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华为不远处的几座山头，疯狂的推土机怒吼着，不知疲倦没日没夜的咆哮着削平那一座座山头。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平整得多，也许是最后一片净土了。
　　 我们沿着这静静的小街，走到尽头，却横着一条光赤赤的马路。马路那边就是一大片荒无人烟的土地，再也没人阻挡的野草疯狂地拔地而起，冲得比人还高。据说，这里就是和我们所在的东村相对应的西村。原来的主人早已淹没在高楼大厦和人山人海之中了。代替他们的那些高大的野草，不知何时才能迎到它们的新主人。
　　 我们向左拐没走多远，就进入了另外一个天地。那是和刚才走过的那条静悄悄的小街并行的大街，形成双丁字形。这里是真正的人山人海，人们不小心就会脸碰撞鼻子。这是打工者的天下，无论白天黑夜，总是川流不息。没有摩托车，自行车也很少，打工者是不需要它们的。因为这里不是他们的家乡，迟早要离开这里。他们大多是年轻人，衣着新潮却质地低廉；衣袋里装着十元钱的收音机，塞着耳机，边走边听。这些打工者大多神情开朗，三三两两，说着南腔北调。他们多数和我们一样，下班以后，是为了打发寂寞的时间，或者是为了买点什么，才融进了这人的河流。也有一些打扮入时化了妆而又神情严峻的孤独者，一个人默默地走着，她们又会到哪里去呢？我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她们消失在人群里……
　　 市中心繁华而热闹，比我们的县城繁华多了。宾馆，酒店，歌舞厅……鳞次栉比，灯红酒绿。这里实际上是花街柳巷的代名词，是那些脑满肠肥的富人和对生活失望的堕落者花天酒地销魂的地方；陪伴他们的是那些卖肉卖笑的苦命女人，她们把自己的青春当着破罐子摔在了这里。那些霓虹灯发出耀眼的闪烁，劣质低下的音乐震耳欲聋，我这已经昏沉的头脑被搅得像浆糊一般，使我心情恶劣。人流中的一小部分人，也许包括那些孤独者，他们就消失在那里了。我们随着一部分人流进了超市，在人碰人的货架之间找到了我们要买的东西，又随着人流淌了出来；接着又对着迎面而来的新人群，沐浴在很不明亮的路灯里，匆匆返回。我们的驻地，也是这条马路的尽头，那密密麻麻如蚁群般的人们，在这里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是他们（她们）都悄悄地进入到马路两旁那一栋栋四、五层高的楼里面，钻进那十平米住着八个人的蚁穴。哦，是了，那一栋栋楼的主人，正是我们刚才走过的那条小街上的原住居民。而这蚁穴里的蚁族，主宰他们命运的，正是那一座座工厂的主人，腰缠万贯，比富得流油的原住居民还要流油百倍的工厂主，中国新生的资本家们。
　　 我们匆匆地洗了澡，休息了片刻。老伴今天晚上不加班，钻进帐子睡觉。
　　 车间里的灯还亮着，有几个女工在加班。也有的和我们一样，出去压马路才回来，其中有一两个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回来上班，要在外面那酒店宾馆里加夜班呀。有的已经钻进闷热的纱布蚊帐；有的就那么暴露地躺着，任凭那些吸血鬼抽取她们体内宝贵的鲜血。他们的父母和弟妹，每个月都在翘首盼着她们那几百元的血汗解燃眉之急。她们宁可再付出一些鲜血，也不愿花五六十元买一顶尼龙网孔蚊帐，让已经到手的血汗再淌出去。因为她们一个月最多也只能挣600元，一年的血汗还跨不过八千元的门坎，她们只能以血保血啊！
　　 我到车间里转了一圈，不再为她们当下手，虽然她们的双眼盼着我坐下来。因为，我的桌子上已经躺了几天的电路板，也在等着我呢。
　　 十四
　　 第二年的春节过后，刚到这里，唯一的男工柯林向我们讲起了发生在这里的故事。
　　 多数打工者春节没有回家，她们不愿意把自己的血汗浇到车轮子下面。在这里和同甘共苦的姐妹们过节，也不错，春节期间的伙食也比往常好。
　　 小周也没有回去。
　　 一天，他和女工们饮酒联欢，和其中一个女工对饮啤酒，二人喝得酩酊大醉。大概二人平时就有意（也许我平时心事沉重，就没有注意到小周和她有过眉来眼去；或者在深圳根本就不需要勾引），此时乘着酒兴就一起上了床。在这个社会，这那个地方，这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只要不声张，适可而止就没事。不料，他们玩了一次意犹未尽，还不过瘾。第二天，二人只喝得烂醉如泥，苟且之后，二人笑着闹着从二楼爬到三楼，又从三楼滑向二楼，丑态百出。如此的惊天动地，闹得满城风雨，终于惊动了女方的男友。这男人一下子跌进了醋缸，跑到厂里大动干戈。先把小周打了一顿，接着在车间里打砸抢。柯林无奈，打110报了警，才使这场淫乱之祸停息。柯林最不该做的，也许就是向丛兴文做了如实的报告。丛兴文一听，第一反应就问傅工知道不知道？柯林说，傅工还没有来呢。他这才放心。我听了柯林的话，感叹丛兴文居然在这一类事情上还能如此的顾着颜面，也是很难得的了。所以，我虽然知道了全部，在丛兴文面前我还是装聋作哑。事后，丛兴文除了蒙受打砸抢的损失外，还掏腰包出红大钞私了此事。
　　 对于那一瞬间的快感和后来的作乐，他们都付出了代价。
　　 小周受到了何等的惩罚，我们都不得而知，我只看到他在一段时间里总是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受到的打击显然不小。
　　 那女的就更惨了。被丛兴文辞退那是必然的，被男友一顿毒打也是跑不了的。此外，她还遭受了昔日地下党被特务迫害那样的酷刑：男的强迫她裸着膝盖跪在有碎玻璃渣子的地上，这是现代社会罕有的吓人听闻的虐待。
　　 那一对男女根本不是法律上的夫妻，只是一对同居者。他们可能有婚约，女的可能受了男方的定礼。一个只有小学毕业的她，13岁就出来闯荡，却毫无法律知识。十几年在大染缸里的挣扎，污泥浊水浸透了她的身心，早就失去了贞操，丢掉了一个女人应有的尊严。当然，也已经没有了清醒和良知，否则就不会对所谓的丈夫逆来顺受。
　　 后来，那女的三番五次地来敲诈小周。小周实际上也是打工者，被敲走1000多元以后，眼看这个月就要水干鱼尽，终于承受不住了。此时我叫老伴出面对她说，你们是通奸，不是小周强奸，你也有责任，你应该适可而止不能再要了。这以后，她才没有再来。
　　 做得最正确的柯林，却遭遇了他们的城鱼之灾，最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事过之后，小周对柯林的报复就接二连三的来了。由于小周是丛兴文的亲戚和心腹，柯林无奈，承受了一个多月不堪的凌辱之后，痛苦地离开他已经熟练的工种，来到他的老婆所在的厂。
　　 工资虽然没有老婆高，能和老婆在一起，也是一个安慰。哪知他的老婆却操着重庆话大骂：“你这个没出息的龟儿子！挣的钱还没得我的多，也不羞，郎个不去死呐？”
　　 他含着眼泪，悲愤地离开了这个厂，来到了附近一个建筑工地当小工。工资有800多元，很高了，老婆很满意。可是他常到我们这里说，无论吃的和住的都比我们差远了，不能比呀。和我们的不能比？我们这里已经很差了，他们那里岂不是连狗窝都不如的人间地狱了？哦，是的，后来我想起来了，柯林说的没错。
　　 我和老伴有时候会抄着近路到市中心去玩或者买东西，总是要经过一个工地。工人们驻的是板房，饭是从山下的食堂里运上来的，在当时的富人眼里，那就是猪狗食，确实比我们还差。那里面也有星星点点的肉的样品，就看谁的运气好能吃到它。当然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没那么安逸。水是从山下一步一磕头提上来的。洗澡冲凉？省着点就察察身子吧，你能用到的水比你白天淌的汗水多不了多少。在那蒸笼般的狗窝里，他们也许睡着了，因为白天太累了。噢，那一座座气势宏伟的工厂，一栋栋的冲天大厦，原来就是这样用血汗垒成的哦！
　　 一天，丛兴文的首席销售员、柯林的堂姐柯晓丽告诉我们，柯林出事了。他从脚手架上头朝下的栽了下来，跌断了颈椎，脖子以下全部瘫痪，住在医院里，没救了。他的老婆要打工，只去看了一次，以后就再也不管他了。他的妈妈更绝，在电话里说，那就让他躺着吧，等死了以后，你们再告诉我去收尸。倒是柯晓丽常常去看他，使他在难熬的孤独中，得到了些许的安慰。
　　 在医院里维持他的生命，代价是昂贵的。尽管腰缠万贯，贪婪的开发商是绝对要死死地捂住他们的口袋的，花他们的钱比割他们的肉还要疼。于是他决定，不再救治。柯林在孤独中，在痛苦地与死神的搏斗中，离开了这个世界。开发商的吝啬，对柯林也许是一个解脱。身边没有亲人，身子和死人一般的不能动弹，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
　　 他从小实际上就是一个孤儿。他的爸爸早早地撒手人寰，妈妈弃他而去，是奶奶把他带大的。所以，他的妈妈在电话里的那番话，也就不足为怪了。他留下一个八岁的儿子，令人痛惜的是，这个可怜的幼儿未来的命运，恐怕连他的爸爸都不如。他的妈妈可能早就有了人，心肠如此狠毒的女人，是不会抚养柯林的骨肉的；更不用说那个早已经没有亲情、对他的爸爸冷若冰霜的奶奶了。
　　 这个唯一的男工，和我的关系一直很好，本来我对他还有很多的话要说。但是到了这里，我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眼眶里的泪水已经落上了键盘。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深圳那段被我认为是小黄金的打工生涯，回首起来竟如此地令我不堪和伤感以致痛苦。
　　 十五
　　 在丛兴文那里，和我同甘苦的工人同胞，在和我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有许多寻常而又感人的故事。
　　 那唯一的男工柯林因为小周的风流事件，遭受了池鱼之灾，丢掉了最不应该也是最不能丢的性命。关于他的故事，暂时只能说这些了。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不会忘记这个可怜的亡灵，会再一次的把他请出来演绎一番。
　　 使我最不能忘怀的，也许是那些众多的打工妹，她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故事。由于年代的久远，使我不可能都把她们写出来。
　　 在我大脑的硬盘里，第一个搜索出来的是郑家姐妹。
　　 她们的父亲是个小学教师，为她们起了很好听又很有意义的名字。不过，我们很少叫她们的大名，亲切地叫她们郑大和郑二。
　　 她们也算是丛兴文这个公司的元老，老大18岁，老二16岁。严格地说，老二还是个童工。
　　 她们壮着斗大的胆子冒险从家乡懵懵懂懂地闯到了深圳，没有见过大世面的农村女孩，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丛兴文这里可能是她们懵到的第一家，也许是深圳多姿多彩的花花世界使他们心花怒放，那一座座潮进潮出的工厂捅开了她们的心窍。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工厂多着呢，我们怎么能在丛兴文这颗小小的树上吊着呢。于是，她们离开了丛兴文这里，到了另外一个地方。看那些宏伟的大工厂，现代化的机器和富丽堂皇的厂房，令她们眼馋心动。进去以后才发现，她们只是会思考的机器，汗水就是润滑机器的油，而工资和福利却一点也不比丛兴文那里好。连着找了几家，不是她们嫌人家不好就是人家看不上她们——她们只有初中毕业，文化太浅。高不成低不就，这山看到那山高，眼花缭乱，心烦意乱，不知该咋办了。最后，一个发廊看上了她们——虽然她们相貌平平远不是美女，年青却是她们的优势。好心的同乡知道后告诉了丛兴文，丛兴文又把她们收了回来，这才没有走进那火坑，跳进那深渊，不至于走上那可能的不归之路。
　　 她们是家中最大的两个。父母为了生一个男孩，顶风冒险，触犯政策，不顾女人的身体，连着生了七个，到第七个是男的才嘎然而止。一个小学教师的工资养活这么多的人，只能是杯水车薪。于是，她们的第六个妹妹被狠心地卖给了人家，她们也被父母像赶小猪似的从家里被驱了出来。反正她们是女的，死活无所谓了。她们就这样被父母定格在离乡背井，吃辛受苦浪迹天涯的人生道路上了。
　　 她们的妈妈因为生孩子太多，疾病缠身，使这个穷极潦倒的家庭雪上加霜。父母不得不频频向她们要钱。然而，她们的工资少得可怜，深圳的生活费用又高，女孩子要打扮，每月所剩，寥寥无几，对他们全家的八张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于是，她们的父亲只好放弃教师职业，外出打工，指望多挣一点钱。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男人从此一去不归，丢下嗷嗷待哺的孩子和身患疾病的妻子，和另一个女人好上了。天下竟有如此绝情的男人，使我这个善良的父亲怒不可遏，大骂不止，连着那个省的省委书记也被我給骂了。
　　 她们工作很出色。郑二不仅心灵手巧，也能吃苦耐劳——这是她们劳动本质决定的。凡是有什么新的工艺改革，我总是让郑二先做，她会帮助我取得难能宝贵的第一手资料。我设计和改进的电路板，第一个为我插件的必定是她们姐妹二人，每一次她们都不辱使命，使我非常满意，少去了我多少的麻烦和辛苦。无论怎么新鲜而复杂的操作，到了郑二手里，就变得轻松自如，在我的不经意间，她已经把做好的物件交到我的手里了。郑大只比她大两岁，手脚虽然没有她灵活，却老成持重，任劳任怨，工作质量是一流的。我们这个民族，在兄弟姐妹中，年长者如父母，郑大还负有监管妹妹的责任。这些，小周当然看到了。我更是倍加赞赏和爱护，多次向丛兴文推荐、褒奖，要求给她们加工资。加工资了没有呢？我不知道。但是后来的许多事情说明，我的口水是白花费了。不过，她的实际工资还是增加了，因为加班和计件的活儿她比别人做的快，做的多。然而，那是她另外付出的血汗而不是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