老鬼并没有生气,而是笑着说:“撂挑子这么急?压坏了吧,歇会去,歇会去,我来搬!”
青苗赶紧抽身离开。她害怕看公公的眼睛,里面像有一把剪子,要把自己剪开。她装作口渴,躲进厨房,在水缸里弄出动静。刚才要是被婆婆看见,又闹不清,这人怎么那样?等青苗从厨房出来,公公已经走了,而棉梗只是很随便地挪了个地方。她搬进侧院堆好,然后拿着尖担绳索往外走。看光景,还可以跑两趟,青苗心想。估摸婆婆不在家,不然公公不敢那么张狂。青苗正打算插上院门扣,杨婆子从拐角冒出来,她于是又推开。看着青苗脸红红的,杨婆子很疑惑,探头看看院里面说:“你爹呢,又发浪啵?“
“没,没看见,”青苗有点心虚,“跑热了。再两趟俺就捂饭。”
“快点的!”杨婆子扯开青苗,“能干点啥?塞不够的东西!”说完,她颠颠地跑进院里,打算逮着什么不对的。好像没什么不对,她又返身追出来:“看见你死爹没,刚刚还在屋头的?”
青苗有些慌张,边走边说:“没有吧,才回来院门就开着,约是大树底下罢?”
杨婆子纳闷了,才一个转身,这老东西就跑了?说好让他看家的,待会回来再收拾个老东西!
杨婆子有这底气。就她的想法,要不是娘家榨屋携带着做了那些个年,他拿什么买田地?就是儿子买那丧气官,也是哥哥给了大半钱才得的。想到这些,杨婆子又不高兴了。要是不买那个官儿,该有孙娃儿了。她愈想愈加地恨杨老鬼不是个东西。
村里的传闻,她多多少少晓得些边边角角,却苦于无凭无据,只能多加防范。可一个大活人,总不能成天介溜腿吧?还有,老东西提过,想从子侄中讨要一个继香火。八成是老三撺掇的,有那便宜事?老娘吃光干净,也不好算你们!青苗也是个丧门星,她一来儿子就赶上了。看老东西那眼神,留着也是个灾星,踅摸个人家卖了吧?要是弄出个崽子来,面儿事小,他还不谋了老娘?想到这些,杨婆子开始坐立不安。
下坡的时候,青苗遇见吴寡妇了。她的眼神里有男人一样的东西,这让青苗很不舒服。她加快了脚步,险些滑到。后面传来吴寡妇暧昧的笑声:“嘻嘻嘻,妹仔,留着神,当心跌哪个男人裤裆里了!”
青苗感到恶心,但她不敢回头,更不敢搭腔。吴寡妇这人,嘴巴很是泼洒,甚都说,最泼皮的男人嘴巴都不是对手。听他们说,这村里的很多后生,都是她用身子调教出来的。按族规,吴寡妇该浸猪笼的,可她怎么没事?青苗想不明白。或许,是因为她可怜?青苗知道,她无儿无女,连本家都不怎么朝乎(3)她。
虽不能串门,也不敢与人闲话,但梧桐树底下那一堆男人,每每看到自己经过,便很大声地说,吴寡妇怎么怎么……臊得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提起梧桐树,青苗感觉嘴里冒出一股甜津的液体,心想,梧桐籽快可以吃了吧?
老家也有梧桐树,梧桐树籽可以吃,这是娘在世时告诉青苗的。梧桐砦,到处都是梧桐树,只不过大都不结籽,除了村子中央的那棵老大的梧桐树。几根檩子粗的树丫子雄气十足的遮着半边天,宽大的叶子,再毒的太阳都穿不透,再热的天,树下也是一片阴凉,所以,全村老少爷们,也包括婆姨妞子,都没事就窝在树下——树下的石头都坐得溜光。不过,青苗不常去,不是不想,是不敢。
四月开始,梧桐树上便可以看见一挂挂、勺子样的包衣,里面是嫩黄嫩黄的梧桐籽,这时候还不能吃。每当树下无人,青苗都会痴痴望上一气,遥想着饱足感。
去年的收成不大好,春涝秋旱,杨婆子的脸色也就好不了——成天骂骂咧咧的,杨老鬼都没事绝不照面,只落得青苗受气、隔三差五饿肚子。饿肚子也不是没饿过,跟着爹是经常的,可自打有了杨家的残汤剩饭,青苗这肚子已经不太习惯前心贴后背了,老饿得慌。其他季节还好,总会有些东西能哄肚皮,可现在……这天早上,杨婆子只让青苗吃了点蒸红薯,那还是因为有重活要干——搬石块,加高西面的院墙。杨婆子总觉得不保险,怕谁半夜摸进青苗的房间。
干了一上午的活,原以为多少有一口吃的,没想到连一块红薯皮都不剩,这让青苗开始心慌——晚饭怕是也吃不到了。她把蒸过红薯的锅子洗了洗,喝了一碗,还是饿得慌。因为地里实在找不出活计,杨婆子下午也没什么支派,自己在后院优哉游哉地抽水烟。青苗饿得手脚瘫软,要扶着墙才能走动。能吃的都在婆婆屋里,而杨老鬼在里面躺着,青苗知道。她决定冒险出门找点什么塞肚子,树叶子也行啊。问题是梧桐砦好像只有梧桐树,梧桐叶子吃不得啊!想着想着,青苗还是挪出了院门。
紫墨老师,(必须喊老师啊)能否在论坛发个帖子,谈谈您写这篇文章的由来及感受,以及附带一些写小说的人物勾勒、语言、动作、场景等要领事项。嘿嘿,叨扰了。
这样的小说,喜欢,相当喜欢,附议和尚的话,建议申请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