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幽去四爷家找小姑玩，喜欢到曾祖母的小屋逗说。曾祖母与四爷在一个院住，经常让梦幽给她认针。曾祖母耳朵背的厉害，还又不想少说，见什么都想探个究竟。那次村里的代教林老师从院门口经过，她问正给她认针的梦幽那姑娘是谁家娃，梦幽告她说是在村里教书的林老师，她啧一下舌头，看姑娘走远，对梦幽直嘀咕，“一个女娃娃，怎么学个劁猪的营生，？咱梦幽长大可不学劁猪，咱学会做针线就够了。”梦幽在她耳边大声纠正说林老师是教书的，她仍是嘴不停地说“一个女娃学劁猪，不地道。”
　　 曾祖母坐在门道口认针，左穿右对怎么也认不上，多皱的脸面一抽一抽的，尤其那张紧缩的嘴，牙床外皱巴成一个小桃核。见梦幽进来，赶紧招呼，“梦幽来了，快来给我认认针。”梦幽奇怪曾祖母两只眼睛也不小，瞪得还老大，怎么就看不清针眼呢？接过针线认起了见她还在皱巴着嘴抽动，故意不给她，举起针往远跑，线没从线蛋上拽断，从曾祖母手里滑脱滚在院里，着急得曾祖母踮着小脚撵，梦幽高兴得来了劲，跑得更快了，还把线缠绕在柴堆上，气得曾祖母站在院中跺着小脚骂，“有粮和卫花都老实，生个闺女咋这么不实诚？”
　　 叫上小姑到河口玩。沿河一直往下走，一会儿捡小石子，一会儿撇麻麻花，不知不觉到了秃岭村。看地上的影子，缩到最小。知道中午了，得往回走，小姑说不用回，去她姥娘家吃饭，因为小姑的姥娘住在秃岭村。小姑的姥娘正抱柴要做饭，见两个孩子来，从院里提个箩筐出去，一会儿回来，箩筐里多了几个山药和一个瓜，山药上还带着湿土。
　　 不一会儿，饭做好了，是山药、瓜小米稠饭。刚端起碗吃饭，见有一男孩跳着捣窗户，梦幽吓得放下碗不敢再吃，小姑说不怕，是她二舅家二小。小姑姥娘喊一声“二子，回来端碗粥。”叫“二子”的男孩狠捣一下窗户跑远了，没有回家端粥。长大后，梦幽和叫“二子”的正好是同班同学，其实，他们也带沾亲，因为，梦幽姥娘是“二子”的本家老姑。
　　 在家也常吃粥，但好像没有那顿香，不知是饿了还是新瓜新山药的原故，也或许是别人的比自家的香？
　　 一早大人就上地走了，梦幽领着愣小去同在酒坊街的明丽家玩。明丽也有弟弟，四个孩子经常在一起，也都是姐姐领着弟弟。他们或到河边捉蝌蚪，或在山坡寻野果，每天有玩的项目。这天明丽说她家的小鸡刚孵出来，她不能出去，于是，四个孩子就在明丽家玩过家家。
　　 玩得好好的，不知为什么，愣小和明丽的弟弟明军打起来了，明丽过去帮明军打愣小，梦幽扑过去替愣小打明丽。她毕竟大些，知道把手里拿着的小刀扔在地上用手打。但她也还是孩子，手一狠用力，明丽脸上就淌下血，顿时流了一脸。她害怕了，拉起愣小跑到河边不敢回家。
　　 明丽的母亲领着满脸是血的明丽找到梦幽家。知道自己孩子惹了事，梦幽妈忙不迭给说好话，又把刚炒的棋子给明丽装了满满两兜。明丽妈倒并不是找事，只是让梦幽妈看看梦幽把她孩子打成什么样，临走时还安慰说孩子们在一起玩，难免打闹，梦幽和愣小回来回来别打骂，怕吓着。
　　 母亲找见姐弟两时，他们坐在河边草摊上，谁也不说一句话，目光呆呆地不知看什么。
　　 明丽长得很漂亮，皮肤不很白，但眼、鼻子、嘴嵌在上面很恰到好处的好看，尤其那双眼，是双眼皮，睫毛老长，闭上眼像一把伞。母亲常说明丽漂亮得像画上的人，只因梦幽的狠劲一抓，给左脸上留下一道永久的印痕。
　　 母亲刚把孵出才几天的小鸡圈回地下吃米，梦幽从里屋出来，走路不看脚下，一脚下去正好踩准一只小鸡，毛绒绒的小生命蹬几下小腿就咽气。没等母亲埋怨，她就坐在地上哭嚎。哭声震天，惊得母鸡如临大敌般地领着小鸡在地上疯也似的“咯咯”着直转圈。卫花见她哭得凶，不敢骂，直安慰，“妮儿子，不怕，咱还有这么多小鸡。”可她一听说死小鸡，哭嚎声更加大，简直是歇斯底里。小屋关门闭窗，吓得母鸡领着子女们没处逃窜，只有加快些转圈的速度。邻居听到哭嚎，以为是她淘气挨了母亲的暴打，婶子隔墙吆喝，“卫花，咋这么打娃？可怕吓着。”卫花听到邻居的声音，走出院子，“是她踩死个鸡吓得哭，我赿哄赿哭。”“我还以为是咋了这么打。”
　　 梦幽领愣小到河边玩。一只红黄相间的公鸡正全神贯注地追赶一只刚学会跑步的小老鼠，老鼠被一高出地面的石块绊倒，没来得及反应就跳进鸡的嘴里。姐招呼弟一声向鸡进攻，猎物信手擒来。小老鼠已死，身上的毛还没长全，提起尾巴，整个身子软软地下垂。突然一个念头，梦幽从口袋掏出准备入学父母给买的削铅笔用的小刀，学着每年腊月各队宰羊的样子，将小老鼠放在一平石上，指挥弟做助手开始切割老鼠。去头、剥皮、破肚、开肠……鼠头、鼠皮、肠肚刚一扔在地上就被真正的得主——公鸡叨起过了美食瘾。不一会儿，只剩一副光溜溜的肉架，拿到水笼头一冲再冲，一寸长的肉块与过年吃的猪、羊肉没有两样，肉红的颜色让姐弟想起过年的肉香。
　　 姐弟正不知如何处理这只被解离的死老鼠，一只蝴蝶舞过，要追赶，才发现那只公鸡一直跟着他们，正目不转睛地仰头盯着那只老鼠，嘴微张着轻声“咯咯”，“姐，你看这只鸡多可怜？它想吃。”“这本来是它先逮住的，咱们还给它。”说话间老鼠已丢在地上，公鸡啄起，高兴地一口气吞下，然后悠悠地“咯咯”着远去。
　　 快过年了，有粮买了些猪油，晚上忙着在火上炼猪油。炼完猪油仍遵照往年惯例，为已钻在被窝等待的姐弟两用炼油后剩的油渣做碗粉条肉渣汤。一年见不上一顿有肉星的饭，炼油剩的渣也算是美味佳肴，端着香喷喷的肉汤总也舍不得一口吃掉，姐弟两趴在被窝里嬉笑着比赛谁吃得慢。正笑着比着，愣小突然哭着连声咳嗽，说他将粉条吞在鼻子里。掌勺的有粮吓得赶忙端起锅里的油汤往身后柜子上的“碗”里倒，倒完了，汤又洒了一柜子，才猛然醒悟，他将油汤倒在新买的帽子里了，油汤又从柜面又流到柜里，但顾不上管，因为愣小的哭喊声震天。梦幽吓得不敢再说话，学着大人的样伸一只手使劲拍打愣小的背，指望能把吞进鼻子里的粉条吐出来。一时间内，愣小的哭喊，父母的吵闹响成一团，突然，哭喊的愣小又笑了，原来，粉条因他大声哭喊而随着气流改道完璧归赵——送回食管咽到肚里。愣小相安无事，一家人才想起可惜有粮那顶新买的帽子，忙乎着收拾流进油的柜子。
　　 雨过天晴，梦幽和愣小正在河边逮蝴蝶，见一群大孩子说笑着下去，说是要捡地皮菜。他们也想吃，就跟着大孩子去捡。捡的手里掬不下了，各人拿出手绢摊在地上往里捡，不大工夫捡了满满两手绢包，高兴地回家让母亲做。卫花一看，说一声“这是羊鼻子长起来的，恶心的不能吃”就倒在地上。院里的鸡们一窝锋涌过来“咯咯”啄食，姐弟两坐在杏树下的窖盖上看鸡吃，梦幽嘴里嘟囔，“人家都说好吃，就是咱家不能吃，跟人家也不一样。”
　　 （九）
　　 一夜春风乡土绿，几滴细雨农田忙。各生产队正沉浸在春播的忙碌中，突然有辆吉普车来村上，不一会儿，急促的报警声响着离开了，听说是村河西的魏连荣被带走了。人们说是他和河东喜山的媳妇，被人告了。这些天，田间地头的话题就是关于连荣的。
　　 甲：看见也机敏俊眼的，咋那么坏？
　　 乙：这人敢情不能看外表，在一块动弹从不耍奸，还尽拣重的做，好好个人咋就成了这？
　　 丙：唉！你们是饱汉不知穷汉的饥，年龄大了，娶不上个媳妇，看见人家的老婆就眼馋。
　　 丁：那也不能欺负人家的老婆呀！
　　 戊：那可不是欺负，是萝卜白菜各耍心事爱。
　　 己：也是，家里的不行，不能荒着。
　　 庚：弟兄两一个比一个机俊，就是没个爹娶不上媳妇。
　　 辛：这一进去也不知道要住几年，出来越发娶不上媳妇了。
　　 星期天，云帆在山坡上等野兔，听到人们对连荣的说道，回家问父亲，“人们说连荣叔欺负喜山婶被公安局抓走了，他咋欺负来？我替喜山婶报仇。”满仓的心“咯噔”阴下来，“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别听人们胡说。”云帆分辨，“不是胡说，那天我也听到警报车响了，就是逮连荣叔的。”满仓老大不高兴，向云帆挥手，“去，去，去，走远点，别在我跟前说人长短。”云帆不明白他说连荣欺负喜山婶，父亲为啥动气，带着少年对成人的不解走出院子上洞头起瞭望。他家在全村最高处，洞头起就能瞭见喜山叔的院子。院子里，喜山婶正剥着一穗玉米喂鸡，喜山叔担着水进了院子，喜山婶过去打开家门让他担水进去。
　　 云帆又向四下里环顾，看见酒坊街东边蓝鼻子家洞头起爬着几个孩子，头都伸出洞边沿向院里，宇忠也在。蓝鼻子有名字，是她不知为什么，鼻子上经常涂蓝或黑颜色，而且，把个鼻子涂的满满的全是蓝或黑，可能嫌黑色不好看，涂蓝色时候多。于是，人们就根据她的这一特征背地叫她蓝鼻子。蓝鼻子的男人在城市下煤窑，常年不回家，年轻女人耐不了寂寞。娶不上媳妇的成年男人也熬不住夜里孤灯下的清苦，于是，因家穷娶不上媳妇的红小与蓝鼻子好上了。红小也有名字，是他皮肤较白，稍一活动或是生气脸就红，人们就因这一特征叫他红小。红小父母早年过逝，留他一个人在一眼破旧窑洞生活，家穷人又懒，还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每天懒洋洋地出来进去，能钻在蓝鼻子屋里笑闹一整天。不过，什么人什么命，他不知从哪儿学会了油漆与画画，常给人家油漆柜子或是画炕围，能挣些零用钱，生产队不出工也按人头分口粮。于是，他不用像社员一样出工也能保证衣食无忧。
　　 云帆跑下蓝鼻子洞头起与伙伴们爬在洞沿边，伙伴你一句我一句向院里喊，“蓝鼻子、红小子，炕上睡，不要脸。”他也跟着喊。红小子和蓝鼻子钻在屋里不出来，也不理一群毛孩子的乱吆叫。一会儿喊得没劲了，几个找几块平板些的石头就地玩起打砣来。
　　 半上午时分，蓝鼻子出门担水，肩膀上垫块白色的毛巾，打砣的几个看见了，又吆叫，“蓝鼻子、红小子，炕上睡，不要脸。”蓝鼻子看一眼洞头起的孩子，似乎不屑一顾，只涂蓝颜色的鼻子抽几下。酒坊街拐角处坐几个老太太纳着鞋底说闲话，见她担着水桶吱吜着走过来，顿时停了说，她笑着招呼，“你们一伙伙在这儿坐？”众人不同程度地以笑应答，但没用语言搭理她，等她走远，人们开始议论，
　　 甲：唉！相跟个人也不相跟个能用上的，把他养在炕上，你自己担水。｜
　　 乙：看人家河西的冰花，跟她一样男人都下煤窑挣钱，相跟的安荣家里地里都给做，哪像她？
　　 丙：也该红小子有福气，相跟上她不用干活。
　　 丁：蓝鼻子不为人，一般光棍也不找她，她也只能找个懒汉供黑夜里用。
　　 戊：那叫不要脸，一个大男人，干活懒得筋疼，不上地挣工分，就等队里分的那些口粮，实在赶上这会儿新社会，要在过去，非得饿死。
　　 己：你看他每天悠过来晃过去的，也不接济娶媳妇，看他到老有人养活，蓝鼻子咋就看上他？
　　 洞头起几个孩子停下打砣到墙根抽柴脱咪咪，蓝鼻子的闺女朱玉林以为是走了，探头探脑从院门出来，宇忠先看见，对着小玉林吼叫，“朱玉林，你和红小子在家里做甚哩，你叫他爹不？”小玉林似乎受惯了同伴们的取笑，没敢吱声，转身折回家再不敢出门。
　　 （十）
　　 放学回家，云帆又见河西登攀舅舅在河口锉石头。他埋头锉石头，锉的很认真，似乎对身边的事漠不关心。云帆听大人们说过登攀舅舅原本是国军一个很大的军官，抗日战争时期立过不少劳，只因政治问题坐牢几年。刑期满后被释放，队里派满仓把他接回来。从此，他在小山村过起了普通农民的日子，但又与普通农民不一样。听说娶过三个老婆，儿女也不少，有一年一群城市的人回来过一次，看上去很气派，说是他的儿女们，以后再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他去找儿女们，每天就在村里，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但学会锉石头这门手艺，经常见他锉。许是听说他是军官，上过战场，还立过功，云帆幼小的心里便对登攀舅舅生出对英雄的敬仰，尤其看到他左脸部那一片被炮弹炸黑的疤痕，更加敬重英雄的铁骨铮铮。他离开孩子们径直向登攀舅舅走去，悄悄站在一边看他锉。
　　 石头堆在一片草丛里，高高低低的绿草从石头缝隙钻出来，尽可能地挺拔出矫健的身躯，从河东流下的小溪涓涓汇入村口的麻河。麻河面上，倒映出妖娆绿柳与蓝天白云，几只蝴蝶和蜻蜓在河面飞舞，忽高忽低，还有几只鸡在河边草摊上刨食，不时发出“咯咯”的声音。登攀舅舅似乎对河边的一切熟视无睹，自顾锉石头。好大一会儿了他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云帆，抬起头，“小云帆呀！放学了？”“嗯，登攀舅舅，你每天锉这么多石头做甚哩？”登攀舅舅停下锉石头的手，向云帆浅笑一个，嵌的左脸那片黑疤有些不自在，“修盖窑洞用，你看咱们村新修的窑洞前面都是这种锉出条纹的石头。”“听说你是大英雄，大英雄也会修盖窑洞吧？”登攀舅舅没有接云帆的话，微笑的表情里突然掺杂进些说不清的内容，那片被炮弹炸黑的皮肤抽搐的有些扭曲，看一眼从河东流下来的那条小溪，又转身向村口外看一眼，深叹一口气，“云帆呀！你还小，不懂得风向和路线。正是学习的年代，可别荒废呀！将来学到本领一定走出去。”云帆对登攀舅舅的话似懂非懂，但他敢肯定登攀舅舅说的一定是对的，他丢一句“我上学期考试是双百”向家的方向走去，听见登攀舅舅在身后自语，“耳畔别离戎马阵，眼前频见少年长。昨日疆场逞英豪，今朝乡野扮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