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当劳动模范，鬼才会相信呢”，吴三心里想着，于是又问十三道，“赵同志找你就为的这事？”
　　 “是啊，赵同志可抬举我了。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我才不来当这个劳动模范呢！你说，我够不够格？”
　　 “他够格，那劳动模范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得数不清了”，吴三心里这么想着，又问了一句，“赵同志是怎么对你说的？”
　　 “他说我出身贫苦，无牵无挂，正好把我这块好纲用在这个、这个刀刃上……”
　　 “既然赵同志这么说，那么你当这个劳动模范不成问题……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家去了。”
　　 “慢着”，十三一把拉住吴三，说：“我还有事同你商量呢！”
　　 “和我商量？”吴三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问。
　　 “我问你，咱俩可有交情？”吴三摇了摇头。
　　 “咱们同过一个互助组？”吴三点了点头。
　　 “咱们配合得可好？”
　　 “还说配合得好，真是见他娘的鬼。我们忙得快要上吊，他却躺在床上睡大觉，享清福”，想到这里，吴三真想狠狠回敬他一句。转而一想，他对我说这一番话，不晓得葫芦里面装着什么药，且让我探他一探。于是他对十三说，“我不明白你说这话的意思。”
　　 “这不明摆着吗？既然咱们过去有苦同吃，那么现在也应该有福同享。”
　　 “咱俩一道干？”
　　 “没错！”
　　 “你找错人了。”
　　 “真的不干？”
　　 “不干！”
　　 “不干拉倒。不过我把话说在头里，到时候你可别眼红。”
　　 “我眼红？只怕是你还没有睡醒吧！不是我说晦气话，像你这种人能当劳动模范……”
　　 “当上又怎么样？”
　　 “除非天下人死光了。”吴三说出这一句，气哼哼地钻入夜幕中去了。
　　 望着吴三那消失的背影，陈十三气得心头冒火、七窍生烟。这劳动模范人家当得，就我当不得？我偏要做个样子出来让你看看，气死你这浑小子。
　　
　　 这时，夜幕中又闪出一个人来。他姓张，大名二百五。他来到大树底下，想在石板上坐一会，看见上面坐有人，眯着眼睛一看，是十三，于是上前搭话：“是你这个鬼在这里呀！晚饭吃过了？在这乘凉可好，你也真会挑地方……”
　　 “你少给我罗唆”，十三没好气地打断二百五的问话，说，“人家都要气死了，你还拿我寻开心。”
　　 “这可不得了”，二百五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说，“这几天大家插番薯够忙的。要死也得捱过这一阵子，等农活闲下来再说……”
　　 “你还真想我死啊？”十三大声说道。
　　 “你自己说要气死了”，二百五嘟哝了一句，又问，“什么事把你气成这样？”
　　 “那浑小子，我好心抬举他做劳动模范，他不买我的账，还说……”
　　 “慢着”，二百五打断十三的话头，问道，“刚才你说什么劳动模范……”
　　 “是啊！”
　　 “这劳动模范是吃的，还是用的？那小子不要，你分给我一点好吗？”
　　 “你这老糊涂，连劳动模范是什么都不晓得，还想做劳动模范？也不撒泡尿照一照，你二百五是不是那块料”，停了一下，十三接着说，“你可仔细听着，这劳动模范就是……”
　　 说到这里，十三卡住了。因为他自己也没弄明白这劳动模范是什么。心里直后悔和赵同志谈话时，没将此事问个明白。
　　 “是什么呀？”
　　 “就是……就是，我……我也弄不灵清。”
　　 “劳动模范就是我，不，就是你。”
　　 “这就对了。那龟儿子还说我捞不到呢！”
　　 “这劳动模范拿来派什么用场？”
　　 “拿来……拿来……有用。你这人怎么这么糊涂。我不跟你讲了。”
　　 二百五受到十三一阵抢白，怪没意思地溜了。
　　 听了二百五没头没脑的一句恭维话，十三不禁轻飘飘起来。让吴三那小子见鬼去吧！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做出样子来让你看看。于是放下架在石板上的脚，下地想走回家去，又找不到他的鞋。于是伸手到石板底下乱摸。鞋没摸到，却沾了一手的狗屎。心里暗叫“晦气”。
　　
　　 第二章
　　 日头爬上山顶已有两竿子高了。那白闪闪的光照着荒凉的原野，原野当中孤零零地蹲着一座小灰铺。大概是多年没翻的缘故，那顶上的烂草积得足有两尺厚。灰铺边上有一块空地，空地上长满了杂草。空地边上有一条小路，曲里拐弯地伸向远方。
　　 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渐渐变大，终于化出了一个人，他就是陈十三。只见他肩上扛一柄锄头，头上戴一顶箬帽，破得没了边。一只脚上仍然拖着旧解放鞋，另一只脚上拖着的却是一只破布鞋。这破布鞋也真碍事，他刚一迈步，布鞋却从他的脚上飞出两尺来远。他弯腰去捡鞋，一阵风吹来，把他头顶上的破箬帽刮走了。
　　 他好不容易拖上了鞋，戴好了箬帽，走到灰铺边的空地上，放下锄头。心里却七上八下的，翻开了锅。
　　 昨晚他回到家里，躺在光板床上烙饼似地，正面贴了反面贴，就是睡不安稳。那“劳动模范”一遍遍地来纠缠他：赵同志不是说，要当劳动模范就得放卫星吗？我放什么卫星好呢？种稻吧？季节已经过头了。种麦吧？季节还没有到。看村里人这几天忙着插番薯，我倒想起来了。这东西好侍弄，只要将番薯秧往地上那么一插，就是不去照看它，到时也能收得一点。就种番薯吧！可是地都归社里了，我到哪里去弄块地皮呢？想来想去，田畈里灰铺边不是有一块地荒着吗？我还在那上面拉过屎呢！本想今朝起早一点，把这活给干了。没想到一睡就睡过了头。误了食堂的吃饭时间，只好空着肚皮来放这个卫星了。
　　 没错，就是这里了！这地上怎么长了这许多草？不晓得硬不硬？肚皮里“叽里咕噜”地唱开了戏。让我先抽锅烟，提点精神起来。于是他把锄头往地上一支，坐到锄头柄上，取出烟袋，装上了烟。心里暗想：亏得昨晚拿了吴三那小子的一点烟，要不然，这会可熬不住了。一锅烟抽下去，他的精神终于提起来了。趁着这股烟劲干几下吧！于是他站起身，脱掉上身的罩衣，露出精瘦的光膀子，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双手搓了搓，操起锄头刨了起来。谁知一锄头下去，震得他虎口发痛，那地只脱了一层皮。
　　 妈的！看你硬，我十三比你更硬！十三发起疯劲，那锄头雨点似地落下去，乌黑的土一块块翻了上来。十三为人虽然惫懒，对种田的一些门道还是蛮懂的。他晓得番薯喜欢深的土层，土越深，番薯的根越扎得深，长得番薯也越大。不种就不种，要种就种它个大的。于是他又挥锄头猛挖一阵。不一会就满头大汗、浑身流油了。
　　 哎哟，累死我了！他站起身，伸了一下懒腰。真想马上丢掉锄头，回家躺床上舒服去。“要是你这样的人能当劳动模范，除非天下人死光了。”吴三挺尖刻的一句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难道真的让他龟儿子说准了，我十三是一把扶不起的烂稻草？不行！我得争下这口气，不能让人把自己给看扁了。于是他又一阵猛挖。不到半个时辰，一个两尺来深的土坑挖成了。
　　 坑是挖成了，可没肥料也是白搭。想我独自一个人，连个茅屎寮也没搭起，几泡尿几堆屎都零零星星地拉到了人家的茅坑里。没肥料怎种得大番薯，怎当得劳动模范？
　　 对了，往日我不是往别人茅坑里拉过屎撒过尿吗？现在拿一点回来谅也不打紧。拿谁家的呢？王八家的茅坑离这里近，就拿他家的了。
　　 慢着，我总不能用手去捧呀！唔，想起来了，前几天我到林十二家茅坑拉屎，看到有一只空粪桶放在那里，不妨拿它来一用。于是他抬头看了看天，心想：日头都快要到头顶了，我可要快点。不然王八他们收工回来，我这肥料就拿不成了。
　　 十三刚离去一会儿，胡五慌里慌张地来到了灰铺边。他年纪十岁不到，腋下夹着书包，书包的背带直拖到地上。见到灰铺边有人新挖的一个坑，忙跳了进去，伏下身子一动不动。
　　 “怎么就不见了？”
　　 “往那边跑的。我看见过。”
　　 随着声音，路上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学生模样的人。
　　 “就在那边！”男孩用手指了指灰铺，说。
　　 “快追！”女孩说。
　　 两个孩子追到灰铺边，前后左右扫了一眼，没发现人，又往另一个方向追下去了。
　　 躲在坑里的胡五听到脚步声远去，伸了伸脖颈，想探出头来看个究竟。忽然又听到脚步声，马上把头缩了回去。
　　 随着脚步声，走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年纪三十上下，戴着近视眼镜，剪着短发。她是陈家里小学的教师，只见她一边走一边叹气。
　　 她是为胡五生气。这孩子太顽皮，简直拿他没办法。动不动就和人打架，老师批评几句，就逃学。今天是第十次逃学了。晚上一定要找他的家长好好谈一谈。
　　 “胡——五！胡——五！”她扯着嗓门喊了几声。见无人答应，于是也沿着两个小孩追去的方向，一路叫着去了。
　　 女教师走后好一会，胡五才敢把头伸出来。突然又听到了脚步声，又忙着把头缩了进去。
　　 随着这一次脚步声而来的不是俩小孩，也不是女教师，而是陈十三。只见他一只肩膀上挂着一只粪桶，身子向一侧倾斜着，一步一挪地走，好不费事。终于挪到了坑边。他放下粪桶，就要往坑里面倒。突听得“哎呀”一声，里面的胡五突然站了起来。
　　 十三一惊，忙将已倾斜的粪桶扶正。几点粪水溅到了脸上，也溅到胡五身上。
　　 “你把我的衣裳弄脏了”，胡五看到溅在身上的粪水，叫了起来，“要你赔！要你赔！呜……呜……”
　　 “不要哭，不要哭”，十三忙着解劝道，“就一点点。回去脱下来洗一洗不就得了。”
　　 “我妈晓得了会打我的。呜……呜……”
　　 陈十三见哄不转他，终于不耐烦起来，大声喝道：“谁让你躲这里面去了？快别哭丧似地嚎个没完，你家里又没死人！”
　　 “哇——”经他这一喝，胡五哭得更凶了。
　　 “他这一哭，把人引来了可不好办。我得想个法子让这鬼东西不哭”，想到这里，十三对胡五说，“别哭，我给你学乌龟爬，好吗？”
　　 这一着果然灵验，胡五不哭了。
　　 陈十三趴到地上，手脚着地，向前爬了几步。那头也真的如乌龟一般一伸一缩。逗得胡五一阵嬉笑。十三趁机说道：“快出来吧！我要倒下来了。”
　　 胡五爬出坑来，站在一旁。十三将大粪倒入坑里后，又进灰铺里捧了一大捧草木灰放入坑里。胡五看着好玩，也学着去捧。两个人捧了一会后，汗流满面。十三用手去擦汗，弄了一个大花脸。胡五看了后，掩着脸笑，也把自己变成了小花脸。然后十三又操起锄头往坑里填土。
　　 “你这是做什么呀？”胡五好奇地问。
　　 “少给我罗唆，走开！”十三没好气地吼了他一句。
　　 胡五不敢再问，退到一旁去了。
　　 陈十三将填入坑里的土摊平，又突然记起番薯秧还没有着落。番薯秧不是没有，刚才来路上我就看见过，只不过那是社里的。去弄它几根来吧，万一被人发现了可不得了。怎么办？
　　 他眼珠子一转，发现站在一旁的胡五，顿时有了主意。于是叫过胡五，对他说：“给大伯去办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呀？”胡五歪着头问。
　　 “你去不去办？”
　　 “你说了我才去。”
　　 “好，我就说给你”，十三横下一条心，说，“你到那边地里扯几根番薯藤来。”
　　 “那是社里的东西”，胡五眨巴着眼说，“老师说，不能随便拿社里的东西。”
　　 “我这也是为社里呀！”十三哄骗他说。
　　 “我不去！”
　　 “大伯说你真乖。”
　　 胡五抓挠着头，想了半晌，方才想出一个主意。于是说：“我拿回来你再学乌龟爬。”
　　 “好，好。”十三连忙应承道。
　　 见胡五一蹦一跳走远了，他才伸了一个懒腰。心想：这劳动模范着实不好当，才干这么一会，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好在番薯秧拿来插下去就完事了。趁着番薯秧还没拿到，我先坐下抽锅烟吧！
　　 他刚装好烟，胡五手拿一根番薯藤慌慌张张跑来了。一边跑，一边捂着胸口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怎么了？”十三顾不上点烟，忙问。
　　 “我刚扯了一根，就看见王八家的大婶来了。我扯开腿便跑了回来”，说到这里，胡五的面前好象出现了王八家的大婶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于是接着说，“王八家的大婶可凶了……”
　　 “那我们赶快躲起来！”十三说着，拉着胡五躲入灰铺去了。
　　 过了好一会，还听不到外面有什么动静。十三探出头来，发现半个人影也没有。于是虎着脸对胡五说：“你撒谎！哪有什么鬼大婶？”
　　 “我看准的，是她”，胡五申辩说，“有一次我偷她家的梨吃，还被她打……”
　　 “住嘴”，十三对着胡五大喝一声，说，“把它给我吧，你这没用的东西！”
　　 一根番薯秧拿在手里，十三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挖了这么大的一个坑，放了这许多的肥料，只落得插一根番薯秧。一根就一根吧！没准这一株才长得大呢！于是蹲下身子，扒开黑土，将番薯秧插了下去。
　　 胡五突然想起什么，走到十三身后，趁他插好番薯秧想站起来又没有站起来的当儿，把他扳倒在地，然后“嘻嘻”笑着说：“你爬呀！爬呀！”
　　 陈十三从地上爬起来，对着胡五发怒道：“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说我拿来了番薯藤，你就学乌龟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