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个人抱着被褥从三楼下来了，后勤部长就提醒刘经理：“快走，不然一会儿又有人找你办事。”刘经理似回过神来，就急忙跟他下了楼。刚出公司大门，又被宋秘书追来喊住了，说是有他的长途，上海吴副主任打来的。刘经理只得返上了楼。拿起听筒刘经理还在喘气，但吴副主任喘得更厉害，他说，他和陈洁本来已把秦娟弄到了火车上，但在火车开动的一刹那，秦娟却跳窗而逃。情急之下，他们也跳了火车，但秦娟利用熟悉的环境躲过了他们的追踪，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刘经理命令，抓不住秦娟，你们就别回来。刘经理又命令，你们要取得当地组织的配合和支持，千方百计不要让秦娟把二胎活着生下。
　　 刘经理“叭”地放下电话，竟出了一头虚汗。是因为秦娟抓住后又跑了，还是因为两天一夜未合眼？不知道。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捋了一把虚汗就走出办公室。宋秘书有眼色，他撵上来递给了刘经理一块手绢。
　　 刘经理和后勤部长第一站就去了庞老太家。庞老太家徒四壁，穷得只有一台9寸的黑白电视机。他用一床打了衬丁的被子盖住腿，坐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电视。池班长去世后，她大概就整天以这台电视为伴了。刘经理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前任在位时，都是派工会来看，送点水果，走走过场，汇报什么听什么，哪晓得还有这么穷的职工家属。刘经理把一床被子一床褥子亲手放到庞老太身边说：“大娘，春节快到了，公司实在没啥送，就给你送一套被褥吧！”庞老太立刻泪流满面：“被褥好哇，你这是雪中送炭哩！以前工会爱送水果什么的，你看我这牙都掉光了，只能用菜刀背背砸成果泥吃。”说着就要起来给刘经理下跪，刘经理把她摁住，她嘴一裂，似很疼痛的样子。刘经理发现这一细节后问：“大娘，怎么啦？”庞老太说：“没什么。坐的时间长了，得了溽疮。”刘经理猛一下揭开被子，一股难闻的腥味扑鼻而入，床单已被脓水浸湿，便对后勤部的几人命令：“快，送职工医院。”
　　 庞老太被背走后，刘经理接着一家一家看望。当看望到最后一家时，刘经理对后勤部长说：“从今天起，我们要在抓施工工程和再就业工程的同时，抓好‘奉献爱心，体现关心，实现连心’的三心工程，帮助特困职工和五保户安度晚年……”说着说着没有声音了，只听扑嗵一响，刘经理突然栽到了地上。
　　
　　 八
　　
　　 刘经理醒来已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刘经理突然栽倒吓坏了后勤部长，他抱起刘经理就往医院冲刺，可大夫诊断后说，刘经理是累的了！他弦绷得太紧，缺乏休息，加上饥饿，因此实在撑不住了。众人虚惊一场。
　　 刘经理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郭副。郭副笑了，刘经理没笑。郭副说一楼的办公室已腾空，会后的次日就开始了改造，不出几日定改造完毕；集资款共收了21500元。刘经理说，改造之后的首间拨给马干事，交给他9名下岗职工，让他折腾去，不怕他做错事，就怕他不做事。郭副问，能不能拿出一部分集资款，给漏发的三名政工干部每人买一部手机？咱不能让政工干部认为，政工工作说起来重要，做起来次要。刘经理说，缓一缓吧，咱们集下这点钱比金子都重要，好钢得用到刀刃上。
　　 刘经理第二眼看到的是王科长。王科长告诉刘经理，听信贷科长说，贷款已经批下来，三天里行长亲自去省行跑了两次。刘经理一下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赶快让他们划到我们帐户上。”王科长说：“人家让你亲自去一趟，还要你亲笔签字。”刘经理立刻下床要去，大家摁都摁不住。他跌跌撞撞出门时，却与一个进门的撞了满怀。他定眼一看，竟是吴副主任。吴副主任劈头就说：“刘经理……人没带回来。我们去了秦娟所在区的计划生育办公室，还有街道办事处、居委会，请他们配合，他们也配合了。但办法想尽，秦娟可能去的地方也找尽，就是找不到她。”吴副主任喊“刘经理”的时候，本想喊姑父，但出口的那一刻，突然想起刘经理曾警告他不要在公开场合喊姑父，因此一出口才改成了“刘经理”。刘经理眉头锁到一起好久不散，当他散开时说：“你下岗吧，明天就办手续。”吴副主任似一截木头愣了一阵，然后嚎淘大哭起来。
　　 刘经理找到信贷科，信贷科长一见他就说：“我这没挡你们，也没给你们找任何麻达，你还来缠我干吗？”刘经理说：“听说贷款批了，你赶紧给我们划过去吧？”信贷科长说：“手续都让行长拿走了，你找他去。”
　　 刘经理在进行长室前想，行长把手续都拿去干什么？脑子想疼了，却不得而知。行长见刘经理进来了，只说了一个字：“坐！”刘经理就坐了。刘经理坐下后问：“听说贷款批了？”行长却心不在焉：“省行领导只口头应承了，批文还没下呢？”刘经理问：“啥时下？”行长说：“过几天你再来看看。”
　　 回到公司，刘经理也心不在焉起来。他想，行长为何心不在焉呢？又是不得而知。但他越想越坐不住，其中必有隐情。
　　 来找刘经理办事的又接踵而来，刘经理一一打发到郭副那去后，又来到了行长室。刘经理说：“几日不见，好像行长性格有所变化？”行长忧心忡忡：“我一直在想拿你那枚邮票的事，总觉得似有不妥。”刘经理毫不在乎：“有啥不妥的？面值不就两三块钱么？行长也太放不开了，拿一枚两三块钱的邮票，好像拿着一枚炸弹一样。”行长云开雾散：“好！我就喜欢你这个性！晚上继续喝酒。”刘经理清楚自己已囊空如洗，就很发虚：“就咱俩？”行长摇摇头。刘经理问：“那还叫谁？”行长说：“咱们还去‘好又来’吧！‘好又来’就是欢迎咱们又去嘛！你把那天站在门口对你‘哼’的那女娃叫上。”原来如此！行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胡波虽和他没有任何牵连了，她毕竟做过他的前妻。难题残酷地摆在刘经理面前，刘经理也不便明说，只有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刘经理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他要往下坐时，却见陈洁坐在他的椅子上。陈洁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刘经理勾头一看是一首他曾在哪见过的民歌：
　　 高高山上一株槐，
　　 手把槐丫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什么，
　　 我望槐花几时开？
　　 刘经理关了门过来，把那瓶“小护士”掏给陈洁说：“我与胡波离了。”陈洁惊喜异常：“真的？”说着就要亲刘经理，刘经理一把就推开了她，推得她诧异万分：“你好像心里有什么事？”刘经理说：“胡波宰了我两万元钱，而行长晚上约我喝酒还要让她作陪。”陈洁想了想说：“钱宰了还可以挣，让她作陪确实是个难题。不过，她喜欢钱，你还是从钱入手吧！”得到启示，刘经理忽然有了主意，他立即给胡波拨了手机。刚响一声，刘经理又压了，他担心胡波给他难看。结果出乎意料，胡波拨了过来。刘经理说：“胡波，你不是一直想傍个大款吗，我给你引见一个人。”胡波问：“啥时引见？”刘经理说：“就今天晚上。晚六点，我在‘好又来’门口等你。”胡波说：“中！”刘经理心里好笑：有些事你想得非常非常复杂，办起来却十分的简单。就如窗户纸一样，它挡风遮日，看似严实，其实一捅就破。
　　 陈洁见刘经理舒了一口气，就掏出“小护士”看了又看：“这是你第一次给我买东西。”刘经理说：“以前有胡波监视，我哪敢给你买呀！”陈洁说：“这次我从上海回来，也给你买了一件东西——意大利二合一绝毛膏，是韦尔公司研制的，使用七八次便可彻底绝毛。”刘经理拿上牙膏状的东西，嗅了嗅，有点臭，笑了：“这标价挺贵的，人家莫不是把你骗了？如今啥东西都喜欢标个外国名，标个外国名好卖。”陈洁瞥了一眼刘经理，有点娇慎：“即使是假的，也值得一试，每回你那胡子没把人扎死！”
　　 刘经理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急忙推开门：“咱们差点犯了大错，要是有人敲门，看到咱俩鬼鬼祟祟的，还不传得没边没沿？”陈洁说：“你不开门人家以为里面没人，你一开门我就得走了，你是撵我走呢！”刘经理挡住她：“慢——”又很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借给我500元钱？晚上我不能两个肩膀抬一个头去请行长呀！”陈洁又瞥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个穷鬼。”刘经理说：“如果你不嫌我是穷鬼，从明天起，我就在你那搭伙，欢迎吗？”陈洁点了他一指：“不欢迎，笨蛋！”
　　 这话恰被郭副进来听见了，他问陈洁：“你和刘经理说啥秘密，竟连我都不欢迎？”陈洁脸一红：“我没说你。我吃了豹子胆了，我敢说你？我说的是秦娟。我和吴副主任一到秦娟家，她父母丈夫及其全家都不欢迎。”郭副问刘经理：“秦娟那事到底咋办呀？”刘经理想了想说：“过几天再派人去给她来个突然袭击！”
　　 陈洁走了后，郭副玩笑似地问刘经理：“你是不是和陈洁真有那回事？有道是‘情人人人有，不露是高手’哇！”刘经理说：“我刚才是跟陈洁借钱。贷款确实有眉目了，但行长捏着袢袢，他晚上约我单独喝酒，我还不知500元够不够打发呢！”郭副说：“你给陈洁打个条子，将来用公款给她还。”刘经理话中有话：“算了！我欠她的，用公款都难以还清。”
　　 是宋秘书打断了他俩的对话。宋秘书把6份申请书放到刘经理的案头，刘经理看见是下岗的那6名中干，他们要求承包一楼的门面，在再就业中带个头。已下岗的吴副主任没写申请。刘经理很欣喜，他把申请递给郭副：“就让他们牵头，一人拨给9名下岗工人，加上马干事那一摊与33个工号的门卫，已有103名下岗人员有去处了。”郭副说：“一楼20个门面，余下13个还可解决大约130名下岗工人的再就业。”
　　 宋秘书压低声说：“刘经理，还有一件事，市、区、街道办三级计生办闻风而动来人了，我已叫陈洁先应付着，但他们非要见一把手不可。”刘经理想，现在的消息真比电波还传得快。是不是吴副主任透出去的信？不得而知。刘经理和郭副交换了一下意见，郭副建议刘经理马上见面，这事藏不住、躲不过的，有啥说啥，一是一，二是二，不必掩盖什么，兴许他们还能拿出什么良策。
　　 刘经理看了一下表，离6点还有点时间，就心事重重地走进了接待室。结果，那几人给他少有的颜色。其中一人指着“计划生育条例”对他厉声吼道：“你一把手是咋当的，一上任啥事没干先带来个二胎？几万块钱罚款事小，关键是你对国策的认识。认识不够，才可能出现二胎。明天一早，我们派人和你一块儿坐飞机去上海，叫你们保卫科长也去，必须把人抓回来。只要还没生下来，就要尽一切手段把这个二胎弄死在肚子里。”说完，几人准备扬长而去时，市计生办的人又罗嗦了几句：“作为领导，要站在跨世纪的战略高度，从市情和人口结构出发，才能把人口自然增长率控制到11%以内，因此，新千年期间我们面临的计生工作任务依然十分艰巨。你们必须按照中央提出的坚持‘三不变’、落实‘三为主’、实行‘三结合’的要求把计生工作切实抓好。”一连串的计生工作专用术语把刘经理说得云里雾里。刘经理没有听进几个字，他脑子里装满了重重叠叠的“贷款”和“再就业”五个字。
　　
　　 九
　　
　　 行长和胡波都提前到了。
　　 刘经理去时，他俩已站在门口说着什么。刘经理一到，忙给胡波介绍：“这是我给你说的有钱人银行行长。”刘经理没说是“大款”而改说有钱人。他又给行长介绍：“这就是那天晚上对我“哼”的那个女娃胡波。”行长笑了：“刚才我和她已自我介绍过了！”刘经理露出一些尴尬。
　　 坐进包厢，胡波对刘经理说：“还骗我是大款呢，你就说是行长就得了呗！”刘经理更加尴尬。他怕胡波再说下去得罪了行长，就在桌子底下踢了胡波一脚，胡波说：“你踢我干啥？行长又不会生气。”她翻了行长一眼，“是不是，财神爷？”行长说：“对对对，我怎么会生气呢？只要有胡小姐在，别说生气，我再大的气都会消的。”刘经理见二人已有了“意思”，就在点了菜以后找借口开遛：“二位先慢用，我去医院看看马干事，这人下岗了想不通，喝了安眠药正寻死呢！”其实马干事已出院了。胡波眉头一皱，竟然替刘经理将了行长一军：“行长，听说刘经理在你那贷款你尽找岔岔？我可不喜欢跟爱耍心眼的人交往。”刘经理又在下面踢了她一脚，她说：“又踢我！我只是‘听说’而已，听说不等于行长就是那种人。”行长脸微红了一下：“既然胡小姐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表个态，明天上午10点以前刘经理拎着麻袋来提钱，如果提不上钱，你胡小姐拿刀来割我人头。”刘经理立刻合了双手作揖：“行长真是个菩萨，救了我，也救了我们全公司，救了下岗职工。”行长说：“解决下岗职工的再就业问题，并不只有贷款这条路。如果每个单位都来贷款，我们哪来那么多钱？”刘经理说：“那是！我们是特例。我们有了钱以后，肯定要想许多路子，把下岗职工的再就业安排好。正说着，包厢却被一个抱着娃娃的妇女挤开了。妇女进来把娃娃塞进刘经理怀里，鼻涕一把泪一把：“我老公在他们单位下岗了，你又要让我下岗，我这娃娃谁养活呀？我寻思半天，没人能养活，只有你当经理的能养活！”说完扭身就跑。刘经理追出“好又来”的门，那妇女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