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个名字一出来，她的神色更加慌乱，似乎有许多记忆在脑子里重叠，翻来覆去地折腾着她，面容上的变化已经天翻地覆，一张脸蛋花容失色，就剩下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了。
　　 “怎么了？夫人，你们认识？”他目光疑虑，回头看着我说，“难不成你讲的故事是真的？”
　　 我已经看到了她眼里的恐慌，这一刻，若我拆穿她的身份，她将会从高高在上的枝头跌落下来，从此万劫不复，那些不切实际的身份最终将抛她而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那样做，我笑了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不是，我只是开玩笑的了，太子妃倾国倾城，是个女人，见了都会嫉妒，只是很不巧，我的老家也是在北方，听说太子妃是从大燕国来的，故而这样一说罢了。”
　　 她的慌乱才尽收眼底，勉强整理了笑容，伸出手来，一把抓在我的手上，说：“妹妹长得也是芳华绝代，难怪会被送到南国来，原来妹妹也是燕国人，我就说怎么见着妹妹，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笑了笑，她便回头对他说：“难得她乡遇故知，今夜，便让妹妹陪我罢了。”
　　 他笑着点了点头说：“正因为你们是故人，所以我才带她来了，目的就是为了一解夫人的思乡愁，过几天，就会把她送到宫里，献给父王，这几天，就让她好好陪陪你吧！”
　　 我被他的话惊住了，我以为，他是因为爱我，才赎我出来，可是，我却没想到他却只是把我当成礼物，要送给他的父王。我的目光移到他的身上，身子几乎快要站立不稳，浮水飘萍，所向无方，我才知道，我依旧没有找到所谓的依靠。
　　 那个夜晚，我夜宿太子妃的寝宫，待到丫头离去，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她的时候，她才褪去所有的伪装，看着我问：“白天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揭穿我，别告诉我，你不是参合陂，从你的笑容，眼神里，我就早已肯定你的身份了。”
　　 我苦笑，站到窗前，淡淡地说：“没有为什么，那一刻，我只是想到了，我们同为女人的命，落花随水，也是一种理由吧！可笑吧，就因为那一点仁慈，所以我没有说出你的真实身份。”
　　 她似乎不太相信，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不会信，当然，这当中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对你的歉疚。”
　　 她笑了一声，冷笑，如琴弦崩断一样干脆，然后说：“你的语气，你的镇静，真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破庙里的情形，那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你会是公主，而我却是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被父母拐卖出去，无人依靠，甚至，连身份都没有。而你，却天生拥有一切，甚至到了最后，还有人为你去死，命运真是不公。”
　　 她坐到床上，从被褥里慢慢掏出一个布包，然后一层层摊开，那是一套破旧的小孩衣服，不过清洗过后，折叠得十分整齐，她取了出来，拿到手里摸上了良久。
　　 “知道吗？我父亲死得很早，那时战乱，我父亲被抓去充军，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我娘没了依靠，便带着我四处流浪，偏偏遇到了一个好吃懒做的男人，他哄骗我娘，说要带她到南方去享福，我娘便信了，可是没多久，燕国就内乱了，四处都在杀人，那个男人便要把我卖掉，我娘不允准，他便打我娘，还威胁说要杀掉我和我娘，我娘为了保我一命，便只得应允把我卖掉，那时，燕京乱成一团，人人都在逃命，偏偏没人要我，他便合计着把我带到南方去，卖个好价钱，可是偏偏在破庙里遇到了你，被莫名其妙地抱走，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公主，有了身份，有了从未享受过的一切，最开始那几年，他们把我关在漆黑的地牢里，每天像喂狗一样给我饭食，后来，大燕分裂了，他们便带着我一路北逃，用我的名义召集旧部，建立北燕，把我尊为公主，名义上是公主，但与死囚没有丝毫区别，我知道，只要我没了利用价值，他们便会杀了我，为了保命，我主动要求充当和亲的公主，来到这里，这一切是我辛苦得来的，容不得你丝毫破坏。同样，我也得谢谢你，代替了我，被那个男人卖到了……”她笑了起来，似乎有些得意。
　　 我回过头看着她，我没想到，她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比我想象中还要经历曲折，看着她的笑容，我竟然有些心凉，不过是两个被命运出卖的女子，有什么可以好笑的呢。
　　 她的笑，很冷，甚至，像浮在脸上一般，然后又继续说：”我知道你是燕国的公主，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参合陂，而你不是，你只是烟花楼里卖笑的一个女子，一个名叫陆英子的女子。“
　　 我笑了，笑她的幼稚，看着她说：“无论怎么改变，但有一样你是没有的，你身上没有慕容家的血液，你流的不是高贵皇族的血液。“
　　 “可是你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本来就是黑白颠倒的嘛，你就算流得是慕容家的血液又如何，你在人们的眼中也只是一个烟花女子，这世上，人们相信的不是事实，而是眼睛，眼睛所能看到的。”
　　 “不。”我摇了摇头，似乎要被她的理论给推到，“就算所有人都不信，但至少有一个人会信？只要他信就够了。”
　　 她的神情一顿，目光惊讶，似乎想到了什么，半晌才说：“你说的是太子？”
　　 我没有回答。
　　 “他相信又如何，在他的眼里，要的不是你，而是天下，如果我能助他得到天下，你觉得他会相信谁呢？一个心怀天下的男人，在爱情上面是残忍的，你不要那么单纯和幼稚。”
　　 我没有去辩解，我知道她说得在理，我甚至不明白，十五年后的重逢，我们之间却因为一个男人，而显得如此水火不容，剑拔弩张，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我并没有想去和她争夺什么，我只是想找个避风的港湾，以遮挡着人世的风沙，可是，我知道，这里并不是我的港湾，在那个男人的心里，我其实又算什么呢？
　　 我抛弃了烟花之所，无非是来到了似海侯门而已，都是一样的冷漠。
　　 看着那个女人，我心里很痛，这份痛，仿佛为自己，也为她而生，我们都是在这世上无可奈何的女人，命运造化，在流水里努力想抓住一块浮木，而来支撑快要垮掉的灵魂，可是，我们抓住的，不是浮木，而是断枝。
　　 我知道，她所有的敌对都来源于对自己的保护，对生的渴求，在这乱世里，能寻得一块干净之所偷得片刻平安闲适，是有多大的难得。
　　 十五年里，也许她过得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想起冯跋那个男人的嘴脸，我便能想象她的生活，所有的磨难，是一根刺，痛的同时，也撑起了脊梁。
　　 我回过身去，看着窗外的月光，我说：“这些年来，有时候我会回想燕国的情形，但我还是觉得幸运，因为我总是死里逃生，对于一个在生死边缘徘徊的人，能不死就是很大的幸福了，所以，即便被卖在烟花之地，我也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这份幸运是老天对我唯一的眷顾，或者我是娘的保佑吧！对于其他，我不敢奢求太多，你放心吧，我看得出来你很爱他，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你成了我，我成了你。谢谢你为我经历了那么多年的风霜。”
　　 她太惊讶，以至于说不出来话，一直沉默，夜很深沉的时候，我睡在她的身边，我知道她没有入睡，很久很久，她问我：“在燕国，所有人都说你是妖孽，你害死自己亲生父母，以至于国破家亡，所有人都骂我，我无法去理解那种感觉，我一直很想问你，这些是真的吗？”
　　 我没有否认，因为这些事情，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了，我说：“在你的眼里，我是陆英子，你是参合陂，你比我更清楚。”
　　
　　 六
　　 接下来几天，我并没有见着太子，他似乎很忙，忙得没有时间搭理我，而她则每日陪着我，带着我闲逛，亲切地唤我妹妹，在人前显得异常的亲热，那份假装，是用了多少年的隐忍才练就的。
　　 我喊她姐姐，似乎从心里开始喊她姐姐，无论她心里怎么认定我，我都希望，参合陂能好好地活着，她能代替我好好的活着。
　　 我们会偶尔讲到燕国的情形，我会提及幼年时候的往事，提及那个冷漠皇宫里度过的冰冷童年，那时寂静无声，心是孤独的，到得后来，来到南方，整日的热闹，喧嚣浮华，可，心还是孤独的。
　　 她对燕国的往事却不愿提及太多，只是偶尔会插上一句，相反，她更怀念她的父亲，那个在她出生后，仅给过她点滴回忆的男人，她会讲那个男人给她买冰糖葫芦的情形，会讲那个男人把她放在马背上的情形。那一刻，她会有些许的笑容，浮光掠影，一晃而过，可是对于她的母亲，她却不愿提及，甚至会有些恨。
　　 她保留着那套孩提时穿过的破旧衣服，始终舍不得扔掉，我知道，在她的内心里，即便童年时多么凄惨，可是，她都不愿意去丢弃那段过去。
　　 生活的残忍，是让她过早的明白了命运这个词，一如我一般。
　　 后来我就有些懂了，为何小时候在破庙里她被抓走的时候，没有丝毫哭闹，甚至一滴眼泪都没有。她的平静，是对命运彻底的放弃。
　　 三天后，他终于来看我，但我知道，他要送我走了，在他的眼里，我早就成了北魏献给大宋的礼物，是献给他父亲的礼物，与他毫无关系。
　　 我看着他问：“为什么？”
　　 他说：“你很聪明，太聪明了，我的父王身边缺少一个像你这样聪明的女人，所以他总是做出错误的决定。”
　　 我才明白，原来，在明月楼的时候他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把我送给他的父王，原来，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一切，甚至，也盘算到了我会听他的一切。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的聪明是一种天生就无法被饶恕的罪。
　　 只可惜，他忽略了我对他的爱。我没有再说什么，我知道，这个男人，决定了的一切，再也无法更改，而我，不过是男人雄图霸业里的过眼云烟罢了。
　　 我走到参合陂的身边，凑了过去，我说：“姐姐，我知道你爱他，好好爱他吧，他会是一个伟大的君王的。”
　　 她有些惊愕，半晌没回过神来，我说，“我要走了，好好保重。”然后转身离去，离去那一霎那，我的眼角竟滚下一滴泪来，我知道，我其实想说的是，让她代替我好好地去爱他，好好地去活。
　　 她似乎有些懂了，突然奔了过来，抓住我的手，望着我，哽咽无语。
　　 我进了皇宫，琉璃红墙之内，那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被我的美貌给惊住了，他扶起我的身子，一举一动，都显得异常温柔，生怕弄伤了我。
　　 而我爱的那个男人，朝我看了一眼，似乎在告诉我我的使命是什么，便躬身退了出去。
　　 他安排我到别苑住下，每日过来看我一眼，却从不留宿，似乎有所顾忌，甚至，怕我寂寞，特意挑选了几个从北方来的女子供我使唤，可是，我却还是觉得寂寞。
　　 有时，他会问我北魏的一些事情，我便用太子教的话语对答，他却额头深锁，仿佛遇到了莫大的难题，拉着我的手说：“不是朕不疼惜你，只是，如朕临幸了你，就等同于答应了北魏的请求，不出兵助北燕，可朕之前已经和北燕结盟，这样做，会失大义，让天下百姓失望。北魏虎踞长江，对我们南宋一直虎视眈眈，如果此时朕不出兵，将来待到北燕灭亡，下一个轮到的就是我们了。”
　　 他眼里对我充满了疼惜，末了，拍拍我的手说：“如果你觉得委屈，朕就派人把你送回北魏，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有出声，我只是在看他的神情，那份神情，似乎夹杂着父爱般的慈爱，我在想，我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似乎和眼前这个男人一般。他们有着太多的共同点，都是想称霸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王朝的建立者，都出身于行伍，对战争有着莫名的热衷，可是，他们的结局会一样吗？
　　 我叔：“如果陛下为难，就权当没有臣妾好了，不用考虑到臣妾的关系，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说出这话的时候，我竟然忘记了我的使命，只是那一刻，我觉得不忍，不忍让一个雄霸天下的男人，因为我去破碎心中的英雄梦想。
　　 “可一旦朕这样做，就是负了你。”他仍是犹豫无比，这一刻的犹豫竟让我有些知足，想来，我的父亲也曾为我母亲这样犹豫吧，想来，项羽当年也曾为虞姬这样犹豫吧，谁能说我的父亲不是英雄，谁能说项羽不是英雄呢？
　　 从那个男人身上没有感受到的温情，我竟然在他的父亲身上感受到了，世事真是可笑无比。
　　 我不想他因为我而断送了一个国家，女人祸国的说法，终究是荒谬的，但我也做了一个大胆的请求，我说：”陛下，如果你允准，请让臣妾跟在你的身边，随你出征吧。“
　　 他笑了，像个孩子一样笑了，把我抱了起来，舞了一圈，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因为我而变得如此单纯，而这个男人却是一代霸主。
　　 心，是这样的温暖，浮生半世，换了这一刻的温暖，知足，幸哉！
　　 只是，在我心里还有另外一个深层次的原因，冯跋还没有篡位自立，如果此时北燕灭亡，对于冯跋来说，等同于改朝换代而已，但，这个男人，不走到权力顶峰，享受帝王宝座，如何能感受到亡国灭家的痛苦。
　　 不，我要他得到，再失去，看着自己建立的朝代，看着自己的雄图霸业最终沦为虚幻，看着自己的臣民被践踏，只有这样，他才会尝到灭国之痛，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我燕国公主的身份。
　　 冯跋终于没有让我失望，回到北燕不久，他便杀害了慕容云，登了帝位，可是这个帝位登得狼狈，在被追穷猛打中匆忙即位，或许，他的雄图霸业还没有建立，便已经在心里一点一滴开始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