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别忘了我们的约定，高翔跟着军车跑出了几里路。
　　 等我的信。高——翔——我——爱——你！依依双手罩起一个喇叭，那声爱回荡在高家屯的上空，余音缭绕，人们齐涮涮拍起了巴掌。
　　 看着高翔在泪奔，依依双手掩面泣不成声，声音嘶哑拼尽了力气喊道，高翔，等我……
　　
　　 9】
　　 爸，你不会五笔输入法，就用拼音吧。一天敲十个字，十天你就会一百了。女儿安安手把手教父亲。在安安眼里，当了几十年村支书的父亲没有什么特殊爱好，唯一喜欢的就是爬格子，也有那么几篇短文登载在报纸。安安嬉笑过父亲，老高真行，那几个稿费都不够纸钱。
　　 高翔也不生气，对女儿说，你一点不随我。安安接过话茬道，有哥哥随你就行了呗！
　　 提起儿子高念依，高翔满脸得意，这个如今是市里文联一把手的儿子，给他老高家挣足了面子。高家屯的人见了老高就翘起大拇指说，老高家的祖坟冒青烟了，文曲星下凡到你老高家了。每到这时老高定会滋得找不到北，大学毕业的儿子给老高家光宗耀祖了呢。
　　 儿子和女儿走了，老高对着电脑像在看西洋镜。
　　 第一天他在电脑写下了五个字：依依我想你了。
　　 第十天他写了好几百字：依依你在那边好吗？那里有你爱吃的糯米粽子吗？有你喜欢吃的槐树花吗？这是咱儿子给我买的电脑，以后我在这里跟你说话，我要把你写下来，写给咱孙子看，让他知道有一个伟大的奶奶，有一个参加自卫反击战的烈士奶奶。让他知道，奶奶是一个勇敢的女兵。
　　 原来，依依参军的第二年二月，也就是1979年2月，中越边境拉开了自卫反击战的序幕。依依作为军区话务兵高手，第一批被派往前线。
　　 从知道依依到前线的那天起，高翔就没有睡个囫囵觉。那时高翔已经成了村里团支部书记，每次去公社开会打探的消息让他寝食难安，据说我们部队的官兵在战场吃了大亏。官兵们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结果，那些看似普通老百姓的越南人，个个手里有枪，死在假象下的解放军不在少数。
　　 加急！高翔加急电报。高翔顾不得对喘吁吁的铁蛋说句客套话，一把夺过电报。
　　 翔，战斗激烈。我身边的姐妹已经牺牲了好几个。我要为她们报仇。一会我就要上战场。如果我牺牲了，不要伤心。记住在我的坟前种上一株勿忘我。有它相伴，我知足了。准备出发，为祖国而战，我很自豪。依依吻别！
　　
　　 依依，你知道吗？那一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哦，这个事我对你说了好几遍了。今天，我还要说。接到你电报，我人瘫了，气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大哭起来。依依，你说我一个堂堂八尺男儿在大后方，在高家屯安安稳稳过着舒心日子，你一个柔弱的女孩在保卫着国人的安宁，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你说我还是男人吗？我还是发誓保护你的男子汉吗？依依，你回来，我去。我上战场，我去和那些假惺惺的越南鬼子拼杀，我要让他们血再血还。娘个臭逼越南鬼子，你们忘记毛主席1965年帮助你们打美国了吗？啊，你们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居然和美国人搅合在一起和邻居打起来，牺牲那么多无辜的老百姓，打死那么多解放军，你们他妈的没心没肺咋地？气死我了啊依依。
　　 不说了，说到这我就气得哆嗦，我出去透透气，再来和你说话。
　　
　　 一个月的硝烟弥漫在战场，弥漫在祖国的上空，弥漫在高家屯的家家户户。他们知道依依在战场，那个能干的知青小姑娘生死未仆。一个月高翔的胡子长了起来，他没有心思料理，头发也是乱成了一窝草。
　　 反击战结束一个多星期了，高翔发去的电报杳无音讯，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每天穿梭在高家屯去往公社的路上。
　　 高翔，这是俺包的韭菜鸡蛋饺子，你吃一口吧。从依依参军走后，明明隔三岔五到高翔家，明明知道高翔心里的人是依依，她一点不嫉妒，她在用心悟一块石头，她相信石头总有被捂热的一天。
　　 你走远一点。我烦。高翔一抡胳膊，“啪！”一声响，水饺倒扣在地上，碗碎了两半。明明眼含着泪把水饺一个一个捡起，放在水瓢里，她要用热水冲洗一下，这样高翔还可以再吃。
　　 你猪脑子吗？俺不喜欢你。你咋非往俺跟前凑？铁蛋多好，你咋就不多看人家一眼？
　　 俺就猪脑子。俺就喜欢你。俺不用你喜欢。
　　 高翔看着明明手里那盘热气腾腾的水饺，泪水盈满了眼眶，一把搂过明明，道，你个傻明明……
　　 五一的前一天，知青点的滕大鹏返城了。高翔知道，滕大鹏妈在城里自行车厂，到了退休年龄，滕大鹏是接母亲班被提前招回的城。
　　 偌大的知青院子里就剩下了胡小青和兰希明两个人。
　　
　　 10】
　　 李小华隔几天就跑到知青院跟胡小青作伴。
　　 这晚，在铁蛋家喝醉酒的兰希明稀里糊涂闯进了胡小青房间，进门抱着胡小青就哭。
　　 兰希明你怎么了？我不是杨阳。我是胡小青。胡小青试图挣脱兰希明的搂抱。
　　 别……别……提她。她算什么玩意。当……当年是她出……出卖的珍妮。为了进……进城，她跟我睡。说好等我，呜呜……她今天结了。新郎他妈不……不是我。呜呜……。胡小青一听愣住了，杨阳出卖了珍妮？杨阳结婚了？喔，可怜的珍妮。喔，可怜的兰希明。
　　 正在两个人纠缠时，门一下子被推开。胡小青看到李小华愤怒的双眼。没容得她解释，李小华已经跑出门外。
　　 好了，哥们。夜深了，你该回屋了。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好。胡小青拽着兰希明的胳膊向外拖，兰希明却向屋里移动着脚步，踉踉跄跄倒在了胡小青的床铺上。
　　 胡小青看着醉得一塌糊涂的兰希明，摇了摇头，给他脱去皮鞋，盖上被子走出家门，她要去找她的李小华。
　　 小华说去你那。咋没去？李大华皱着眉头，不解地看着胡小青。
　　 去过。去过。胡小青支支吾吾退了出来，心想：这丫头跑哪儿了？胡小青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没看到李小华，黑灯瞎火的自己又怕，算了，明天再跟她解释吧。这样想着胡小青去了依依的房间。依依走的时候把钥匙给了她，让她按时给自己晒晒被褥。
　　 天麻麻亮，胡小青起床，她不放心酒醉在自己屋里一夜的兰希明。
　　 啊！推开屋子的瞬间，胡小青看到了一铺的血，她晕了过去……
　　 醒了。醒了。高翔，小青醒了。
　　 我，我这是在哪？胡小青睁开眼，看看身边的明明，脑子混混沌沌。
　　 你在公社卫生院。姐，你没事吧？明明往胡小青嘴里喂水。
　　 我没事。我，怎么到这了？
　　 姐，你不记得了？我今早想找你一块去赶集。看到你晕倒在门口。
　　 我晕倒？胡小青记起来了，她的脸立马煞白，盯着高翔喊，血。我看到了好多血。兰希明怎么了？那晚兰希明在我床上。
　　 小青，你好好休养几天，看来你晕血症挺严重的。其它的等几天再说。明明，小青就交给你了，我要赶回去处理一些事。高翔按了一下明明肩膀，对着胡小青笑了笑，走出病房。胡小青看出高翔的笑很勉强。
　　 明明，你回去吧。把小华给我叫来就行。
　　 姐，小华……小华她姐说她去东北串亲去了。
　　 串亲？没听说她家东北有亲戚呀？那就算了，等她回来再说。想到那晚小华恨恨的眼神，小青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你是胡小青吗？胡小青睁开眼，明明不见了，立在眼前的是戴着大盖帽子的公安人员。
　　 我……我是。小青忽地坐起，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这样。我们例行公务，想了解一下昨天晚上的事。
　　 小青签字时手有些抖。她问：兰希明有事吗？
　　 不只是兰希明，还有李小华。
　　 啊！怎么还有小华？他们怎么了？一听有小华，胡小青心嗖地提到了嗓子眼。
　　 李小华抢救无效死亡，兰希明还在昏迷中。现场勘查，是李小华所为。
　　 小华？胡小青脑子一片空白。
　　 你休息吧，有情况再找你。公安人员撇下发愣的胡小青走出病房。
　　 小青姐，我们不是特意骗你，是怕你受不了打击。明明试图安抚抽泣不止的胡小青。
　　 小华杀人了？杀了兰希明？胡小青悲恸欲绝。趁着明明去茶炉打水时，胡小青自个拔下点滴，跑了出来。她要去太平间看看小华，问问她这是为什么。
　　 李大华守在那里，见到气喘吁吁的胡小青趴在门边，斜眼剜了一眼，恼怒地说，我看小华八成为了你。她和兰希明平日里无冤无仇杀他干什么？一定是你做了小华伤心的事。
　　 我？没有啊。从姐家出来我没找到小华，就回依依宿舍了。
　　 两天后，兰希明醒来了。醒来的第一句话就问守在身边的胡小青，小华怎么样了？
　　 她走了。陪珍妮去了。
　　 她这是何苦啊。那晚，我听到她口口声声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接着感觉一阵疼，我就昏了过去。兰希明的话让胡小青顿悟，那晚小华误会了自己和兰希明，小华是想和自己同归于尽啊！小华你不能等我解释一下吗？你这样走了让我终生背负十字架吗？你傻透了啊小华……
　　
　　 11】
　　 七月七刚过，高翔收到了一份加急电报。
　　 爸、妈依依要回来。
　　 盼回来了，盼回来了。高翔妈看儿子高兴样，眼框里的泪水在打着旋。
　　 是部队的吉普车送依依返的乡。让依依没想到的是，高家屯的男女老少夹道恭候这个从越南战场凯旋归来的女兵，他们用最朴实的掌声欢迎着这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城里女孩。
　　 越南鬼子啥样？像日本人吗？你打死多少个？铁蛋的话逗笑了村里的大爷大娘，他们争相传看着依依的军功章。直到深夜，高翔家里的人才渐渐散去。
　　 高翔妈和爸躲了出去，给两个相恋的孩子留下了空间。依依陶醉在高翔窒息的吻中。
　　 依依，依依。
　　 翔子，翔子。
　　 天上的星星躲到了云层里，多少个思念多少个牵挂融进无言的行动里。
　　 依依，你的军功章真好看。
　　 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依依甜蜜地靠在高翔的胸前，仰脸看着这个当了公社青年书记的恋人，一脸甜蜜。
　　 高翔捏着依依的鼻子说，知道吗？你回来给了我天大的惊喜。好几个月没有你的信，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呸呸呸！老天爷说了我依依福大命大，让越南小鬼子见鬼去吧。还没做高家媳妇我怎么能不回？等着我，等服役满期我就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和你结婚。
　　 高翔的吻雨点一样落在依依的脸上，咬着依依的耳朵说，今晚，就今晚，我要你做我的新娘。
　　 不行。我说过要等到结婚的那一天。对了，高翔，我怎么看小青脸色不好啊。依依感觉出了胡小青的变化，开朗的小青变得沉默寡言，脸上没有一丝笑，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气。
　　 小华的走改变了她。哎!她心里有一个结，老感觉小华是她害死的。
　　 你让大队长照顾一下，不行找理由让她回城吧。
　　 高翔把头抵在依依头顶，道，回城的事要等机会。我会给她留意的，你放心吧。
　　 一个月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依依恋恋不舍地踏上了归程。
　　
　　 依依，你记得吧，我告诉过你，在你走后没多久，胡小青离家出走了。大队长率一帮人四处寻找，也没找到。正打算把不幸告诉她家人时，有人说在崂山道馆里见过她。大队长马不停蹄连夜和铁蛋赶去，不曾想她已经削发为尼了，法号，净空。哎！可惜了多才多艺的小青啊，据说她爸妈为此都病倒了。
　　 依依你知道吗？你每一次探亲回家，对我都是一种煎熬，拥着你的身体却得不到你，你知道我是如何难受吗？可我是男人，我要尊重你的决定，你就是要我等十年我也要等。等你是一种幸福。
　　 81年春节时你在家，你说过8月就复员，回来给我生儿子。可是，你又一次被派往越南战场，参加收复法卡山和扣林山的战斗。这一次老天爷没能保护好你，在法卡山上你受伤了，你的鲜血染红了法卡山上的松林。我的依依，你为了保卫祖国的尊严，你忘记了对我的承诺啊。你对我保证过一定健健康康回来，结果你回来时少了一条腿。妈个逼越南鬼子，你还俺依依的腿，你还俺依依的血来。依依，我的依依。今晚注定又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81年的8月依依回来了，下车的依依被抱在轮椅上。高家屯的老少爷们竖起了大拇指，大婶大娘小媳妇大姑娘哭了，这个参加了两次战斗的女英雄成了她们心中的神，高家屯的名声跟着依依一起远扬。一等功臣的依依放弃了去市宣传部任职的机会，要求去了高翔所在的公社任职。
　　 来年的6月，高翔推着依依去了卫生院，他们的爱情结晶马上就要降临人间。
　　 医生，求你保孩子。在公社卫生院的产床上，依依用微弱的声音求着医生。她看到接生医生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隐隐约约听到医生的话，说自己大出血止不住，城里的医生正赶往这里，她们要依依挺住。
　　 医生抽我的血给依依吧。
　　 抽我的。
　　 抽我的。
　　 病房外的医生看着高翔、铁蛋、明明和高翔爸妈，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她的血很罕见，她是RH阴性AB型血，全世界没几个人有这种血型。
　　 依依看了一眼刚出生的儿子，含笑依偎在高翔怀里闭上了那双秀美的大眼睛。
　　 依依——依依。高翔撕心裂肺的哭声没能唤回依依的魂，他的依依永远离他远去了。高翔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人一下子病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