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揍扁你这浑小子！”
　　 “你说话不算数！”
　　 “你这没娘教的。”
　　 “你是大坏蛋！”
　　 “看你还嘴硬？”十三举起手来，想打胡五。没提防胡五一躬身，从他胯下逃跑了。
　　 “你打人，我要告诉村干部去！”胡五愤愤不平地说。
　　 这一军真把十三将住了：万一这浑小子真的到村干部那里去告发，打人事小，连出其他事来可麻烦了。在肥料的来路问题上就不好交代。王八是牛脾气，他那老婆更是母夜叉，这公婆两个一上阵，我准败得一塌糊涂。要是动起手来，我这副空架子顶不住王八的一拳头。我得想个办法，堵住这浑小子的嘴。于是他对胡五说：“你不要说出去，我给你买糖葫芦串。”
　　 “你骗人！”
　　 “给你买小洋鼓玩。”
　　 “我不信！”
　　 “给你……”说到这里，十三说不下去了。心想：这浑小子，硬是难缠。用吃的、玩的哄他，他楞是不上当。我还有什么可用来哄他呢？眼睛东瞧西转，终于看见了刚插下去的番薯秧，马上有了主意。于是说，“这番薯长大了，挖出来分你一半。”
　　 这一着果然有效，胡五终于上当了。“真的？”小家伙问。
　　 “说话算数！”
　　 “不成”，胡五摇了摇头，说，“把你的手伸出来！”
　　 “干什么？”十三不解地问。
　　 “咱们拉钩！”“拉钩就拉钩！”十三伸出小指头，钩住了胡五的手指。
　　 “拉拉钩，拉拉钩，说话不算数……”胡五一边拉钩，一边说着。见十三闭着嘴巴不吭声，他于是说，“你怎么不说呀？”
　　 “说什么呀？”
　　 “照我刚才说的。再来！”
　　 陈十三于是照着胡五刚才说的，两人一边拉钩，一边说：“拉拉钩，拉拉钩，说话不算数……”
　　 “……是小狗”，胡五说完，又盯住十三说，“你怎么不说了？”
　　 “好，我说”，十三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我是条狗。”
　　 说出这一句，十三的心里并不感到轻松，心里暗暗说道：真见鬼！卫星放得上天放不上天，劳动模范当得上当不上，八字还没有一撇，我自己倒先成了乌龟，成了狗了……
　　
　　 第三章
　　 第二天傍晚。
　　 在陈家里村口的大树下，有两个人坐在石板上抽烟。左边的一位年纪四十开外，一双眼睛微微向上吊，好象对一切都看不顺眼似的，他叫金七。右边的一位叫林十二，他比金七老成一些，背略驼，一双眼睛总是躲躲闪闪的。
　　 “哪个黑了心的，变着法子算计咱一家，他不得好死！”
　　 “同我妇道人家作对，他没好果子吃，我要看着他死了过大年三十！……”远处传来了一阵女人骂街的声音。骂得不明不白，却是刻毒十分。
　　 “是谁家女人呀？怎么骂起人来不留一点余地。”金七问林十二。
　　 “是王八家的吧”，林十二说着，叹了一口气说，“这个女人啊，是条火青烫。谁沾上她，算他倒霉。哪个偏惹着他了？”
　　 “这样骂下去，成何体统？我得去劝劝。”
　　 “你这不是抓把虱子到自己头上搔痒吗？别人的闲事管得那么多！……听，不用你去找她，她自己送上来给你劝了。就看你的道行如何。我可要躲开了。”林十二说着，踱到一边去了。
　　 金七抬头向村口望去，只见王八家的女人正风风火火地向他走来，脸上蒙着一层灰影，就像那落雪日子的天气，又阴又冷。让人看一眼，准起鸡皮疙瘩。
　　 “王八家的，什么事惹得你这般不高兴？”等那女人来到身边，金七陪着笑脸上前问道。那女人一肚皮的气正没处发泄，真想冲金七来一通。但是，竹棒不打摇尾狗，冷脸莫对笑面人。人家好言好语地问自己，自己怎好用恶语伤人？于是，她强压住怒气，对金七数落道：“咱没冲撞哪方神灵，更没偷挖人家祖坟，哪个不得好死的偏要编着法子跟咱作对。有什么屁不在老娘面前放，尽躲在暗处打咱的黑枪。杀人不留一点影子……”
　　 “嘴巴长在人家脸上，人家爱满嘴喷粪，你有什么办法？只要自己行得端坐得正，犯不着和这种人斤斤计较的。”金七开导那女人说。
　　 女人觉得金七讲得在理，于是将话语一转，说：“要是光嘴巴上讲几句，我也只当他放个臭屁。可如今人家却动手暗算起咱来了。这叫人忍得下去吗？”
　　 原来，昨天晚上，天黑得像锅底。王八上茅坑拉屎。由于上茅坑的次数多了，黑夜里不用掌灯也能一摸一个准，所以王八上茅坑时没有掌灯，连盒火柴也没带。没想到这正着了人家的暗算。那抽走踏板的茅坑恰似一个陷阱，专等着王八去投。王八一脚踏空，掉进粪缸。沾了半身臭粪不说，还把头上碰出一个大包，差点送了命。
　　 “这人也真够损的。”金七听了那女人的一番叙述，同情地说。
　　 “你说我能不骂吗？我就是要骂得那做亏心事的人耳朵发烫，咒得他得暴病，死了让野狗把他分吃了。这样才解我的心头之恨。”说完，那女人又一路骂着远去了。
　　 等那女人走远了，林十二才走到金七旁边。刚才金七和那女人的一番对话，他都听了个真。心里也对王八遭人暗算深表同情。见了金七，他主动搭话说：“这个王八，走的也是背时的运。怎么这晦气的事就让他沾上了？”
　　 “人家要暗算你，你是防也防不过来的。只怪那设陷阱的人太阴毒了”，金七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问林十二道，“你说咱村谁会干出那事？”
　　 “鬼才晓得呢！我看咱还是别管这闲事的好。你要多管闲事，保不准人家什么时候也给你来那么一下子”，林十二说到这里，岔开话题说，“听吴三说，陈十三要当劳动模范了。”
　　 “他要当就当去吧，反正咱不眼红。”金七对这个话题没多大的兴趣。
　　 “可是他昨天和今天又没出工。这样下去，当得了劳动模范才怪呢！”
　　 “懒人有懒福，能当上也说不定。”
　　 “我倒有点不相信。劳动模范可不是好当的。”
　　
　　 金七和林十二关于劳动模范的对话的最后一句，恰好被来到村口乘凉的陈十三听了去。对“劳动模范可不是好当的”这一点，他的体会是深刻的：昨天才干了那么几下，就把我累得快要趴下了。今天躺在床上一整天，这体力还没有恢复过来，这腰到现在还酸溜溜的。于是，他伸出一只手，扭到背后，捶了捶腰。
　　 他俩为甚要讲这些？莫非他们也要当劳动模范不成？想到这里，十三不由得一阵紧张。他们要当劳动模范，这不明摆着要端走我的饭碗，跟我过不去吗？这样，我昨天的一场辛苦，岂不是泡了汤？我得探一探他们的口风，得个准信，也好有个提防。于是他凑到二人身边，问道：“你们俩谈得可闹热，不晓得都谈了什么？”
　　 “我们刚才正谈你呢！”林十二照直说。
　　 “谈我？”把它同“劳动模范”的话头接在一起，十三心头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于是说，“是谈我做劳动模范的事吧？我才动手做，你们怎么都晓得了？这劳动模范，二百五说我能当，吴三说我不能当，我正想让二位给评判一下，我十三是不是那块料？”说着，蹲下身子，拿过林十二手里的烟袋，装上一锅烟抽了起来。
　　 “我说你能当上。”金七不愿与十三纠缠，干脆顺着他的意思说出这一句。
　　 “依我看，你还差一点。”林十二却喜欢泼凉水。
　　 “差哪一点？”十三眨巴着眼，问。
　　 “你整天游游荡荡，连地也不下，那劳动模范会从天上掉下来？”
　　 “谁说我不下地”，十三跳起来说，“我干得比你还吃力呢！”
　　 “你干得吃力，跟鬼说去吧！”
　　 “不相信？不相信你问胡五去！”
　　 “我可没你那份闲心思！”
　　 “你……”
　　 这时，远处又传来王八家的女人那骂街的声音。十三顾不上和林十二论理，竖着耳朵听了起来。
　　 他不听倒还可以，这一听，就听出不对头来了。那在王八家的茅坑里做手脚的人不是自己，还会有谁？不就是我偷了她家的大粪吗？到底还是被她发现了。这一来，十三只感到耳朵发烫，头皮发紧。尤其听到那女人咒他“不得好死，死了让野狗分吃”时，他更是心头发凉。要是真的被她咒准，那我就享不到当劳动模范的福了。这岂不冤枉？
　　 “那女人又骂回来了。我们还是躲远一点。”林十二拉了拉金七的衣角说。
　　 “再听听吧！”
　　 “有什么好听的？你不走我先走了。”
　　 “那就走吧。”
　　 说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了。
　　
　　 “我也得赶紧躲一躲。躲远一点听不到，也就那么一回事了。”想到这里，十三拔开大步，匆忙而去。走到村口拐弯处，没想到和突然闪出的王八女人撞个满怀。他自己还好，踉跄了一下还是站住了。那女人却摔了个四脚朝天。
　　 女人本来窝着一肚子火，又无端被人撞了这一家伙，顿时气得五脏六脯都要炸裂开来。不问青红皂白，管他张三李四，一拉子恶言恶语连珠炮似地射出来：“你瞎了眼啦！你家死了人啦！你的眼睛乌珠被老鹰叼去啦！欺负咱妇道人家，你算哪路好汉？……”
　　 这一招式来得狠，十三眼见得既无招架之功，更无还嘴之力，败下阵来。三十六计走为上，于是他转身就想开溜。
　　 那女人被撞得晕晕乎乎，等连珠炮放出口，她定下神来，这才看清原来撞她的人是陈十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怪不得他净在人前背后嚼他的烂舌头，编排得我一无是处。原来就是这样算计我的！今天我可要和他论理一番，分出个黑白短长。
　　 “你别走”，见十三拔腿想溜，女人吼了一声，接着说，“得了人家的便宜就想走，没那么容易。”
　　 “你要怎么着？”十三的心里像打鼓，估摸不出这辣女人对自己还会对自己使出啥招式，更不明白她对自己竟有那么大的火气。要说他晓得是我拿了她家的大粪，他又不会掐指点算，凭什么就认定是我拿的？要说因了我撞了他一下，她实在犯不着发那么大的火，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今天你要说清楚。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女人坐在地上，恨恨地说。
　　 虽说不是故意的，但撞了人家总是不对。更何况人家还摔了个仰八叉。我还是说几句好话，消一消她的气，没准她会放我走的。这女人是块狗皮膏药，让她粘上一时半刻揭不下来。想到这一层，他忙陪了一个笑脸，说：“都怪我走得急了点，把你撞倒了。让我扶你起来吧！”说着，伸手就要去扶那女人。
　　 女人挥手将他的手往旁边一隔，“腾”地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厉声喝道：“别动手动脚，王八女人可是正经的！”
　　 “你没摔坏”，十三这才放下了心，于是说，“没我的事，我先走了。”
　　 “就这么走，没有这便宜的事！”她还不放我走，看来是另有其他缘故。莫不就是为了大粪的事？说不准我在拿粪的时候，被哪个人瞧见了，告诉了她。要是这样，麻烦事可就来了。我还是说几句好话吧！于是，十三向那女人陪不是说：“都怪我不该去做那件事，我给你赔罪。”
　　 “就这么说几句了事？”女人不依不饶地说。心里却在想：我今朝可要他当着全村人的面，为我消除影响，恢复名誉。这是最起码的。
　　 十三却在想：天哪，这女人，硬是要赶尽杀绝，成心要逼我上吊。大不了赔她半桶粪，可是我又没个粪桶什么的，猴年马月才积得起大半桶粪还她呢？这女人也太尖刻了。
　　 我这个人真是糊涂得紧，为什么要低声下气地向人家讨乞呢？要说大半桶粪，我先先后后拉在她茅坑里的也不止这些了。干脆把这事挑明了，她真的要我赔，我十三也占着几分理。于是他说：“你真的要认真起来，我也就向你直说了吧！你那东西也有我的一份……”
　　 这无赖，越发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竟敢青天白日占我的便宜。女人越想越气，于是打断十三的话头，说：“你还想占我的便宜，办不到！”
　　 “我偏要占这个便宜！”十三气壮了起来。
　　 “看我家王八不打断你的腿！”
　　 “哼，打断腿，愁你不会服侍我！”
　　 “服侍你？让野狗把你撕了吧！”
　　 ……
　　
　　 就在两人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村干部李大来到了村口。他年纪三十七八，走路时得意地甩动双手，迈着大步，满面油光，嘴里叼着香烟。听得有人争吵，他快步走了过来。取下嘴上的香烟，喷了一阵烟雾。然后双手一叉，往两人当中一站，大喝一声：“你们吃了豹子胆，成天他妈的吵个没完！”
　　 见两人被他的一声断喝压了下去，李大的脸上浮出一丝自得。于是降低声调问起案来：“为什么吵架？谁起的头？”
　　 这一来，原来吵架的两个人又春枪舌剑地干上了。
　　 “她骂人！”陈十三恶人先告状。
　　 “他诬人清白！”女人毫不相让。
　　 “她咒人不得好死！”
　　 “他背地里说人坏话！”
　　 “她骂人骂得绝！”
　　 “他杀人不用刀！”
　　 “她是泼妇！”
　　 “他是无赖！”
　　 “我打破你的头！”
　　 “我撕烂你的嘴！”骂着骂着，两人就交上了手，扭成一团。李大忙去拉架，被十三打了一拳，又被女人抓了一把。
　　 “反了，反了”，李大捂着火辣辣的脸，大怒道，“我叫民兵来，把你们两个狗男女绑起来，送去坐班房。还不放手，我要叫民兵了。”
　　 两个人这才松开了手。
　　 “把你们吵架的原因一五一十地讲清楚！”李大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