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婆子走到里屋门前，没好气地对躺在床上的杨老鬼说：“老娘回东堡子走走，仔细你这条腿！”说着，她便收拾些东西。
　　 “明儿可回来？雇辆车去吧！”杨老鬼讨好道。
　　 “可是盼着老娘死外头，你和小妖精做上一窝么？”杨婆子抓起什么就砸过去，“雇你八辈祖宗个头！一腔烂肠子的老东西，用得着你卖乖讨好？”
　　 杨老鬼敢忙一躲，朝床里头挪去。他本来还想问问今年股子分红的事情，看情形，张嘴就是招骂，还是憋着稳当。
　　
　　 起了个大早赶个晚集！山壮子骂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捆绑那前儿打岔了，过老鸹岭时，柴捆子擦了下山嘴子，呼啦啦，一边散了，吓得山壮子几乎魂不附体。手握着空尖担，他呆呆地看着另一头往下滚。柴捆子翻了几个个，也是散落一路。
　　 丢掉是万万舍不得的，山壮子摆好绳子，先将脚边的柴棒拾拢捆好，背到坡底下，然后回头把沿坡的柴禾一根根扔下去。上上下下，这一番折腾！山壮子不停地胡乱咒骂，也不知道骂谁。
　　 不是个好兆头，山壮子心想，今儿个得仔细了。他很信这些，于是便坐下歇歇，寻摸着攒足劲再爬眼前这道山崖子。
　　 砰地一声，震得心窝子发麻，山壮子一骨碌爬起来四处瞄看，却也不见哪儿有人。莫不是打猎的？山壮子又坐下。不对，铳子好像不是这动静吧？他还没想明白，前弯子又响了几下。可不是闹过来了？山壮子想。
　　 上回送了柴禾，惦着火烧，所以山壮子就往城门口走。不成想门口一窝子黄皮在那儿咋咋呼呼，像是要逮什么分子。他还没见过这仗势，腿肚子有点转筋，别乜过身子往城墙根贴。墙头上贴着大块的纸，乌七八黑烤糊了的烧饼似的。有几个人在看着指指点点，间或歪着头细声咕叽着什么。山壮子有些好奇，也凑过去竖起耳朵。一个先生摸样的人看了他一眼，咳嗽一声，便有三两个一起走了。
　　 这些不关小百姓什么事情，山壮子不过是想找个唠头回去讲讲见识，见不招待见，他便回身朝车马店走去，也不打算买火烧了。兵，任甚时候，还是躲着好，山壮子也是这么想的。
　　 面对山壮子的好奇，老郭头抬起眼皮子说：“你个打柴挖药的，瞎打听个甚？回去啵，别有的没的凑热闹！”
　　
　　
　　
　　 山壮子很不满，心想回头不卖给你了，看你还爱答不理的？在他想来，在老郭头面前，还是该有点面子的——好歹也是共了买卖。但那天老郭头好像不大喜兴，或是遭老板臊皮子了？山壮子心想。
　　
　　 等了好一阵子，枪声再也没有响起。瞎耽搁这半天功夫，抄个近路吧，山壮子想。他担起柴火，望了望面前的一道山梁子，给自己鼓鼓劲，然后一手拄棍子，一手把着尖担，脚踩着石窝子一步步往上挪。前几天下过雨，有些石窝子里还有点湿滑，山壮子脚趾都抓痛了，终究是到了了山顶。山壮子一屁股坐下，望南，已经没那么高的山岗子，再过去就是宽绰的平原，走路自然是快当的。今天这趟活，算是差不离，山壮子心想。
　　 屁股落地三分力，很快，山壮子觉着力气回来了。
　　 下坡很平缓，转过山脸子，就是分叉口，东面是永丰集，南面就是去城关的驴马路。是去集上呢，还是县上去？山壮子边下坡边想。集上倒是近，可柴禾不好卖，也起不上价钱，县上去？回来怕是要摸黑过老鸹岭了。他还没想定去哪边，脚已经下到驴马路了。还是去集上罢，山壮子调整担子就往东转。
　　 这一转，他几乎吓破了胆，下意识就往回缩。他看到东边路边老榆树下，正坐着一窝穿蓝衣服带黑沿帽子的公家人，边上还摆着几辆自行车。他知道，这不是寻常人，只有日本子才会骑这玩意。上回，去集上听书，讲的就是日本人骑着它满大街乱冲。说他们矮人国骑铁马跑出来的，不是人做的，北平都被他们祸祸得不像个样子，见了女子就抢。武大郎似的，还能欺负人？山壮子很不相信，当时还想么时候去矮人国，也照这么祸祸一回。
　　 也不像啊？虽然只那么一眼，可山壮子感觉，他们虽然不高，但也不像说书那样讲得恶鬼似的。俺又不是女子，柴火他们也没用吧？虽然说书人一再形容日本鬼如何如何恶得吃人肉，隔着袄子就啃，山壮子还是不大相信。他镇定一下，挑着柴火垛就顺着路边边往东走。
　　 山壮子心怦怦直跳，但眼睛的余光中，那群人好像没注意，叽里呱啦在说着鸟语。是日本子，说书的学过几句，但这也没事么，总归是说书老头胡诓呢，他想。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个人大声叫嚷着什么，山壮子不敢回头，加快了脚步。又传来一句“八嘎”，山壮子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几乎跑起来了。前面不远就是杨树林，他们要是追过来，山壮子打算钻林子里去。
　　 脚步没有脑筋快，脑筋更没有枪子快。砰地一声，枪子打在柴捆上。好大的劲！山壮子一个趔趄，差点栽倒。这回他不敢再跑了，乖乖站住回过身来，腿不停地发抖。
　　 那日本鬼好像没生气，很得意地挥挥手。山壮子明白他是让自己过去。姥姥的，莫不是饿了，要吃人肉？山壮子感觉迈不开步子。真是要吃俺，那可咋办？他望望四边，没什么遮拦。跑是跑不脱的，可就这样让人吃了？老子也不是好惹的！山壮子下了狠心。他决定看看那伙人究竟想干什，若是真要下手，好歹也不让他百食，甩掉柴捆就干他姥姥的。
　　 拢共七八个人，大部分都没抬头，有的瞌睡，有的发呆，就刚刚招手那个望着自己。摸样差不多么，哪里就是吃人的样子？
　　 “你的，干什么？”日本鬼拄着根木棍坐在石头上。
　　 山壮子只听明白“你的”俩字，后面的叽里呱啦不懂甚意思，他呆呆地望着日本鬼。日本鬼对身后的头头摸样人又叽咕了几句。那人站起来，走到山壮子面前，微笑着拍拍柴捆，又掏出一块闪闪发光的光洋。这东西山壮子认识，但不知道他甚意思，依旧呆呆地望着。
　　 日本鬼似乎有些气恼，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说：“你的，永丰集的知道？”
　　 这回听懂了，山壮子点点头。
　　 日本鬼有些得意地回头望望，又转过来说：“学校的知道？”
　　 这老鬼子搞什么花样，难不成也要上学堂？山壮子只好又点点头。
　　 “杨文山的，你的认识？”老鬼子有些意外。
　　 找文山哥作甚，莫不是他惹着日本鬼了？山壮子这回不敢点头，犹豫了下，他摇摇头。
　　 “你的带路永丰集，奖赏的有！”日本鬼把光洋拍在山壮子胸口。
　　 够半冬的柴火钱，山壮子忙伸手接住，忙不迭地点点头。
　　
　　 【七】
　　 山壮子想找个人赶快给文山哥带个信躲躲，可集上零零碎碎几个人，一个熟识的也没有。他脑子里转了一下，对带头的老鬼子指指柴火，意思是找地儿卖掉。
　　 这回老鬼子不和气了，瞪着黄珠子道：“癞痢？”
　　 老东西骂人？你姥姥才癞痢呢！这只是想法，山壮子没出声。他装出可怜相，指指肚子，又指指嘴巴，意思是指着这换嚼谷。
　　 老鬼子哼了一声，一把拽住柴捆使劲一摆。山壮子一时没防备，转了个圈吧唧连人带柴禾摔在地上。一群矮子围过来，叽里呱啦，还作势摸着兜里。山壮子把着尖担没敢站起来。好汉不吃眼前亏，这理儿他还知道。
　　 老鬼子弯下身子捏着山壮子下巴道：“学校的去，开路！”
　　 山壮子挤出笑脸，连连点头。学堂在镇子最南头，这中间儿也没处好跑脱，硬干干不过铳子，怎么办呢？山壮子慢慢爬起来，心里不停地打鼓。文山哥是个好人，虽然有些神神秘秘，但也老老实实的一个人，怎么招上日本人了？就算俺不领去，他们也能摸上门，不能说俺不地道吧？山壮子装作腿摔疼了，一瘸一拐地走着，惹得老鬼子不停的嚷嚷“快快的”。
　　 有人看着俺领去的，他们要是把文山哥抓去吃了，俺跳塘里都洗不脱，可俺不领他们去，他们不得生吃俺了？文山哥娶上婆姨了，俺是味儿都没沾到，可不是亏了？文山哥没了，文山嫂揣着娃怎么过日子……想着走着，前面碾子东拐上坡就是学堂。碾子西边是个河道子，要是跑进河道子，拐上几个弯，枪子追不上罢？嗯，反正老子没甚挎撒，枪子要是赶上了，那就是命！
　　 山壮子打定主意，一到磨盘边上就往河道子里扑。
　　 再往南就没什么房屋，眼睛余光中，山壮子看出他们在四处瞄着，手也揣在怀里。山壮子边走边暗暗盘算：到了碾子边上，就快点拐到碾子南边，这样枪子打不着，再一头扎下去，希望底下没有树兜子吧。
　　 行动只停留在想象中，到了碾子旁，山壮子别说跑，腿都感觉挪不动，恨不得瘫倒在地。老鬼子对山壮子的磨磨蹭蹭早就不满。他跟上去一脚踢在山壮子胯子上：“良心的坏！死啦死啦的！”
　　 山壮子转身扑通跪下，掏出光洋举起来：“俺不要了，俺不知道学堂在甚地方，放了俺吧！”说着，山壮子连连磕头。
　　 山壮子想，俺和日本子无冤无仇，死乞白赖求求他们，估摸没甚大祸吧？
　　 他想错了。山壮子只感觉老鬼子蹲下，把什么东西放在自己脸上。山壮子马上感觉脸上一凉的，紧接着刺痛，然后有东西流到了嘴角，咸咸的。他手一抹一看，娘呀，血！山壮子疯了似地喊：“那上头那上头……就在破屋里头！”
　　 老鬼子手一挥，一群矮人照山壮子手指方位冲去。
　　 文山哥，你可不能怪俺，俺实在是吃不住咧。山壮子苦着脸，心里不停的念叨着。叨咕了几遍，他偷眼一看，就剩下老鬼子在碾盘北头观望，手里拿着王八盒子，像是防谁冲下来似的。山壮子摸了下脸上的伤口，有汗水渍入，火辣辣地疼。这回俺还弄不过你姥姥的？山壮子偷偷爬到碾子下面，再伸头望望老鬼子。很明显，这时候老鬼子忘记底下还有个大活人。
　　 一、二、三你姥姥的！山壮子疯狗似的蹿出，一头拱在老鬼子脊梁骨上，起码摔出去两拢地，又从坡上滚下来，王八盒子也掉在地上。他们不就凭这玩意儿抖狠么？山壮子抓起枪就纵身跳下河道子，也不管有没有树茬子，没命似的狂奔。
　　 七拐八拐的乱跑，不知道跑了多远，山壮子觉得胸前都要爆掉了。歇会罢，再跑就死掉了！山壮子一头钻进草丛里，打算日本鬼来了也不跑了，打他够狗日的。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也没甚动静。山壮子感觉身上凉飕飕的。他一摸，全湿了。姥姥的，怎么不敢过来？发了一回狠，山壮子仔细看着手中的王八盒子。这么个玩意，有那么厉害？他七弄八弄，也还是没响动。姥姥的，死物件也欺负人？又鼓捣半天，还是不会使。山壮子揣回怀里，钻出草丛，打算回家偷偷研究。也不知道文山哥怎么的了，要是被抓去……哎，俺也是没法子！永丰集是不敢再去了，山壮子绕了个圈，从北面走了好远，才折向西。
　　 回到梧桐砦，已经是摸黑了。村里没甚响动，和往日没甚不一样。山壮子偷偷来到文山家院子前。里面有灯火，好像还有人在笑。莫不成日本鬼不是去找麻烦？山壮子有些闹不清。莫不是文山哥今天没在学堂？想到这里，山壮子高兴了。他举手拍拍院门，想再证实下。要是文山哥在家，他肯定会应声的。
　　 果然，才拍了三回，文山就在里面应道：“哪个，这大黑天的搞么事？来咧！”
　　 文山刚拉开栓，山壮子一把推开，挤进去就栓上门。
　　 “壮子兄弟呀，这光景，有甚事么？”一见是山壮子，文山很奇怪，这时候该困觉了的。
　　 “你别嚷嚷好啵？”山壮子推着文山就往里屋走。
　　 “撞到鬼了？”文山有些好笑，“慢点慢点，我没你那身子骨！”
　　 “俺是撞见鬼了，你看！”山壮子端起油灯，指着自己的脸，“若不是为了你文山哥，俺啥时候吃过这亏？”
　　 “哟！这大口子，咋不小心？不对！”文山脸上现出不解，“整屋子时没看见流血，你劈柴禾弄的吧，咋赖上俺了？”
　　 山壮子接过文山嫂递过来的茶水，一仰而尽。他坉下碗说：“扯外国去了，今天，今天可是吓坏个人咧！一群日本鬼，要吃人咧！”
　　 听到这仨字儿，文山脸上一紧。他摆摆手，示意妻进里屋去。待妻进去，关好门后，文山拉着山壮子坐下：“哪儿遇到的，他们要干甚？”
　　 “腰子山口，俺去永丰集，就遇着了。他们说是找你咧！可是不容易，俺跑回来了，你今儿个……”余下的话，山壮子没好意思说出来，想着也是极不得劲呢。
　　 文山脸变得愈加的紧。他压低声音说：“你铁定他们是找俺，还有，你怎么跑脱的？”
　　 “看你说的，俺啥时候哄过你？他们指名道姓地找你，俺又不聋！”山壮子有些不高兴了，心想，为你，俺脸都弄这样，以后咋找婆姨？你还不信。
　　 “俺没说你骗人！知道你哪儿人么，咋就跑脱了，他们有几个？”
　　 “俺又不傻！他们十来个吧，俺这腿脚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抢了个这，看！”山壮子掏出王八盒子亮亮，很得意。
　　 “快收起来，这可不是玩意儿！”文山一把抓住山壮子肩膀，细着嗓子喊，“可是要回家收好，被人看见，这可是要命的东西！”
　　 “知道，你可得小心了，这几日不去学堂吧，他们吃人呢！”山壮子站起来，准备将枪揣回怀里。
　　 “给俺看看！”文山将枪拿过来，指着阎王钩上面的个小凸起，“这可不能拨弄，死人咧！”
　　 “俺说怎么弄不响，原来有个机关呐！”山壮子挠挠头，“知道咧，回去就藏柴火垛里。哎，文山哥，你还是躲远点罢，狗日的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