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尧的故事
二女儿贵枝回来了,她遍身是伤,她说自己永远要留在娘家,再也不回婆家了。深夜,祖父刚睡下,一个黑衣人闪进屋里,她急匆匆地掀起地毯,她听说过,娘家的地窖中堆满了金条,于是她冒着风险,她的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只偷五根,多了也不拿。祖父推着身边的祖母说:“有人开地库。”祖母想拉灯,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祖父冲着黑影连着开了数枪。黑影惨叫着倒下了。祖母的手终于找到电灯的开关,灯光之下,贵枝口中吐出的鲜血如雪中红梅一样鲜艳。祖母滚落到地下扶起二女儿说:“你怎么能偷家里的东西呀,其实地窖只是一个死牢,什么都没有。”贵枝吃力地说:“娘,宣江林要逃跑到上海做生意,让我回来偷五根金条,不然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了。”祖母说:“你为什么不和娘要,而是去偷。”可是贵枝再也听不见了,她死在祖母怀中。
祖父与祖母同时病了,这段时间,麦家大院中氤氲着草药的气息。过了几个月,祖母出门了,她看到女教师在打扫院子,身后的孩子不住地栽着跟头。祖母把女教师叫到面前说:“日后,你自由了,带着你的孩子走吧。”女教师摇了摇头说:“我不能离开麦家,离开了,就永远见不到江城了。”祖母看着这个固执的女人摇了摇头说:“你怎么还不醒悟?江城永远不属于你。”女教师笑了,露出一嘴整齐的白牙说:“我眼中有他,他心里有我。”
鱼儿由于悲痛过度,在一个中午突然失明了,她疯狂地乱舞着双手说:“太阳怎么突然不见了?我的眼睛好痛,来人呀,快给我开灯。”麦家的人起先认为她鬼附身了,烧了很多纸钱,鱼儿依旧看不见东西,她生活在一个黑暗的世界中。鱼儿后来被送进教会医院,西洋医生说她因长期哭泣,瞳孔哭坏了。祖母问:“这一辈子,她再也看不到光明了吗?”西洋医生说:“有一个可能,但这是万分之一的康复率,让和她血型相同的人捐献出眼球,移植到她的眼中。”面对这个残忍的问题,大家都绝望了。这时,女教师站了出来说:“我愿意把自己的双眼献给她,但是我有一个要求,就是麦家必须抚养我的女儿,让她念书,让她过上富足的生活。”祖母与祖父点头答应,并且写下了一个契约。女教师经过验血、手术,她瞎了。可是她自由了,她还是不停地干着粗话儿。
鱼儿的眼睛逐渐好转,她可以看到天空、墙壁,她能独自上茅房了。她亲眼看到江城拥抱着女教师哭泣,她的心凉了。女教师后来加入了天主教,每个礼拜都要带着孩子去教堂忏悔自己的罪恶。在一个傍晚,她拄着拐杖拉着女儿,一边行走一边探路,这时一辆军车铺面而来,女教师躲闪不及,把女儿用力推到路边,军车从她身体碾过。
江城抱着女教师的身子,三天不撒手。他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等女教师下葬后,他对妻子鱼儿说:“我这一生,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你搬到别的房里去吧。”鱼儿抱着自己的行李,搬到厢房。
三
鱼儿恨透了丈夫麦江城,她总是对着麦江城的背影吐着唾沫,她希望他死,哪怕守寡她也认了。总比现在被人家抛弃在一边体面,现在到底自己是什么角色,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不施粉黛,裤腿扎得紧紧的,可是尽管这样打扮,还是掩盖不住她天生丽质的娇媚。
祖母把养父和鱼儿一起叫到面前说:“你们到底怎么了?好好的日子放着不过,却生事做耗。”养父抬起一张忧伤的面孔说:“母亲,我对生活充满了幻灭,让儿子沉静一段时间好吗?”祖母看着儿子频临绝望的样子,很是心痛。
本来祖母对鱼儿寄予厚望,但生活不是完美无缺的,把希望带到现实中的人,经常会感到失望与沮丧。祖母将鱼儿叫到自己的卧房,对鱼儿说:“你的男人心情不好,你也不知道哄哄她,而是躲到厢房里睡觉,你一个人睡得着吗?”鱼儿淡淡地说:“母亲,我们都是人,谁也不是树上结的,他和女老师的事情,我不追究也就罢了,他反而处处看我不顺眼,把我赶了出来,若想让我回去,也可以,她得当着您的面,给我承认错误。”祖母徐徐叹了一口气说:“认识一个人需要很长时间,你们未来的路还很长,你作为一个妻子,硬和丈夫争这口闲气,值得吗?”鱼儿沉思着,半日才说:“这样无情的男人,我宁愿不要。”祖母听了,心头一阵不舒服,耐着性子说:“这是什么话?你在咒他死吗?在麦家,我给足了你面子,你还不满足,说出这样可恶的话来,怨不得你男人要远离你。你出去,日后好好反思一下自己说的话。”
鱼儿冷笑一声出来了,她抬头看见岳尧站在南房门口用牙签子剔牙。鱼儿明白,岳尧就是坐山观虎斗,恨不得麦家天天出人命才好,所以没有搭理她。岳尧笑嘻嘻地和鱼儿说:“你婆婆叫你干什么去了?不会是把掌柜子大权交给你吧?她早把你当外人看待了,你醒醒吧!”鱼儿说:“姨娘想知道我婆婆和我说了什么话,就去问我婆婆好了,我现在没工夫和姨娘说这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岳尧本来是讨好鱼儿的,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便十分生气地说:“你还没工夫和我说话?这个家里,你是一个富贵闲人,吃穿用度什么也不少,还不用伺候自己的男人。”这句话如一根刺,扎进鱼儿的心中,鱼儿转过身说:“自己的男人再不好也是自己的,不像有些人鬼鬼祟祟偷别人的男人,还觉得自己尊贵得不得了,我要是过到那个份上,早一头碰死了,活着也遭人恶心。”这句话同样刺在岳尧心头,她满腔的怒火在瞬间燃烧起来说:“你这暗打狐狸明打狼的话说谁呢?可惜你还是念过书的大家小姐,连上下尊卑也不分,活该你让你男人抛弃,看你这把贱骨头,卖了也不值一文钱。”鱼儿说:“我贱?是,要不八国联军来的时候怎么会被德国大兵糟蹋呀?脏死了。”岳尧大吼着乱骂起来,恰好祖父从铺子里回来,铺子里的生意连日不好,他正心里不痛快,一进家门就见岳尧骂人,恨得直咬牙根。他把岳尧拉到一边,脆生生地给了两个大嘴巴子说:“你要再在家里闹事,我就把你卖到窑子里,让我耳根子清净几日。”岳尧进了麦家二十多年,头一次挨打,一边哭一边用尽浑身的力气直冲着祖父一头撞了过来,她骂着:“你打我,你和你的儿媳妇干下的丢人事,我会让整个劈柴胡同的人知道了,你还有资格打我?给你打。”祖父还要打她,她一头将祖父撞了一个仰面朝天。祖父的后脑磕在二门的门槛上,当时就昏迷过去。
祖父住了半年的医院,他瘫痪了,浑身僵直,经过调养,所幸的是祖父只有一只手不能动。祖母厌倦了岳尧,连埋怨她的力气也提不起来。岳尧知道自己做错事了,每日大门也不敢出。等祖父回来,岳尧伺候在祖父身边,端屎端尿。祖母想把她赶走,背着岳尧说:“再不把这个妖精处理掉,麦家还要出事,她就是天生的祸头子。”祖父却对祖母说:“多日以来,她伺候我很入微。我也不忍赶走她,二十年都这样熬过来了。我要活着,你就不能动她。”祖母对岳尧束手无策。养父到了铺子里,顶替了祖父大东家的角色,于是他和鱼儿的关系更加陌生了。
鱼儿由于长期压抑,整夜失眠,她多次试想着包容丈夫,可是丈夫连个人影子也逮不住,怎么包容呀?她坐在绣架前整夜整夜绣花、绣山水,每根丝线的拉动,都让她心碎欲裂。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麦江城,今天我想留住你,可你不回首。我要把昨天丢弃,把明天抹杀。你对我无视,我就要对你仇视,我会让你明白,无视我是你犯下的最大错误,我要让你颜面扫尽,你想做君子,我就要让你做小人。”岳尧夜夜如此伺候祖父,鱼儿避讳岳尧,所以她不进公公的病房,也不去问候婆婆。今天的日子如此残忍都是丈夫一手造成的,她想着怎样才能让他身败名裂,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心愿。
天亮了,她伏在绣架前睡着了。在失败的婚姻中,夫妻往往都是罪人。
祖母来到西厢房里,她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是寡妇的味道还是女人的味道,祖母也说不清楚,总感觉怪怪的。她看到鱼儿单薄的身影伏在绣架上,如纸鹞一样轻飘。祖母推了推鱼儿,鱼儿苏醒了,脸上的泪痕,如同抹了油彩一样,这就是从夜夜断肠中爬出来的女人。祖母心中一阵刺痛,紧紧握住鱼儿的手说:“鱼儿,不要太固执了,男人需要温柔的女人,在感情方面,逆水而行,是最不幸的女人。”鱼儿站起来,晃动着消瘦的身子,用毛巾沾了清水,擦了一把脸说:“是,母亲,儿媳一直在唱空城计,来哄骗自己。”她的性格有着明显的孩子气,可是话中带刺又有着老人般的凝重。祖母感到这个女人阴气太重了,仿佛是黑夜中的一坨冰。祖母又说:“即使如花美眷,也得食人间烟火,你是不是该出去走一走,或者到你公公的房里问一声安?”鱼儿抬起头,双眼十分漠然,她是应该走出去了,带着极度的焦虑和失落的情绪,她熬过了一段地狱般的日子,可现在她的思维仍然不见一丝活气。
鱼儿随着婆婆来到了公公的书房里,满屋的药味熏染着整个房子,岳尧端茶倒水伺候在公公身边。鱼儿一步一步靠近公公,祖父看到了一张充满忧伤的面孔,正向自己一步步逼近,她的一双大眼,如兔子一样,温顺胆怯,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脑后,发间插着一支银簪子,簪子上的红穗子颤抖抖地摇摆着,整体看去鱼儿淑女极了。祖父说:“鱼儿,你怎么来了?”鱼儿为祖父掖了掖被子,然后轻声回答:“我来看父亲,您的病好些了吗?都吃一些什么药?”祖父非常激动,这个默默无语的儿媳妇,自从娶过门从来也没有和自己说过一句话,今天这几句话,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安慰。祖父说:“岳尧,搬一把椅子,让鱼儿坐在我的身边。”岳尧听话地搬来一把笨重的榆木椅子,鱼儿坐在祖父的床边,拿起一只小勺,给祖父喂水。祖父喝了几口,鱼儿放下小勺,轻手轻脚,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祖父长叹了一声说:“江城无福消受,这样好的女人,空放在一边。”鱼儿和善地说:“父亲,儿媳不计较这些,人和人之间缘分是最主要的,儿媳不会因为受了丈夫的冷落而大惊小怪地怨天尤人,儿媳自己也有过错。儿媳只恨自己不能在事业上给丈夫帮助。”
祖父激动得嘴唇发抖,多么知书达理的女孩儿,她的善解人意会感化任何铁石心肠的男人。她的语言和姿态,没有一丁点儿的夸张,那么柔顺,那么和善。鱼儿和岳尧不一样,岳尧总爱讨好卖乖,或者做事十分极端,而鱼儿是那么平实,做事说话有条不紊。祖父说:“鱼儿,委屈你了,难得你这样深明大义,我是快死的人了,你要在接下来的路上,一丝不差地帮着江城走下去。”鱼儿点点头说:“父亲,我已经看透了,即使江城不喜欢我,我也不怨他,我不会重复安二丫头的悲剧,人类感情的历史从来没有善待过女人,儿媳尽力就是了。”祖母站在一旁说:“你公公可能说了这些话累了,我们出去吧。”鱼儿站起来说:“父亲,生病也许不是一件坏事,起码能安心地静养一段时间,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您的病就好了,可以自由地活动了。”鱼儿出去了,一脸的风平浪静。祖父重新认识了她,他感觉她日后绝对能挑起麦家的大梁。
鱼儿出来,心想:人生中出现的一切,都无法拥有,只能经历,是有些可悲。只有体验到这一切的人,就会懂得:无所谓失去,而只是经过而已。
岳尧趴在祖父耳朵边说:“这个女人就爱装,她深不可测,我们都不是她的对手。”祖父不耐烦地说:“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对手你才舒服?江城的母亲,拱手把我让给了你,你处处和她作对;安二丫头,一个朴实而心眼不全的女子,简直和你井水河水两不犯,你也视她为眼中钉,现在又说鱼儿的坏话,你能不能让这个家消停一段日子?”岳尧本想绕个弯子来整鱼儿,没想到自己把自己绕进去了,所以不敢再多言一句。祖父把祖母叫到身边说:“鱼儿将来是你的一个好助手,我们不能让她苦下去了,要重用她?”祖母问:“怎么重用?不能把掌柜子让给她来当吧?”祖父说:“起码让江城回家,不能夜夜睡在铺子里。”祖母说:“老爷在上流社会混了一辈子,难道看不出鱼儿不是一般的女人吗?女人的道行越深,越无情,她把仇恨隐藏在肚子里,江城日后能好过吗?我想着物色一个品貌端正的女孩儿,填进江城房里。”祖父生气了,大声说:“你这几年怎么过来的自己不明白吗?没有爱情的生活叫生活吗?没有男人的日子是日子吗?一个女人,能忍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今夜把江城叫回来,我和他说。”
四
麦江城经过父亲的教诲,觉得心中实在愧对鱼儿。人海茫茫中与自己有缘的人不多。可自己的存在就能惊醒鱼儿所有的感觉,这是自己的命,他必须接受鱼儿,让这个家琴瑟合鸣。
夜里,麦江城推开鱼儿的门,只见鱼儿直直地坐在绣架边绣花。江城坐到绣架边说:“父亲让我回来看看你。”鱼儿说:“可惜你来得太晚了,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你了。”江城说:“我是你丈夫,你就是不想看我,我也得和你过日子。”鱼儿突然站起身,怪声怪气地说:“现在你说你是我的丈夫,可洞房花烛夜你在哪里?我夜夜流泪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现在听了你老子的话,想和我做真正的夫妻?我告诉你——不可能。我要亲眼看着你死,你化成灰我才高兴,你不配做我的男人,滚出去,我看着你就生气。”江城从厢房里出来,回到自己房里,养女麦芽已经熟睡,她在私塾先生的教育下,已经会写《三字经》了。江城抚摸着孩子湿漉漉的额头,长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