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摔门而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两位姑妈才嫁给了清兵的将领，祖父期望他的姑爷们为他报杀父之仇。祖母原以为祖父从此和岳尧恩断义绝，没想到岳尧在几个月之后，吵着闹着要出嫁，整个麦家被她闹得鸡飞狗跳，祖父屈服了，他又一次包容了这个女人，把她留在了麦家。
　　 岳尧把满腹的怨恨都发泄在祖父身上，她觉得祖父背叛了她，她要让祖父尝试背叛的苦果。她雇人绑架了养父，把养父打得遍体鳞伤，然后让祖父花重金将养父赎了回来；她从街上捡回一个死婴儿，然后偷偷放到祖母的床上，吓得祖母魂飞魄散，这样的事情岳尧不断地谋划着。祖母感到孤立无援，丈夫的心是拉不回来了，现在还要应付岳尧，于是将娘家一个远方亲戚的女儿，许配给了养父。养父成亲的那日，岳尧身穿一身重孝，坐在大院里嚎啕大哭，众多亲友将她拉回屋里。岳尧越发破罐子破摔起来，她由疯狂变得淫荡起来，整日出入官僚府邸，多次被祖父看到。祖父无奈地说：“日后她的事，我不管了，只当她死了。”
　　 养父的第一个女人叫安二丫头，她没有上过学堂，是祖母母亲表妹的女儿，平时也不怎么交往。祖母回到她那个九姨太母亲的身边，哭诉着自己不幸的婚姻。女儿们都大了，嫁的嫁、死的死，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尤其是那个荡妇岳尧，快要骑在自己脖子上拉屎了。九姨太一听女儿原来满腹委屈，计上心头，她挑来选去，把安二丫头嫁进麦家，她以为安二丫头没受过什么家教，会是泼妇一个，只要祖母说话，她都会按照吩咐去做。
　　 二
　　 安二丫头果然不是善类，嫁到麦家不出五天，把岳尧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那天岳尧和几位官宦人家的姨太太约好了，要出去打牌。她来到祖母房中，轻蔑地看着祖母说：“我没钱了，给我点钱，我要出去打牌，人家有头有脸的阔太太们一掏一大把银子，而我总是这样穷酸。”祖母看也没看她，就冷冷地说：“打牌又不是办正事，何必要拿柜上的钱？有本事自己去赢那些阔太太们的钱，没本事了就别玩，家里的针线活儿你一点儿也不干，还这样理直气壮。”岳尧说：“你少和我拿架子，在麦家你不过是个生儿育女的臭女人罢了，我为麦家当掌柜的时候，你还抱着孩子喂奶呢！”祖母说：“你还是不明白风水轮流转的道理？现在我是掌柜子，你身上穿的一丝一线都要过我的手。”岳尧说：“我来只是要钱的，不是和你算账的，好吧，你不给钱，我让你也不得安宁。”说着上去摔了算盘。此时，安二丫头从里屋走出来，她梳着一条黑黝黝的大辫子，身强体壮。她讲着一口山东话说：“听说麦家有个有头有脸的姨太太，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这是人还是妖精？我都看不出来。你怎么着了？欺负到我婆婆的头上了，现在我让你把撒落在地下的算盘子一个一个捡起来。”岳尧冷笑一声说：“像你这样的悍妇也配做麦家的媳妇，就是给我洗脚我都嫌你寒碜。”安二丫头恼了，紧握着拳头说：“我男人看不起我就算了，连你也看不起我，我今天劈死你。”说着一脚把岳尧踹了个嘴啃泥，接着劈头盖脸地打着岳尧，岳尧开始还想打滚耍泼，后来被安二丫头骑在身上往死里打。岳尧求饶祖母：“快拉开她，她要打死我了，大姐你管一管吧。”祖母把安二丫头拉开，安二丫头还没打过瘾，骂着粗话说：“小丫头操的，老娘在老家打架四个男人都不是老娘的对手，就凭你，老娘弄死你。”
　　 大家扶起岳尧，安二丫头还要打，岳尧跑回自己房里，嚎啕大哭起来。岳尧关起了门窗，痛苦地熬过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中，整个四合大院显得十分静谧，没有一点响动。她打开门看着刺眼的太阳，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来到祖母房中，跪在祖母面前说：“大姐，我从小来到麦家，一直受到无限恩宠，如今被安二丫头打了，我也想了很多，是我以前做了很多错事，走上了歪道，日后我一定好好做人。”祖母扶起岳尧，让人叫来安二丫头，赔了个不是。二人也就说开话了。岳尧变得十分规矩起来，并拿了自己的许多首饰，送给安二丫头。安二丫头本来是个没心机的人，她早把打架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只以为岳尧真的变好了，所以也没有任何防备之心，和岳尧交往甚好。生活就是这样，他在逗你玩，你却当真了。
　　 岳尧找到祖父，她哭泣着希望祖父原谅她以前的所作所为，她在祖父面前发下誓言：“日后一定好好做人，如果犯错，自己也没脸在麦家呆下去了，净身走出麦家的四合大院。”祖父看着痛哭流涕的岳尧，再想想她的日子也很不容易，以为她从今以后下决心改了，念在相爱一场的份上，于是原谅了她。并答应给她过个隆重的生日。
　　 祖父请了几个生意上的客户，大家一起来到麦家为岳尧过生日。岳尧端着两杯酒，激动得眼泪汪汪地来到祖父身边说：“我来麦家快二十个年头了，伴着你从大清朝走到民国。虽然做了很多的错事，想想也很后悔。你要原谅我就和我对喝一杯，祖父接过杯中酒说：“我喝多酒了，常言说酒后吐真言，你我二十年来，磕磕绊绊地走过来了，我以前很迷恋你，觉得离不开你，后来我恨你，最后连恨也恨不起来了。当你跪在我的面前求我的时候，我好心酸，怎么我们会走到这个相互无视对方存在的地步？怨你，怨我，怨大清朝懦弱，让德国大兵祸害了你，最终还是怨这个乱世？”说完二人把酒一口喝干。
　　 岳尧来到另一桌上，敬了祖母一杯酒，然后说：“老爷能重新把我看成个人，全凭安二丫头的提醒，我最感激的就是你，来，姨娘连着敬你三杯。”安二丫头虽然有几分酒量，但是架不住这三大杯烈酒。喝下去之后，晕晕混混。祖母让她回房休息，岳尧说：“大姐尽管放心，我亲自伺候她休息，也算尽了我的心意。”被岳尧搀扶着走了。大家喝到高潮的时候，突然停电了，伙计们换上了蜡烛，烛光照着人们影影绰绰的身子，异常缥缈。
　　 酒宴散后，祖父推开书房的门，他只觉得欲火焚身，说不出的不舒心。他想拉着电灯，但是拉了几下，才想起停电了。于是，他爬到床上，黑暗中她看到一个脱得精光的女人不住地打着呼噜，满身的酒气。祖父以为是祖母，他边脱衣服边说：“赌了半辈子气，你还是终于来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可能与我同床共眠了。”说完，伏在安二丫头身上。
　　 祖母在睡梦中被岳尧叫醒，祖母开了门，岳尧诡异地闪进屋里，对祖母说：“麦江城和他女人还不同房吗？”祖母叹了口气说：“江城看不惯安二丫头粗俗的举止，我也多次劝过他，毕竟是糟糠之妻，也许慢慢地他们就会好起来的。”岳尧精精怪怪地说：“安二丫头胆子比天都大，她能守住自己的门？那鬼心眼子多着呢！她假装喝醉了，其实那点酒灌在她身体里，如凉水一般。我送她回自己的房，没过一会儿，她去了老爷的书房里了。”祖母吓了一跳说：“岳尧，你可不要胡说，老爷怎么能占有儿子的女人，这可是天大的丑事。”岳尧说：“大姐，您听也罢，不听也罢，我亲眼所见。”祖母勃然大怒说：“怨不得老爷十几年不进我的屋里睡，在外面胡搞我眼不见为净，没想到他连自己的儿媳也不放过。”于是，祖母带着岳尧和一群伙计，挑着灯笼，穿过弄堂，一直向祖父屋里走来。她推开祖父的书房，掀起帐子，只见祖父和安二丫头赤条条躺在一起，睡得好像死猪一般。”祖母颤抖着双手说：“你们看看，这连一点羞耻心也没有了，好像过了多半辈子的夫妻。”
　　 岳尧上去摇了祖父好大一会儿，祖父才苏醒来，他漠然地看着大家。祖母怒视着祖父说：“好一个伪君子，放着一妻一妾不用，学会了爬灰，你的老脸不要了吗？”说完，祖母痛哭起来。祖父看到身边的安二丫头惊奇地说：“怎么会是她？”祖母说：“你在问谁？问你自己吧！下作的东西，你伤透了我的心了。”说完，带着人转身离去。
　　 安二丫头昏昏沉沉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很多人围着，睡在公公的书房中，她羞愧难当，赤条条地跑出去，边哭边跑，回到自己房里，等大家安静下来后，她拿了一根麻绳，吊死在墙角的石榴树上。她蹬掉了一只鞋子，露着雪白的袜子。
　　 岳尧的报复成功了，她从心底舒缓地出了一口恶气，然后说：“谁和我作对，就是这个下场。我要光明正大地活在麦家。”此刻的岳尧，仿佛天下无敌。
　　 养父从成亲到安二丫头死去，都没有碰过这个女人一下。他曾经劝过安二丫头离开麦家，安二丫头死活不听他的一句话，现在她平静地躺在地上，养父感到非常痛苦，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哭得非常揪心，他为这个女人短暂的一生感到悲凉。
　　 祖母看着安二丫头的尸体，她忽然想到祖父床上的血痕，如果她和祖父多次有染，怎么还是处子之身？祖母感到身上一阵寒冷，但是，人死了，死无对证。这事，谁也说不清了。祖母恭恭敬敬地跪在安二丫头身边说：“我傻，你也傻，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清楚就死呢？是我害了你，你好糊涂呀！”
　　 祖父住进了铺子，发誓再也不回家了。祖母亲自坐着软轿来到铺子里，见到祖父之后说：“回家吧，是我害了你们，我太大意了，没有你的家已经不是家了。”祖父摇摇头说：“我害怕见到家里的每一个人，我对不起我的儿媳，也对不起你。”祖母跪在祖父面前说：“三个女儿，死了两个，只有二女儿贵枝和儿子江城了，我的心总是空落落的，是我不好，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也不是一个好妻子，如果你不回家，我就在你面前跪一辈子。”祖父掺起祖母，夫妻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场，祖父回到祖母的屋里。
　　 养父在一所学校教书，他与母亲的相遇，完全是一个意外。母亲衣衫褴褛，怀里抱着出生不久的我来到这所学校，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问：“校长，你们需要音乐教师吗？我是音乐老师，也在国外当过歌剧演员。”校长看着蓬头垢面的母亲说：“就你……带着孩子怎么教书呀？”母亲说：“上课的时候，我把孩子用绳子拴在树上，不耽误上课的。”校长也许怜悯这个女人，留下了她。
　　 女教师上课去了，孩子拴在操场的树上，腰间系了根麻绳，孩子哇哇啼哭着。养父走到孩子身边，抱起孩子，为孩子解开腰间的绳子。这天，孩子笑了，这一笑，注定她与麦家结上一生的缘分。女教师下课后，急匆匆地奔向操场，他与她相遇了，人间有很多有缘人擦肩而过了，而他们没有。女教师感激地从养父手中接过孩子，低着头走了。养父追了上去，对女教师说：“我注意你很久了，你和别的女人不同，你注定是我的女人。”
　　 他们同居了，住在一个破烂不堪的小屋里，成群的苍蝇在他们头顶飞翔着，他们固守在一个肮脏的小屋中，这里是他们的天堂。他们用仅有的余钱，为孩子雇佣了一个保姆，狭小的房中挂了一个布帘，把孩子与保姆隔开，他们在这个方寸之地生活着。
　　 祖母很快让她的九姨太母亲为养父物色了一个远亲，这个女孩儿不比安二丫头，她读过书，养育在深闺之中，她的名字，和他的性格一样，她叫鱼儿，犹如鱼缸中的鱼儿一样娴静。祖母来到学校，将儿子带回家里。对儿子说：“江城，母亲错了，安二丫头不是你命中的女人，这个李鱼儿识文断字，出口成章，而且性格幽雅，举止风流，颇有大家风范。”江城说：“母亲，让儿子自己做一回主，找个能和儿子说上话的女人。”祖母愤怒地说：“你少给我挑肥拣瘦，你的婚事我说了算，你一直是顺从我的，怎么变得这样叛逆起来，是不是外面有女人了？”江城祈求祖母：“母亲，放过儿子吧！这关系到儿子我一生的幸福。”祖母顺手摔了一个茶杯，说出一句绝话：“你别让我恨你，你若不娶鱼儿，老娘就死在你面前。”
　　 叫鱼儿的新娘伴着吹吹打打的声音，坐着花轿被抬进麦家。江城掀起鱼儿的盖头，看见一张清秀的面孔，江城问鱼儿：“你为什么要嫁给我？”鱼儿说：“为了扶持你的母亲，为了给你麦家传宗接代。”江城放下盖头，走出庭院深深，来到破烂不堪的小屋中。这里是他的伊甸园，这里有圣女在等待着他。他们搂在一起，哭得无比痛心。
　　 岳尧来了，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掀起鱼儿的盖头说：“江城走了？男人都是畜生，不要和他斤斤计较，这个江城原本就是个浪荡公子，要是计较起来，日后有你的罪受。”鱼儿扑进岳尧的怀中，哭了个雨打梨花落叶飞。这夜，岳尧说尽了麦家的丑事，鱼儿有一种上当的感觉，但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祖母知道了洞房花烛夜的事——新郎弃新娘而去，她气得倒仰。她带着一干伙计来到学校，找到养父，用绳子将养父捆回家里。鱼儿看着无情的丈夫，每日以泪洗面，她恨娘家的人，把自己送进狼窝。
　　 祖母被养父折腾得头晕脑胀。岳尧来了，她扭着纤细的腰肢一屁股坐在祖母面前说：“男人对女人狠心，除非是有了外遇，大姐不妨将江城放开，我们跟着他，看他去哪家找女人。”祖母听了岳尧的话，她明知道岳尧不怀好意，但是还是最后一次听了这个女人的话。
　　 江城被放开了手脚，他推开窗户看到看守他的家奴少了，紧锁的窗门开放着。深夜，他从窗户中跳了出去，直奔那间小屋。祖母带着一群人，冲进小屋，把女教师和孩子一起带走了。女教师被吊在麦家大门外，赤裸着身体，她已经把尊严丢弃了，被路人踩在脚下。江城在祖母面前拿着一把沾着菠菜叶子的菜刀说：“您要不放下她，我就横死在你面前。”祖母问：“我要放下她，你和鱼儿好好过日子吗？”江城点了点头，女教师被放下来，关在麦家的四合大院中。她是麦家的罪人，所以她要挑水、洗菜、打扫茅厕，她在赎罪，她的孩子蹒跚学步，总是跟在她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