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春，扬子江水又开始上涨了，有船夫在吆喝着拉生意，岸边的柳絮也发出了嫩芽。而大街小巷的人都在传诵着，北燕国君将把公主嫁给宋朝的太子刘义隆，以达成燕宋结盟的目的，共同对抗强大的北魏。
　　 而这个公主的名字叫参合陂。
　　 这个名字让我浑身一动，我脑子里不禁想起破庙里那个替代我的女孩，她被那个将军抓去时的情形。
　　 如今，她又是什么模样？
　　 春，惊蛰，雨纷纷扬扬，从窗前滴落下来，掉在湖水里，荡起细小的波纹，寒气，冷不丁的从窗户钻了进来，我披了大红棉袄，坐在窗前等候一个人。
　　 薛姨说今天会有一个特别的客人，让我一定好生招待。
　　 可是，再特别的客人也是男人，男人来这里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寻欢作乐。
　　 暮霭时分，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或许因为春雨的缘故，寻欢的男人不是特别多，整个明月楼显得格外安静，没有木床摆动的声音，也没有男人的喧闹声，一切因为雨而显得异常寂静。
　　 他走了进来，一个特别的男人，风流倜傥，手里拿着把纸扇，衣衫华贵，器宇不凡，年纪约摸二十开外。
　　 我站起身来，走过去，倒茶，轻声说：“公子，喝茶。”
　　 他却并不看我，独自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啧啧叹道：“此处景色真妙，柳絮罩着湖光，湖光映着柳絮，再加上这妙妙春雨，蒙蒙雾气，更是显得静雅而神秘。”
　　 我端起茶杯，走了过去，递给他道：“公子，喝茶。”
　　 他却转身，回到房间里，坐在床沿上，纸扇一摆，闭目闻了一阵，连连说：“真香，真香……”说着，纸扇在手心连敲三下，突然，双眼一睁，目光如炬，看着我，问道：“敢问姑娘，这香是女人香呢，还是茶香呢？”
　　 我淡淡一笑，知道他不同于那些寻欢作乐的常客，端着茶杯，走到桌前，放下，靠着桌沿坐下，看着他说：“这就要看公子是来品茶香呢还是女人香了？”
　　 他对我的反问显得颇为惊诧，继续问：“这可如何说？”
　　 “茶香是一种境界，女人香却也是一种境界，公子爱慕这窗外景色，被这幽幽冷雨给迷住，自然能闻到的是茶香而不是女人香了。”
　　 “哈哈哈……回答得真巧妙，果然名不虚传，不愧了花魁的名头。”他笑说，目光开始打量起我来。
　　 我趁势说道：“公子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您是来品茶香呢，还是女人香？”
　　 “哈哈，茶香，当然是茶香了，与这绝色佳人共度这绝色春光，岂可让那些肮脏之事扫了兴趣。”他站起身，朝桌边走了过来。
　　 我走到墙边，取下琵琶，坐到一旁，浅笑着说：“公子静心品茶，我这为公子弹唱一曲助兴如何？”
　　 他笑着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在鼻子前闻了一闻，纸扇一开，顺势摇了两下，我的双眼却蓦然被纸扇上面的大红印章给吸引住了，因为那上面印着四个字，刘义隆印。
　　 他品了一夜的茶，一会站立窗边，一会坐在桌前，似乎有些难解的心事在心头凝结，无法排解，到得天明时，门外有人轻唤道：“公子，公子，我们该回去了。”
　　 他才整理了一下衣服，朝了我看了一眼，笑着说：“你的琴艺很不错，曲子悦耳。”说完就要拉开门离去。
　　 这时，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朝他说道：“公子，你都不问我叫什么吗？”
　　 他似乎才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看着我，神情尴尬，说：“真对不起，敢问姑娘姓名。”
　　 我装作很随意地回答：”参合陂。“
　　 他的身子一震，目光紧紧盯在我的身上，见我不似玩笑，再次问道：“你叫什么？”
　　 “参合陂。”我再一次回答。
　　 这次，他才认认真真打量起我来，似乎对这个名字有无尽的兴趣，转瞬，又笑了，说：“我明白，你心里在想什么，有时间我会过来看你。”说完，他就拉开门走了。
　　
　　 四
　　 他走了没再来，从惊蛰到谷雨，春意盛了，他都没有再来过，似乎对我这个人以及我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可是我却不甘心，不甘心如此被人遗忘。
　　 他走的时间越长，我心里的不甘就越深，我竟然开始有些想他，开始盼望他会到来。
　　 我不知道，我是喜欢上了这个人还是被那纸扇上的名字给吸引住了，不管如何，我必须要见他一面。
　　 谷雨过后，天气暖和了许多，桃花也谢了，江南，草长莺飞，一片春意盎然，绿波荡漾。
　　 北燕派遣和亲的使者来到了南宋，宋国的都城健康沸腾了，所有人都想争睹一眼北燕公主参合陂的容颜，据说，她倾国倾城，举世无双。
　　 倾国倾城是没错了，她的出生就让大燕国亡了。
　　 那个夜晚，北燕的大将军，和亲使者冯跋来到了明月楼，他站在楼下，我从窗户上第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么清晰的面容，轮廓分明，被我记住了十五年。
　　 他点了我的名字，我没有拒绝，在所有人的艳羡的目光里我被他抱进了房间，他似乎从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双眼里充满了欲望，把我狠狠地扔在了床上，然后扑了上来。
　　 我娇俏一笑，故意躲开了他，这个让我去国离家的男人，如今，终于被我掌控在股掌之中。
　　 我笑着说：“听说你是北燕的大将军，真的假的？”
　　 他略微一惊，双眼里欲望难填，翻转身，试图抓住我的身子，我从床上跳了下来，站在地上，格格娇笑不止。
　　 他说：“整个北燕都是我的，你如果从了我，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眼神里故意露出轻蔑的神色，笑着说：“将军夫人我不稀罕，我只稀罕皇后，可是你只是个将军，当不了皇帝。”
　　 他神色一凛，站起身来，正眼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看不出来，你一个烟花女子，竟有如此大的抱负，倒真是让人小瞧。”
　　 我浅浅一笑，说：“将军难道没想过要做皇帝，听说后燕都是被将军给灭了的，为什么将军还要把大好江山送给别人。”
　　 “哈哈，美人，只要你喜欢，我一定做了皇帝，让你做燕国皇后如何。”冯跋笑了起来，似乎对权力的热衷更胜于对美色的青睐。
　　 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欲望，看到了对权力无休止的欲望，这种欲望不是只想做一个将军那么简单，他既然毁灭大燕，也可以取而代之。那么，他也会尝到众叛亲离的滋味。
　　 我觉得满足了，我要看到的就是他的这种欲望，只有这样，我才可以为大燕复仇，为莫叔复仇。我装作若无其事，在自己的仇人面前，言笑晏晏，走到他的身边，依偎在他的怀里，柔声说：“我相信将军，以将军的能力，一定可以取得天下，四海之内都是将军的，更何况我呢。”
　　 他似乎得到了满足了，抱着我哈哈狂笑，然后拥着我走到窗前，迫不及待地解开我的衣服，在我脸上身上吻了起来，我闭上双眼，这副早已不洁的身躯，到了如今，已经行尸走肉一般。
　　 这时，门却被打开了，一个男人，怒容满面地冲了进来，看见床上的情形，大喝道：“住手。”
　　 冯跋回过头去，愣了片刻，看着来人，目光微惊，从床上爬了起来，笑着说：“原来是太子。”
　　 我知道好戏开场了，这一片刻，怎么能少了我的点缀，看见他的到来，我的心微微松了一口气，看见他怒容满面的样子，我竟然有些开心，但同时，我爬起身，掩面而泣，奔到他的身边，哀泣着说：“公子救我。”
　　 “原来，是太子的女人，真对不起，一场误会，误会。”冯跋似乎很害怕他，一脸堆笑。
　　 “你怂恿我父亲让我娶你们燕国的女人，想用一个女人就让我们宋国为你们出兵劳民伤财，简直是痴心妄想，如今，你又来糟蹋我们宋国的女人，你给我滚，滚出我的眼前，再也别让我看到你，否则，休怪本太子不客气。”他似乎真的动怒了，一张脸有些可怕。
　　 冯跋悻悻然朝我看了一眼，眼里露出不甘的神情，脸上依旧保持歉疚的笑容，走出门去。
　　 关上门，他才走到窗边，独自望着窗外，沉默不语。
　　 我以为他是来看我的，可是，从他的神情里，我知道不是，他有着他的满腔心事，这些心事，又怎么可以对我这个烟花女子所讲，或许，讲了也未曾明白。
　　 “真是可恶，父王就听了他的，就任由他摆布，让我娶一个我不爱的女人，而且还要出兵，这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嘛，淝水之战才没多久，再妄动兵戈，岂不会大失民心。不行，我不能让父王这么做，坚决不行。”他的手狠狠地锤在窗楣上。
　　 “公子是担心如果宋国出兵，会招来北魏的兵戈相向对吗？”我坐到桌前，倒上一杯茶，看着他说。
　　 他有些惊讶，回过头看着我。
　　 我浅浅一笑，继续说：“如果宋国出兵，北燕就会减轻压力，这就是所谓围魏救赵罢，可是这又不同于围魏救赵，北魏的实力强过宋国，这只等同于以卵击石，一旦招来北魏的兵戈相向，宋国将会有灭顶之灾，而江南在淝水之战后不久，人丁凋零，更无兵可用，不养精蓄锐，却妄动兵戈，势必会引起内变。”
　　 他的目光睁大，似乎没料到我会把他心里所想得讲了出来，脸上露出欣喜神色，朝我奔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你，你真是我的知音，这么浅显的道理，可父王就是不明白。”
　　 我浅浅一笑，说：“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一个小女子，妄谈天下大势，已经罪无可恕了，还请公子不要笑话。”
　　 “不，你说得很在理，现在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应该休养生息才对，而不是大动干戈，这江南，除了这健康有这点滴的繁华之气，哪里又能见着繁华了，四处都是民不聊生，可是父王却根本听不进去。如果，如果……”他目光一亮，看着我问，“上次姑娘说您叫参合陂，不知是真是假？”
　　 “公子是信了还是不信？”我看着他反问。
　　 “姑娘说得在理我就信了，说得不在理权当笑话。”他坐了下来，取过一杯茶，递给我说，“润润唇。”
　　 我开始讲述我的故事，我的出生，我的身份，我在燕京的童年以及如何流落江南，他听得兴起，末了，脸上却呈现怀疑之色，笑着说：“若你是慕容垂的女儿，大燕国的公主，那我家那位大燕国的公主又该是何人？”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他讲我的故事，或者这么多年来的辛苦，我想找一个人倾听，或者那个埋藏在心里的身份，我必须找一个人去了解，又或者，这个男人在我心里已经有了不一样的地位。
　　 或者，最简单的，我只是想找一个依靠，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作为依靠，我要爱他，一生一世地去爱他并且依靠他，除此，我再也找不到任何现实的理由了。
　　 他沉吟良久，对我的故事在反复回想，最后，突然站起身来，抓住我的手说：“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语，他是宋国的太子，将来皇位的继承人，而我只是一个烟花女子，身如浮沉飘萍，所向无方。
　　 “愿意吗？”他紧紧抓住我的手，那份认真，让我的眼角一下湿润了，或许，我是多么想听见他说这句话，或许，我等的就是这句话而已。
　　 所有的美貌褪去，换一个男人一世的爱护，抚慰着半世的飘零，也是幸运的。
　　 可，我注定一生悲剧。
　　
　　 五
　　 那是机缘巧合下，我偏偏再次看见了她，她从太子府缓步走出来，身后跟着几个丫头，气质优雅，步履很稳，把北方女人的那种沉稳从容表现得淋漓尽致，看见刘义隆，躬身下去行礼，一眼之间却看见了我，只是如浮光掠影那么一瞟，她的目光就移了开去，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笑容，那么雍容大方，真符合了她的身份。
　　 若我的美是脂粉堆芙蓉帐里的温柔，那么，她的美就是那秋夜里的月白，冷华覆地，一尘不染，而我，则像那艳过了的桃李，大红大白上面终究多了些俗气，在她面前一站，就渺小得有如尘埃。
　　 他说：“这是明月楼……不……”他摇摇头，似乎意识到这个词不妥，或者这个身份不妥，略微沉吟一会接着说，“她是北魏进献给父王的女子，名叫……名叫……”他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回头看着我问，“对了，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的目光一直被那个女人所吸引，十五年不见，为何她的变化这么大，我还记得十五年的那个破庙里，她衣衫褴褛，相貌丑陋得像个乞丐，那时对她的面容没有太深的印象，只是记得那双眼睛，那么平静，被冯跋抓走的那一刻，她竟然没有大喊大叫，似乎对自己的命运不做任何反抗与挣扎。
　　 可那时，她还只是个五岁的小女孩呀！如今想来，已经觉得太不可思议，也许，正因为她的平静，才让她从冯跋的手里活了下来，才有了如今的身份和地位。一想到当年她被莫叔给强行抱走，我便觉得负疚于她。
　　 我说：“我叫参合陂。”我看着那个女人的面容缓缓吐出这个词，我看着她的目光终于发生了变化，那波澜不惊的面容起了一丝微澜，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目光久久盯在我的脸上，在确信我的话的真假。
　　 “参合陂。”我依旧笑着说，“很不巧，和太子妃同名同姓。”
　　 我和她目光四接，彼此都在往事里搜寻，搜寻对方存在过的记忆，或者，都想从岁月的变化里，找到幼年时那份擦肩而过的印记。可是……
　　 他似乎察觉不对，笑了起来，缓和气氛说：“夫人，她逗你玩呢，她的名字好像叫，叫陆英子，对，就叫陆英子。”他的纸扇啪的一声在手心敲响，似乎到了这一刻，才想起我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