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书记说：“哪个领导碰着都该训你！有的厂子迟到一分钟厂门就关了，全天算旷工，你不要以为二建不关厂门你就可以随便迟到。我只是你爸，二建不是我开的，懂吗？”杜小兵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回了办公室。
　　
　　 五
　　
　　 雪红直到下午两点半才姗姗来到二建机关楼。
　　 她先在政工科点了个峁，就去给刘科长补假。进了科长室，顺手带上门，就理直气壮地说：“刘科长，昨晚我借了盘三级片看，看晚了，早晨起不来床，所以上午没来。”
　　 刘科长说：“现在扫黄打非正缺典型呢！”
　　 说毕，却不看她，而是看米菊报考党校的政审表。
　　 等雪红凑近他将一股女人味传入他的鼻孔时，他呷了一口绞股蓝茶，舔了舔唇，起来捧了雪红的脸蛋就要亲，雪红说：“我有口红呢，印到你脸上作广告呀！”
　　 刘科长就放手去她下面摸了两把。后一把摸得太狠，雪红说：“手那么贱，我要有刀，就给你剁了！”
　　 刘科长说：“剁了？你敢剁我就敢告你伤害罪！”
　　 雪红说：“占了便宜还倒打一靶，天下哪有这理？”说毕两人捂了嘴笑起来。
　　 走廊有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笑声。
　　 刘科长忙把一份文件交给雪红说：“这是打字员刚赶出来的急件，你给隔壁送一份，主要让王政工看。”
　　 刘科长说王政工三个字时，是从牙缝挤出来的。
　　 雪红把文件塞进夹子就踅进政工科，可是王政工不在，米菊也不在，老冯说他俩给偶老太买米买面去了。
　　 偶老太是孤寡老人。
　　 机关团支部给偶老太买米买面已有七八年了。
　　 正说着，王政工和米菊回来了。雪红把夹子搁在王政工桌上转身就要出门，却被老冯敏感地叫住了：“雪红，平日文件都是我先过目然后传阅，今天怎么易人了？”
　　 雪红说：“奇怪吗？不奇怪！领导怎么交办，我就怎么照办！”
　　 老冯见雪红有点嗔怒，就说了一件正事：“你和王政工都在，我正好通知你俩，今晚七时半在三楼会议室召开支部大会，关于你俩‘纳新’问题——你们最好再去问问山科长，看他还有啥吩咐，他是党支部组织委员。”
　　 雪红就出门去找山科长。
　　 老冯追到走廊叮咛道：“晚上可别迟到哇，你拿着会议室钥匙。”
　　 王政工没去找山科长，而是急于翻阅雪红送来的“党发”3号文。文件说，今后党群各部门发信，都必须先让科长检查再送经理办，以免私信公发，尤其政工部门要把新闻和文学作品分开，新闻为公，文学为私，不能混在一起。文末强调，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用公家信封、稿笺、邮票发私信。
　　 王政工想起上午散会后，有人问他：“你发了那么多稿子，都是公信寄的还是私信寄的？得了多少稿酬？”王政工当时没在意，不想这么快有关文件就出台了。
　　 王政工气愤地往老冯桌上一扔说：“老冯，你看这文件明茬儿是针对我来的，怕我用公家的条件，发了私财。”
　　 老冯阅过后，开了一句玩笑：“王闻，你那《狼来了两面观》不叫狼来了，这才真正是狼来了。”
　　 众人一涌而上，抢阅3号文。
　　 大刚看完说：“这虽是文件，但份量不在《狼》文之下。《狼》文指的是安全，这份文件指的是王闻。”
　　 3号文确实是针对王政工的。因为在政工口，在机关，甚至在二建，只有王政工一个人往外邮寄文学作品，也只有王闻一个人往外发新闻，3号文不是指他是指谁？王政工内气鼓鼓，工作热情一落千丈，撇了手头的活，就翻看闲书《厚黑学》、《鬼谷子》、《菜根谭》。看了一会，实在看不进去，就叫了米菊组织团青给特困户谢老买蜂窝煤，他想借此排遣胸中的郁闷。
　　 可煤买完了，胸中依旧郁闷。
　　 便又拿出纸笔练“颜体”。
　　 颜真卿书写的多宝塔碑文力透纸背，他却头一回临摹得呆头呆脑。
　　 正练着，刘科长手插在裤兜晃进来了。“晃”到王政工跟前停住，眯起眼看了片刻，说：“写得不错！只是上班时间该好好上班，练字与业务没关嘛！”王政工立刻收了纸笔和字贴，拿过一份稿件，摆出编稿的架式。
　　 等刘科走了后，他马上取出方格纸写诗，抒发自己连日来遭受的心灵创伤。
　　 不料写了几行，刘科长又来了。
　　 刘科长看见差点火了：“叫你别干与业务无关的事，你怎么弄开‘长短句’了？我们培养的是通讯员、记者、编辑，而不是诗人。”
　　 王政工收起笔，把刚写的几行诗嚓的撕了。
　　 刘科长又训道：“3号文件没看是吧？还用我们带党委文头的方格纸？”
　　 王政工窝着火，极想骂一句：我操你祖宗！但他忍了。毕竟在人家手下谋事——既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
　　 王政工觉得有一把匕首顶在后背。
　　 他认为事情不是老冯说的那么简单，刘科长给他设的圈套绝非只为保住南处长的位，里面肯定另有阴谋。
　　 为了使自己稳住神，他掏出猴烟叼上，还给刘科长让了一支，刘科长点燃烟就出去了。
　　 刘科长刚出门，就进来三四个小青年，他们一见王政工就叫王老师。王政工的诗常在《西部风流》杂志上一组一组地发，也就常有人来“请教”他。因此来人叫他老师，他也没太惊诧，拿过稿子一看就开始指点。
　　 不幸刘科长再次进来了。
　　 这是第三次。
　　 这回，刘科长没给王政工面子，也没给客人面子，他板着脸语气很重的说：“王政工呀，工作时间不许会客这是规定。公司的规定咱政工科不能带头破！咱们是做别人思想工作的，难道要让别人来做咱们的思想工作吗？”小青年一听这话，一个一个猫似地闪出了门。
　　 最后一个闪出门时，陡然回头朝门里狠狠吐了一口浓痰。
　　 刘科长脸色十分难看。
　　 为缓解气氛，小李、大刚、米菊几人说了几句笑话，又哗哗换茶冲茶，老冯则抠抠索索去了一趟厕所。
　　 王政工坐在椅子上则气成了一尊木雕。
　　 等没人的时候，老冯对王政工说：“别总防守，你得进攻，你的对立面，你不整他就不倒，他不倒你就会倒。这就是官场，这就是政工。”
　　 王政工说：“我现在真不知该怎么办，老冯，你点一窍吧？”
　　 老冯说：“不用我点，等你媳妇熬成婆时，自然会知道怎么办的。总之，你要记住一句话，你不进攻你就无门。”
　　 王政工没太听懂老冯的话，但据他的理解，老冯说的“无门”就是没有机会出人头地。
　　 晚上七点半，支部大会准时召开了。
　　 王政工一进会场，所有的目光一齐射向了他。
　　 《狼》文使王政工一夜之间成了令人注目的角色。
　　 机关63名党员济济一堂，三楼会议室里挤挤挨挨。
　　 窗帘拉上了，换气扇却开了，麦克风摆上了，录音机就停了。
　　 会议由老冯主持。
　　 鸡年春发展的头一批党员有三人，除了王政工、雪红，还有工程科的大童。
　　 老冯先说了几句，山科长后说了几句，就让大童念入党志愿书，然后介绍人介绍情况、党小组发言、党员们提意见、大童表态，最后全体党员表决，支部宣布结果——
　　 大童顺利通过了。
　　 雪红也顺利通过了！
　　 轮到王政工时，刚才踊跃发言的场面骤然降温，党员们一个一个默不作声。王政工明白这是《狼》文引起的副作用。虽然杜书记几乎是权威性的肯定了王政工，但《狼》文所引起的人事纠葛，在党员们心里依然模棱两可，他们不知道该说王政工的缺点还是多说优点。
　　 沉闷的空气由米菊打破，她说：“王闻和我是政工科的同事，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工作热情高，整天趴在桌上玩命的干，两耳不闻窗外事。去年《二建报》出了36期，比前年多10期，编发稿件3000余篇，同时举办通讯员培训班12期，一月一期。”米菊说毕又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这和那些上班时间买菜、洗澡、理发、干私活、搞第二职业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接着，老冯发了言。老冯说：“王闻本来在财务科工作，他自从调到政工科以后，就积极写稿投稿，去年一共发表了有关二建的新闻349篇，其中宣传我们企业团员青年经常给特困户、五保户送温暖的《雷峰不仅仅在三月份才来》还荣获了省级好新闻三等奖。”
　　 米菊和老冯是王政工的入党介绍人。米菊和老冯打了头炮，后面又有四五人对王政工赞不绝口。
　　 但小李却说：“刚才我听了半天，发现王闻申请书里末尾缺一句‘永不叛党’！如今虽是改革开放年代，我看仍要写上这句话才妥！”
　　 山科长说：“从王闻的外调材料看，其舅曾在解放战争时期逃到了台湾。”
　　 刘科长说：“党小组说他在‘6 4两乱’期间头脑清楚，这是模糊语言。王闻到底参与否？没交待。其实有人正因为头脑清楚才瞎搅和，比如吾尔开西、方励之等等，谁能说他们头不清楚？”
　　 牛书记说：“支部的考查意见里有个原则性错误，说王闻‘基本具备’党员的条件——党章明确规定，要求入党的公民必须‘具备党员的基本条件’，王闻才‘基本具备’党员的条件怎么行？如今党员队伍鱼目混珠的情况屡有发生，我们现在纳新一定要保证质量，以免滥竽充数。”
　　 在二建，牛是至高无上的党委书记，在支部，牛仅仅是一名普通党员，但这名普通党员又具有特殊性，他的每一句话都将产生举足轻重的作用。
　　 由于牛书记最后有决定意义的发言，致使表决时王政工只得了31票。按63人的半数计算，他必须得32票，尚差一票。
　　 当唱票人唱到31票就停了时，有两颗浊泪从王政工的眼眶悄悄滚了出来。王政工知道，他的入党志愿，支部大会没有通过。
　　
　　 六
　　
　　 第二天，老冯把大童和雪红的入党资料归档后，便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这么一行字：《狼文》——王闻（文）——入党——前途——？“前途”在哪里？后面是一个问号。这个神神秘秘的老冯，好象在问王闻的前途，说不准是在问他自己的前途。他的副科级已有经年，他难道不想升一升？但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心思。随后，他又趴在桌上创作顺口溜。这回他创作的是：
　　 别看利润小，厂长坐蓝鸟，
　　 别看厂没钱，书记买丰田，
　　 不管那一级，都要坐奥迪，
　　 赔了一百万，照样坐黄冠，
　　 没钱靠贷款，也不坐国产……
　　 正写着，见刘科长背了手过来，就迅速拿了一份论文稿压了它。
　　 刘科长说：“老冯，刚接到一个电话通知，过几天总建要召开一个论文发布会，上面点名要你的稿子。”老冯没吱声，只瞟了刘科长一眼。
　　 老冯的稿子有别于他人那种抄报剪刊东拼西凑之作，他是从企业内部挖掘主题的，很有针对性可行性和现实意义。老冯拿出一篇近作：《试论建筑企业思想政治工作软弱涣散的原因》，其主要论点是“配套马车”欠配合。他认为在建筑行业，由于施工分散，党政工团这套“马车”对思想政治工作应该是：党委经常性地抓，行政见缝插针抓，团委从青工入手抓，工会从会员入手抓。但现实却是，配套“马车”欠配合，各自为阵，单线行动，党组织只抓党员教育，行政只抓生产效益，团委只抓团青活动，工会只抓职工福利，缺乏紧密配合、长远打算和有步骤、系统的思想政治工作建设，久而久之，思想政治工作自然削弱，逐渐形成一盘散沙……老冯把这篇论文翻来覆去的看，越看越觉得“旧”，就一揉扔进了纸篓。
　　 他想起了王政工的一篇论文。
　　 王政工一大早就“送温暖”去了，老冯看见王政工出门前给刘科长招呼时，刘科长黑着脸极不情愿。
　　 老冯去公司门口木桩似的站了一会，见“送温暖”的王政工和米菊弓了腰拉着一车煤经过，便说：“王政工，刘科长让我写一篇论文，我江郎才尽，想把你以前写的那篇《浅谈企业干部子弟的思想教育》借用一下，然后还你！”
　　 王政工说：“你的诗不如我，我的论文不如你，你尽管用去，放在那也是废品。”
　　 老冯就从文件柜里抽去了那篇。
　　 老冯把题目改了几个字，变成《浅谈企业子弟兵的思想教育》，内文也改了。
　　 老冯把干部和职工的孩子统称为子弟兵。
　　 他认为，现在各企业都面临这样一个问题：子弟兵占的比重很大，而无论干部子女还是工人子女，他们都有一种优越感，对非职工子女，有点欺生和排外，影响团结；对工作，他们吊儿浪当，调皮捣蛋，影响生产；且他们或多或少都有根根绊绊的背景，牵一发而动全身，很难管理（比如杜书记的儿子杜小兵，他迟到了只得到几句不痛不痒的训斥，而别人就得扣钱。）。针对这种实情，老冯提出了子丑寅卯几个对策，其中最主要的一条是：政工人员制订一个计划，把对子弟兵的教育作为一个长期的具有战略意义的事情来抓，对子弟兵进行经常性的思想工作，消除他们的优越感，使其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做企业的主人，干企业的事情，端企业的饭碗；再让其父母对他们进行家教和疏导，使他们深刻认识到，自己不是某某干部、某某职工的儿子女儿或亲属，而是企业普普通通的一员……如此就会大大增强企业的凝聚力。
　　 老冯改完就去找刘科长阅审，刘科长不在，杯里的绞股蓝茶还冒着热气，估计没走远。
　　 老冯在附近几个部门探找未果，最后才从门缝发现刘科长在书记室跟牛书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