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经理向宋秘书要了一支烟点上，猛吸了一口，吸进去的却是一肚子凉气。保卫科长开始审问：“你偷几次了？”丁劳模答：“这是第一次。”“偷了多少？”“三架子车。前两车已被运走了。我本想就偷两车的，可发现没人管就偷了第三车。”刘经理把目光投向门卫，门卫坐在床上不停地咳嗽，双脚盖了被子，脸上的老年瘢随剧咳颤动欲坠，其老态十分显著。奇怪的是，门卫对眼前的一切都表现出一种局外人的冷漠。保卫科长继续问：“接应你的是谁？”丁劳模：“一个农民建筑队管材料的。他们离这不远，东西就在他材料库里放着。”“事后他答应给你多少钱？”“两千。”“你为什么要偷？”“因为下岗了！听说这次下岗名单中第一个就是我。我这把年纪了，下岗了也不好再找工作，我吃啥喝啥呀？”“你不知道刘经理在紧锣密鼓的操办下岗人员的再就业？”“知道一点，但那个庞老太咋办？……事已至此，我说出来算了，自从庞老太的丈夫池班长去世后，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在接济她。”保卫科长还想问啥，被刘经理制止了。刘经理又让给丁劳模开了手铐。刘经理知道，庞老太是瓦工班池班长的家属，没工作，旧社会是妓女，解放后与池班长结婚已不能生育，因此膝下无子，且身体多病。自池班长从架子上摔下去世后，她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寡老人、五保户，而公司每次给她那点救济款大概连药费都不够，如果没有丁劳模的接济，她怕是早就归天了。丁劳模见刘经理有点为难的样子，便说：“刘经理，你该咋处理就处理吧，我自作自受。”刘经理没表态，他扔掉烟头有点渴，让宋秘书给他弄杯水。门卫顺手把自己的茶水递给他，刘经理却说他要喝清水，白水。宋秘书拿门卫的碗从桶里勺了一碗清水给他，他咕咚咕咚几口就喝干了。然后，他让丁劳模在笔录上按手印，丁劳模却一拳砸了自己的脑袋，当他砸第二拳时，被刘经理挡住了。刘经理已经想好了处理办法，他对保卫科长说：“给他个记过处分，钱就不要罚了，丁劳模老伴死了，儿子又在外地，比较困难。完了我给劳动人事科交待一下，给他办个退养，就不要下岗了。”丁劳模突然泪流满面：“我真悔呀！为了两千块钱我竟干这丢人事！工地的扣件U型卡有多少烂在了泥里，没人过问，前些天丢了两吨钢材也没找回，我想公司换届比较乱，怕是没人管，哪晓得刚起贼心就翻了船。我对不起党的培养，对不起公司的爱护，对不起劳模这个光荣称号啊！”刘经理说：“丁师傅，别哭了，走，咱们一起去把那两车追回来。”……
　　 天已经亮了，是个有风的阴天。刘经理先用手机把此事跟郭副通了个气，然后将宋秘书叫到一旁说：“你赶紧回公司，把五保户统计个数目，然后交给后勤部长，让他按数目把招待所没用过的新被褥准备好。过年了，没钱送，咱们给五保护送被褥。”宋秘书转身就走，却又被刘经理叫住了：“另外，你给我办一件私事，到居委会开个我和胡波感情破裂调解无效的证明，我急用。”宋秘书没听明白，想追问一句，可又不敢，他估摸刘经理与胡波突然闹得凶，多半与“离婚”有关。宋秘书想，现在离婚已不用居委会证明了，刘经理真是忙昏了头了。
　　 没费什么周折就把弄走的两车扣件和U型卡又弄回来了，那材料员还没来得及转移。刘经理让两位保卫干事将材料员交到了派出所，看他是不是惯偷，有没有案中案。进工地前门时，刘经理又听到门卫那不住地剧咳声，便问保卫科长其他工地的门卫情况，科长说30多个现场基本上都是退休以后又被返聘的工人，老弱病残者居多。刘经理说，立即通知他们回家，解除合同，安排身强体壮的下岗职工顶岗就业。
　　
　　 七
　　
　　 在去办理离婚手续的路上，刘经理的手机不停地响，可刘经理顾不上理会，因为胡波又出了一道难题，她说：“你拿两万元不行，还得陈洁再拿两万。”刘经理立刻傻了眼，但刘经理面上没露。他把两沓面值百元的钞票掏出来，唰唰唰胡乱数了数，又装进兜里说：“我这钱还是从我父亲那借的，你不想离就算了，我也没那么多工夫，你看我的手机一个劲地响。”刘经理知道胡波爱钱如命，她见了这沓新嘎嘎的钱，不会轻易放走的。果然，胡波看再榨也不会榨出啥油水，就叹了一口气：“唉，算我倒霉，离吧！”
　　 他们就那么离了。使刘经理万万想不到的是，当他把两万元交给胡波后，这个爱钱如命的女人竟非常大方地从里面抽出一千元回给刘经理：“老刘，我其实很爱你，可谁让你没钱呢？我这人不能忍受一个男人没钱，因此只能跟你离，现在时兴离婚喝酒，这1000元里，500元算我俩已喝过离婚酒了，剩下500元是留给你的生活费，我知道你银行的贷款还没着落，而家里一点生活费都没有了。”刘经理心里说：笑话，即使贷款有着落了，那也是公司的，我也沾不上一分钱。没有生活费不要紧，大不了到老父亲那混饭去。刘经理没说出口，但刘经理还是感谢胡波，她毕竟最后还说了一句人话。
　　 拿上离婚证，刘经理急忙回电话一听，他差点跳了起来。宋秘书告诉他，“例会”的中层以上干部已到齐，请他速到会主持。刘经理擂了自己一拳：看我这记性，一忙啥都忘了。他本要让宋秘书往后推一推的，可宋秘书离开工地那会儿，他死活都没记起来。没别的办法，只有打“的”赶路。真是越急越乱，车到公司门口，一掏身上没零钱，就给了司机一百元让他找，司机身上的零钱也不够找，便到处找店铺换钱，结果钱虽换开了，却搭了一瓶小护士擦脸油和一瓶纯净水，加上的费，共花去10元，还花去了10分钟时间。
　　 刘经理坐到会议室时，已迟到了30多分钟。好在郭副正让各部门负责人、工程队队长呈报申请调出、辞职、下海、解除合同自谋职业人员，会场秩序井然。不一会儿，郭副统计出来了，不多不少200人。就是说，在下岗的500人中，已有200人有了自己的去向。郭副给刘经理一看，刘经理顿觉轻松了一截。两人相视一笑。
　　 接着开始开会。宋秘书给刘经理端来一杯茶，刘经理把那瓶纯净水一晃，示意他把茶端走，宋秘书就把茶递给了郭副。大家争着发言的时候，刘经理和郭副在耳语什么。刘经理发现工程队汇报工作滔滔不绝，计划科安排计划罗哩罗嗦，便宣布各部门讲话时间不得超过10分钟，捡主要的说，捡问题说。刘经理还说今后我们一律不开长会。据说联合国开会时为节省时间规定每个国家发言不得超过7分钟，咱们以10分钟为限，超过者，对不起，我们将无情地打断他，让下一个部门发言。这一来，大家发言都很简要，会议时间大大缩短。刘经理总结发言时说：“我讲三件事，一、全民皆兵，实行项目施工法。意思是撤队建项目部，发动全公司每一个职工在不影响本职工作的前提下都参与‘找’米工作，抓工程信息，揽项目，任命项目部经理，实行全员承包，公司只收取管理费；二、请工程队立即派33名下岗职工到33个工号替换门卫，春节临近，要加强防火防盗，今后各现场各材料库的门卫和库管不得再反聘退休工人；三、工会、团委、党办、组织部、宣传科、纪委、监察室合署办公，成立政工部，各部只设专干一名，没在被免范围内的科长变为专干——实行主任科员制，余者全部下岗；计划科、预算科、工程科、计量科、安全科、质量科合并，成立工程部，除预算、工程人员外，其余对半裁减；财务科与审计科合并，劳资科与劳务室合并，行政科与后勤部合并，经营科与材料科合并，除会计、劳资人员外，余者也对半裁减。职工医院编制不动。这样合并以后，一楼的搬到二楼办公，由郭副经理和宋秘书负责，会后就行动。工程队派100名下岗职工明天到公司报到，把一楼20间办公室改成门面，而这些人在门面改成以后，就地解决工作。现在财务没有钱，我号召在坐的领导、党员、干部在关键时刻发挥带头作用——集资。我们用集资款作启动资金。目前，贷款已经有了眉目，贷款一旦下来，我们立即偿还集资款。我知道，工资才发到去年2月份，大家家里也没多余钱。我不定框框，没多有少，多少都行。我本人也没多的，从老父亲那借了1000元，刚才打的花去了10元，现在只能拿出990元，请财务科王科长上台登记。”
　　 说罢，刘经理就掏出兜里的990元交给了王科长。随后干部们就回家拿钱。虽有九个月没发工资，但家中平时的积蓄还是有的。郭副拿来890元，王科长拿来790元，宋秘书拿来490元，其他有三百四百的，也有拿一百二百的。
　　 大家正在乱哄哄地集资，门却“嘎”地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位老人，他一见刘经理就"扑嗵"跪了下去：“刘经理，快救救我儿子，他喝安眠药了！”老人是宣传科马干事的父亲。刘经理问明情况，让郭副招呼继续集资，他与宣传科长、医院院长立即去看马干事。
　　 老人的泪不住地流，说他就这么个独苗苗。平时儿子都是7点50准时出门去上班，今天10点了却仍没动静。以前儿子写材料也要10点以后才起床的，但老人清清楚楚记得儿子昨晚没写材料，他把相爱3年的女友送走回来，不多会儿就睡了。老头顿起疑心，就喊儿子，儿子没答应，他便铆劲一脚揣开了门，却见儿子静静地躺在床上……
　　 公司离家属区不到10分钟路程，几人到后，宣传科长立刻把马干事往职工医院背。院长心细，他发现床头柜上有一瓶安眠药压着一张纸条，就顺手拿了。纸条上写道：父亲：得知我要下岗了，我很难过，我一没技术，二没专长，三没文凭，在哪儿去再就业呢？我是靠一笔好字到宣传科的，而现在公司需要效益，不需要好字了，我也就失业了。昨晚我把下岗之事告诉女友，不料相恋了3年的女友马上就提出和我分手，我悲痛欲绝，伤心到了极点……敬爱的父亲，恕儿子不孝，我走了！如果你一个人觉得孤独了，就去老家把母亲接回来吧，儿子来世再孝敬你……院长把纸条递给刘经理，刘经理看后说：“马干事是一个极爱面子、缺乏自信又极脆弱的小伙子，因此一失业就觉得天塌下来了。”老人抹了一把泪：“刘经理说得极是。”
　　 医院给马干事洗胃时，院长忽然笑了，他发现马干事留下的那瓶药只少了20粒，而20粒安眠药是不会致命的。院长刚给大家说完，马干事就哼了一声，老人立刻就把泪擦了。是马干事没有真想死？还是他在留恋什么呢？不管是啥，还得给人一条生路。马干事的父亲已经退休了，如果不能让马干事再就业，他真会一时想不开出事的。刘经理决定，办公楼的门面开出来后，第一间就给马干事，根据他的特长，帮他支个摊子卖字画书刊，既解决了他的工作，也可在必要时替公司应付喜欢字画的客户。
　　 时间过得真快，安顿好马干事，已是下午两点半。其间手机响了四次，前三次他没接，第四次接了，是行长打来的，说贷款的事省行已研究了，估计问题不大。出了医院，他去看了一阵临街的3号4号5号家属楼，好像又有什么想法。
　　 刘经理一进办公室，宋秘书就来了。宋秘书说：“给你打了三次手机你也不接，处级干部的手机发了，没发全，因为昨天王科长拿走了3台。没发的就猛缠我，我实在招架不了。”政工口共有7名中干，这次公司被免的7个中干里，政工口就占了四个，还有三个没免，是工会主席、纪委书记和组织部长。宋秘书说：“先把政工口三台拉下了……”
　　 话还没说完，就拥进几个想找事的下岗职工，还有要药费、要房、要工资的等等，刘经理觉得心力交瘁，就都往郭副那里推。然后让宋秘书跟他们一块儿出去，就把门砰地关了。刘经理倒了一杯纯净水喝了两口，陡觉肚子特别饿，才记起早餐和午餐都没吃。
　　 门又敲响了，而且久敲不止。堂堂经理老关着门也不是个事，必须要面对现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个解决问题呀！刘经理就把门开了，却是后勤部长。部长说：“我以为你不在呢，宋秘书却让我敲。刘经理，你让准备的被褥都准备好了。”刘经理呷了一口纯净水把干裂的嘴唇舔了舔：“走，带上被褥咱们去看望五保户——抓再就业工程，我们也不能忙得忘了曾给企业做过贡献的职工家属。”
　　 在走廊，组织科长、工会主席和纪委书记堵住了刘经理，三人气冲冲的：“刘经理对我们有看法是不是，给别人都发了手机却给我们没发。”刘经理怎么也不能说把手机送给了行长三人，他只说：“宋秘书买的时候钱没带够，我正在筹钱给你们买呢，快了，贷款一下来就给你们买。”三人说：“抓票子先抓思想，讲文明先讲政治，刘经理不要偏心眼，我们政工人员的功劳也是不能磨灭的。”说毕三人拧身走了。刘经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企业是讲效益的，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在企业，老鼠就是效益就是钱。政工人员对抓老鼠确实作用不大，但上面有什么部门什么人，下面也得配什么部门什么人，以致人浮于事，弊端多多。这些人可以说是企业的“文人”，“文人”的酸劲一来就让你不得安宁。刘经理想，还得认真对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