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杨家这么久了，除了去地里，这小小的村子青苗还没走全。大中午的，人们都窝在家里不出门——怕动弹消食。西面那个下坡，青苗铁定现在的自己走不下去，于是半爬着上了屋东的石阶，然后冲村前挪去。她记得在自家院里就能看到的一棵绿云样的梧桐树，就在村上头。总会有落下来的树籽，差不多能吃吧，青苗想。
　　 看到这棵梧桐树，青苗明白这杨姓村子为什么叫梧桐砦——树太大了，大得让这一块空地显得极其狭促、阴暗。村子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梧桐树，都是她的子孙吧，青苗想着，走近梧桐树。
　　 青苗仰头望，树叶黄绿参半，里面挂着一挂挂黄褐色的梧桐勺。她有些失望——还不到季节，树籽不会自己掉下来的。要是能爬上去就好了，可问题是树太粗、树干光溜溜，再加上手脚无力，怎么爬？青苗无望的，有气无力地捶着树干。
　　 “妹子，呵呵，少见！”一个女人的笑声传来，青苗扭头循声音处望去。可能扭得猛，一阵眩晕，她直直地摔倒了。醒来时，青苗发现自己躺在文山嫂怀里。青苗挣扎着想坐起来，文山嫂忙说：“妹子，你这是……没吃饭吧？”
　　 青苗无力地点点头。文山嫂把青苗扶到树干旁靠着，说：“你等哈子，俺就回来！”说着文山嫂急急朝家走去。过不一会，她端着碗就回来了，里面是半碗疙瘩汤。
　　 “吃了吧，就剩这一点。哎……”文山嫂连连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青苗已经是饿得心慌气短，半点客气都没讲，端起就一气喝光了。不仅如此，她还抹桌子似的，伸出舌头沿着碗边一遛，这才放下碗，长嘘一口气。肚子里有了东西，不一会青苗就醒过神来，这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嫂子，谢谢您了！”
　　 “谢个甚？你这是闹哪样啊？”文山嫂心疼地摸着青苗的脸。
　　 “俺饿！想找点吃的，这不，树籽俺够不着。”
　　 “这东西能吃么？傻妹子，以后饿了就……”文山嫂稍一犹豫，“那就来俺家吧！他们的心，是石头做的。唉！”
　　 “嫂子，你别担心，这树籽俺吃过，比炒黄豆还香，不信啥时候试试！”
　　 文山嫂望望树上，依然不大相信：“你真吃过？”
　　 “可不！俺娘也吃过。你试试？”青苗作势要爬树。她已经感觉好多了，估摸着有可能爬上去。
　　 “像个么样子？妹子，你等等，俺回家取个篙子来。”说着，文山嫂拿起碗就往家跑去。
　　 有了家伙什，不一会就杵下一挂挂的勺子，勺子里面是树籽。文山嫂很好奇，看着青苗吃得那么香，嘴角还溢出白色的浆汁，禁不住也吃了几粒。
　　 “嗯，是好吃，比嫩麦粒还甜！”文山嫂又放几粒在口中，细细嚼着。嚼着嚼着，文山嫂又不放心了，说：“吃了没事吧？”
　　 青苗嘴没空，只是嗯、嗯，不停的往嘴里送……
　　 一地“勺子”，文山嫂推推青苗的肩膀：“饱了罢，赶紧回去，你婆婆又要骂的！”
　　 青苗一下惊醒了，站起来就走，边走边说：“嫂子，这还不算好吃，等树籽干透了，一炒，碰碰香，你别告别个……”
　　 文山嫂是个好人，挑着棉梗，青苗还在想，哪天约她偷偷敲树籽去，真香……唉，她肚里有娃儿了……
　　 午饭时候，公公乘婆婆不注意，往袖筒里塞了一个馍馍，让边上的青苗看到了。她还看到公公对着自己眨眨眼睛。青苗没理会，也不想他是在干嘛，只是规规矩矩等着他们吃完，然后看看会不会剩下点给自己，最后收拾厨房。
　　 今天运气不好，馍馍壳子都没留下，只剩点疙瘩汤。青苗没有抱怨，只是有点失望。她拿起他们吃过的碗，很细致地用手指刮干净，滴在自己的碗里。她不觉得恶心，倒巴不得多几个碗。可惜，这家里就他们两个。
　　 按例，公公吃完饭是要躺会的，而婆婆就坐在堂屋里眯着眼抽烟袋。今天好奇怪，婆婆吃完饭就出门了，而公公也没去困午觉，正在堂屋里打转。青苗进去的时候，杨老鬼马上迎过来。他看看外面，小声说：“没吃饱吧？这个给你！”说着，杨老鬼直不楞登就把馍馍塞到青苗胸前。
　　 受惊兔子似的，青苗往后一蹦，心突突直跳。她没想到公公会这样。以往，只不过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看就行，可现在？她徒劳地望望里屋，又看看伸过来的馍馍。这回青苗真的很恶心，感觉腹部猛的一缩，要不是强忍着，怕是吐出那一点汤水来。
　　 馍馍青苗还真不想吃，但再不接着，他恐怕就更有兴头纠缠。她接过馍馍，低下头就往自己房间走。杨老鬼想到青苗会有反应，但没想象的那么烈，相反，有点小温顺。他正暗自高兴，却见她一进去就关门。杨老鬼赶到房门前，就听得咵的栓门声。推推，已经栓上了，杨老鬼后悔不迭，刚才怎么不胆大些？拆门他是不敢的，于是只好隔着门说：“你咋这么急？你放心，只要听话，有你好日子，那老婆子忒不是东西，总不让你吃饭。喂个牲口还得舍点草料呢！我就不信治不了她……”
　　 青苗捂住耳朵，可杨老鬼女人似的尖嗓子还是直往脑子里钻。她壁柜中拖出被子，钻进去，这样才感觉好些。
　　 杨老鬼说了半天，见里面没什么动荡，又记着害怕老婆子回来，只好干干地离开。
　　 【四】
　　 ……娘，你走那么快，俺撵不上了！青苗气喘吁吁地喊。娘没回头，只是招招手，低着头疾走。您别跑哇，今儿是怎么的了？但娘就是没听见似的，越走越快，腿脚灵便得不像往日。她很奇怪，娘天天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走路都靠边边，今天怎么了，刮风一样？
　　 青苗感觉有劲使不上，腿好像不是自己的，愈急愈不得劲，像踩在泡软的沙地里。而前面的娘影子却愈来愈模糊，她有点绝望了。她索性趴下，用手拽着道边的草向前窜着，感觉这样能快些。她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快，看看就赶上了娘。突然，婆婆挡在前面，举起了铜烟袋锅子，青苗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但好像收不住，一头栽进了半坡上的秸秆堆。.青苗双手抱着头就往下滚，嘴里喊着娘……
　　 “躲里头叫丧么？老娘还没死呢！”杨婆子挥起烟袋猛敲房门，“开门！反了你死丫下的，老娘才去多会，你就躲起来偷懒？”
　　 青苗坐在冰凉的地上，还没回过神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茫然地看着咚咚响的房门。
　　 杨婆子见没有动静，又惊又急。难道……她双手猛推着房门：“谁藏在里面？老娘倒要瞧瞧，快打开，看不撕了你那两块臭肉！”
　　 房门要倒掉似的，青苗心里一激灵，顾不得想，一骨碌爬过来打开房门。杨婆子没防备，被门槛绊了一下，一跤跌在青苗身上。爬起来，杨婆子一把抓住青苗的头发，反手关上房门并用身子靠上。她举起烟锅子就咋咋呼呼道：“谁，谁谁？给老娘爬出来！”
　　 “娘，松手！”青苗感觉头皮头都要被扯脱，“你找哪个么？屋里头就俺一个！”青苗痛得直咧嘴。
　　 杨婆子没理会，徒劳地贼着屋里。眼睛稍稍适应了暗处，杨婆子只看见被子掉在地上，没其它不对的地方。屋里一眼见底，藏不住人，杨婆子先是笑自己疑神疑鬼，继而又生出怒气：“大白天关上门困觉，作死嗦！害老娘骨头都摔断了，你娘个丧门星！”杨婆子涮衣服似的摆晃着青苗的脑袋。似乎这样还不解气，于是她又踹又掐的，疯子般。
　　 青苗不敢吱声，哭都不敢，只是捂住脸，任凭婆婆发泄。终于，杨婆子累了，双手撑着膝盖，喘着粗气，骂也骂不出来。这时候杨老鬼出来了。他早竖起耳朵听着动静，但没敢出来。万一青苗逼急了说出由头，那岂不是跑都没得地方？现在消停些了，青苗也一直没出声，看来没出岔子。
　　 他走过来嚷嚷道：“作古作怪的死妮子，咋又惹你娘生气？”说着，他假模假式的，乘机拧了青苗胳膊一把，“还不滚起来去干活？”
　　 他本想着讨好老婆子，却不成想到杨婆子最忌讳他乱伸爪子，刚松开手，耳朵着老婆揪上了。
　　 “诶诶诶，这是唱哪出？松……开，松开！嘶……”杨老鬼痛得腮帮子都抽搐着，却不敢还手。
　　 “鬼爪子还敢乱摸吗，当老娘死人？”杨婆子拖着杨老鬼就往外走，“老东西，再跨这道门槛，剁了你娘的狗腿子！”
　　 “好好好，你先松开，掉了掉了！”杨老鬼痛得直叫唤。
　　 杨婆子手一松，青苗一骨碌爬起来，乘着婆婆公公纠缠着，侧着身子就往外走。她知道，再不走，婆婆想起来又是一通踢打。
　　 头皮还很木，被掐过的地方也火辣辣的，但因为好久好久没这么舒坦地睡上一会，青苗感觉现在很惬意似的。怎么就睡着了呢，哪来的胆子？青苗并没有因为挨打而难过，甚至有点庆幸，因为在梦中见着娘了。多暂没见着娘了，她走那么急是为啥？青苗一路下坡一路想着这问题。
　　 “青苗妹子，这是上地里去？”
　　 青苗抬头一看，是文山嫂子，正上坡呢。
　　 “嗯哪，嫂子，这是往哪儿？”青苗抹抹头发，侧过身子，“哟，大个肚子还担水呀，文山哥冇回来？”
　　 “他老不着家，呵呵，你么时见他担水来着？前儿走时说今天下学就回来，屋子该要整整了。这不，去担些山泉水回来，穷酸样，他好泡茶喝！”
　　 “哦，先生嘛，讲究也是要紧有的。您回吧！”青苗笑笑。
　　 “么先生？养活个人都七扯八拉的费劲。得空过来坐坐，咱姐妹热乎热乎。咦，你……又挨打了吧？哎，这人家！好罢，自个当心！”文山嫂子摇头叹气不停。
　　 “嗯哪，你也当心，肚里有娃呢！”
　　 “晓得的……”
　　
　　 白天遭老婆子一顿毒手，杨老鬼直到晚晌还觉得耳朵被谁揪着。心里那个火呀！杨老鬼心里不停地咒骂着。但他目前还不敢撩蹶子，因为榨屋股子还在她娘家兄弟手里握着。总有一天让你看看老爷的手段！隔帘看着老婆子眯着眼睛吞云吐雾，杨老鬼坐在东后厢房暗自发狠。
　　 杨婆子过足了瘾，敲敲烟锅子站起来。白天去崔婆子家没见着人，旁个说约是永丰集拱泥巴去了，大概晚晌回来罢，她打算再去看看。今天威风可是耍够了，她不太担心老东西还敢伸嘴，于是对杨老鬼便说：“去，后院把狗喂了，然后解开，老娘打个杂事就回来！”
　　 杨老鬼装作不满地说：“弄个球球，有的没的噪呱一顿，头疼！”
　　 “长能耐了……”
　　 话没落地，就听见院外有人叫喊。杨婆子一听，好像是……“崔大妹子是吧，来了来了！”杨婆子颠颠儿跑去开门。开门一看，果然是她。杨婆子嘻嘻哈哈笑道：“您可真难寻，半晌前去您屋，不在，呵呵呵。”
　　 “可不！忙么，哪像您擎等着人送嚼巴？说您有事找俺，这不，屁股没落地就来了，可不是把您放亮处？”
　　 “那是，咱老姊妹的！仔细着，后头屋去抽几口！”杨婆子满脸堆笑。
　　 崔婆子不愧是老牙婆，马上心领神会：“老姐姐家的金丝叶，俺可是好久没过瘾了，今天您可大方些！”
　　 “瞧您家这话！管够……”
　　 两婆子前后去了后屋，且关上了堂屋后门。
　　 两个老货又算计着谁呐？杨老鬼心想。他打算绕过去听听墙角。出堂屋门时，青苗房间传来水响动的声音。这响声让杨老鬼有点心猿意马。他停下凑近门缝去看，却只见水雾扰动，不见风景。想象着里面的情形，杨老鬼只恨自己眼睛不能拐个弯。
　　 那俩老货，这当口应该正忙着嚼舌头，不会出来吧？杨老鬼有了个主意。青苗的房间西面就是侧院，而靠近窝棚的墙上有个小窗户。如果不是特别的注意，谁知道那里有个人？杨老鬼暗自得意，立马行动。
　　 窗户有点高，杨老鬼搬过耙架子垫脚爬上去，沾点口水轻轻捅破窗户纸。他伸头一看，却只看见青苗的头晃动起伏着，怎么踮脚都够不着下边。杨老鬼心急火燎地下来又找东西垫垫。恰好有个破木盆在院角，这下该够了吧？杨老鬼急不可耐，倒垫着木盆就踩沿上去——他还知道这木盆底不太牢靠。
　　 这回看着了，只见白嫩嫩的背，像刚出锅的白饺子腾腾冒着热气。可惜她佝偻着正洗前胸，其他甚也看不到。杨老鬼左瞄瞄又瞄瞄，也只看到前胸侧着的一弧轮廓。就这一点轮廓，杨老鬼也口干舌燥了，恨不得钻进去一口吞下。正看得起劲，突然一个什么东西砸在扶着墙壁的手边。杨老鬼哎哟一声，脚下慌张，一下子踩破了盆底，又踩进了耙架子，接着，整个人噗通歪倒在地。杨老鬼回过神来，感觉脚腕处钻心地疼。嘶……他倒抽着凉气，哆哆嗦嗦从耙架里抽出脚来，想站起来开溜。一阵刺痛，脚根本就不能着地，杨老鬼慌神了。
　　 呼啦啦这么大动静，猪都能吓醒，青苗肯定知道了。她知道倒不是很要紧，要是遭老婆子逮着了？杨老鬼想想都害怕。情急生智——爬！他爬出了侧院，又爬进堂屋……
　　
　　 青苗累了一天，正擦着身子，就听见窗子外面哎哟一声。她慌忙裹上衣服侧耳听，紧接着却就没声了。青苗听着婆婆和崔婆子家常着后屋去了，心想肯定是公公，外人没这么大胆子。怎么这样？青苗一阵恶心，扑过去扑哧吹灭了油盏。
　　 陷入了黑暗中的青苗头一次感觉了夜恐惧。相较于杨婆子的动辄打骂，杨老鬼现在给她的，是一种黑洞洞、充满着肮脏却又摆不掉的恐惧。她龟缩在炕角，拿起剪刀，浑身抖着等杨老鬼破门而入。
　　 没有想象中的推门，倒是堂屋里有不寻常的响动，接着听见东厢房门嘎吱响了下，再就没声了。青苗依然不敢放松，竖着耳朵听外面。又过了不知多久，依然安静，她这才稍稍心安了些。大概是睡了吧？青苗撑起身子，下炕去检查下房门，这才发觉剪子被捏出水来。她松开手，舒展了下有些僵硬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