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寻找戈多(中篇小说)
莫菲激灵了一下停下脚步,这时她才看清面前的深渊,她顿时感觉自己的腿像灌了铅,巨大的恐惧压得她难以呼吸。她的脑海出现了自己从这悬崖跌下去,然后粉身碎骨脑浆四溅的样子。
有人将呆若木鸡一样的莫菲从悬崖边拉了出来,直到进入一个灯光温暖的屋子,绷紧了神经的莫菲才放松了身心,开始打量身边的人和环境。扶莫菲进屋子的是一个老者,面色很红润,戴一副眼镜,慈眉善目的样子,虽然头发花白,却仪表堂堂,莫菲猜测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很帅的小伙。他倒了一杯水给莫菲,在莫菲对面坐下,一直没说话,似乎在等她开口。
“大爷,谢谢你。”莫菲说。
老者仍然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莫菲,目光里有一些异样的东西在流动。
莫菲被他看得有些拘谨,于是站起身来问:“大爷,郭坚住这吧,您是?”
老者并未起身,平静地问:“你找郭坚干嘛?”
“那个……我就是……”就在莫菲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说的时候,有人推门而入。
“爸!”走进来的郭坚喊。
莫菲和郭坚面面相觊,郭坚诧异地问:“怎么是你?”随即又问,“你怎么来这了?”
莫菲看了看郭坚的父亲,又转向郭坚,不好意思地说:“今天谢谢你了,我反正也没什么特定的安排,听了洛桑说了你的事,所以我想来矿上看看。”
郭坚的父亲郭守义起身对郭坚说:“小坚,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由你来招呼吧!”说完起身往外走。
莫菲对着郭守义的背影喊:“今天也谢谢您了,郭伯伯!”然后对郭坚:“是你爸呀,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郭坚答:“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莫菲俏皮地说:“怎么不该来,我看我是来对了!”
晚餐是郭守义做的,虽然是汉人,但是他们久居如此,饮食也是藏族的特色,有白米粥,还有糌粑,琵琶肉,一个凉菜,搭配着酥油茶。郭坚对莫菲说了一句:“吃吧,不要客气。”然后就开始吃饭。期间谁也没有说话,莫菲好几次想开口,但是看着郭家的这父子俩都低着头专心地吃饭,她的话又随着暖融融的酥油茶一起入了肚。
餐后郭坚收拾碗筷,郭守义静坐了一会后问莫菲:“你从哪儿来?”
“北京。”
停顿了一会,郭守义推了推眼镜框,又问:“来做什么?”
“来找人,”莫菲说,但是她不想因为这句话,牵引出她那个真实而虚无的梦,她还不想说,于是又补充道,“也是来散心的。”
郭守义淡淡地说:“明天就下山去吧,这儿不适合你。”
“郭伯伯你就让我在这呆几天吧,我保证不会打扰你们的。”莫菲带着央求的口吻说。郭守义没有拒绝也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后,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刹那,莫菲瞥见了房间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水墨的人像,没有看清面容,郭守义就已经关上了房门,再也没有出来。
真是个怪人。莫菲想。有故事的人大抵都这样吧,莫菲又想。
莫菲再次站在悬崖的木桩边的时候,之前的感觉却已不在,天已经黑透,只有逶迤的远山轮廓在淡淡的月色下泛着魅惑的光。清凉的空气裹挟着草木花朵的气息痴缠在身前身后,莫菲感觉到自己的心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郭坚慢慢地走向莫菲,站在她身后,一直没有出声,莫菲是从流动的空气和郭坚的吐息声中知道他来的。彼此都沉默了一小会后,郭坚将一件外衣披在莫菲的肩头,轻柔地说:“晚上山里凉。”莫菲感觉到了一股暖,不仅仅来自衣服,此情此景,多么适合相爱的人相依偎着感受那秘而不宣的好时光。
晚上,郭坚给莫菲安排了一间房,在郭坚房间的正对门。房间并不大,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再也没有了其他东西,所以显得有些空荡。哦,窗台上还有一盆绿色的不知其名的盆栽,是郭坚刚刚在自己的屋子里搬来的。他收拾房间打点床铺的时候,莫菲一直站在门边注视着他,确切是说是注视着他的影子。屋顶正中垂下来的那盏昏黄的罩灯把他的身影映得粗壮而温暖。
“你休息吧,关好门窗。”收拾好后郭坚说,然后就出了门。
莫菲还是站在门边,只不过转了身,注视着郭坚的后背,直到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郭坚关门那一刹正好迎上莫菲有些痴念的目光,他只觉得心头一动,宛如一脉清泉流过。
莫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一直睡不着,好几次她打开门,看到郭坚房间的灯还亮着,她都起了要去敲门的念头,但是又觉得这样的举动会过于轻浮,所以这个即将燃起的念头,被理智的手指掐灭了。
她打通了祁阳的电话,祁阳还没有睡觉,说在赶一个会议资料。为了引起祁阳的重视,莫菲故意说:“要是我在香格里拉不回去了,你怎么办?”祁阳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然后笃定地说:“我就去找你,一定会找到的。”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柔,莫菲能感觉得到祁阳是躺在沙发上和她说话的,她想象着他的姿势:随意地躺在那儿,双脚驾在沙发的扶手上,一手拿电话,一手枕头。相隔千里的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一会莫菲就觉得有了困意,祁阳能感知得到,所以他说:“我给你读故事,等你睡着了我再挂电话。”莫菲笑了笑,这是恋爱的时候,祁阳常做的一件事。
莫菲很快进入梦乡,梦中有倾城的月光和淡淡的青草香。
【六】
莫菲是被外面轰轰隆隆的声音吵醒的,起床后,未见郭坚和郭守义的身影,正屋的桌子上放着一碗青菜面条,外加一张纸条:不要乱跑,我马上回来。想来是郭坚留的。
莫菲出了屋子,发现左侧的山坡上有两棵身姿相似的树,相距三、四米的距离,莫菲突然觉得,树和树一旦产生感情,总会以疼痛收场,因为再怎么相爱,只能遥遥相望。两棵树的中间有一方石桌以及四个石凳,石桌上还有楚河汉界,是个象棋盘。再抬眼望去,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因为她所站的山坡地势很高,整个矿区一览无遗。矿区是很大的一片开阔地,仿若深闺之秀,群山将其藏匿其中。山坡所对的西南方向,有一个很大的矿井口,应该是主矿口,出口处的上方有高大但简易的雨棚,从矿口处延伸出来三条矿车道,还有很多矿车置放在一边。除了主井口,还有几个露天的副矿口。再往下是黑黄参半的土被垒砌成四通八达的路,蜿蜿蜒蜒地在开阔地伸向山林的出口处。一些运输的卡车正奔流在路上,还有一排白墙蓝瓦的房子建立在矿区平坦地带的中央。
莫菲一开始只是在悬崖边呆呆地望着,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的场面,那种站在高处,遥望广阔的山川,顿感自身渺小,让莫菲有整个身体的重量被空气抽干的幻觉,变得轻盈欲飘。莫菲下了山坡一直往下走,沿途碰见几个矿工,大家显然对她的出现感到很惊讶,无异于看到了外星人。也难怪,在这个只有男人的深山,空降来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大抵连花草树木和昆虫蚂蚁都觉得惊喜。
“我找郭坚。”莫菲连说了好几声,却没有人回答她,大家一边看着她一边忙自己的事情,仿若认为自己所见的是幻觉。
莫菲继续走,一直走到那排白房子那里,才发现那些房子有几间是办公的地方,剩下的都是矿工的宿舍。莫菲又碰见一个比较年轻的矿工,她问:“你好,请问你知道郭坚在哪吗?”
小伙子看了看莫菲说:“他现在在底下,你得等等。”
莫菲“哦”了一声后站在原地没动,小伙子又说:“你去他家等着吧!”然后指了指山坡上的房子。
莫菲说:“我知道了,谢谢你。”然后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腼腆地笑着:“我叫马森。”
郭坚和郭守义满脸满身煤灰回到家的时候,莫菲已经做好了午饭,坐在那里等他们了。郭坚表现出很惊讶,呆站在那好一会才缓过神来。他父亲郭守义则截然相反,洗漱了之后很平静地坐下吃饭。然后对郭坚说:“赶紧吃,下午送她下山。”
莫菲拒绝:“不行,我不走。”
郭守义盯着莫菲看,然后放下碗筷,交叉双手托着下巴问:“那好吧,姑娘,说个能够说服我的理由。”
莫菲思虑了一小会说:“我是跟随着我的梦来的,它指引着我来香格里拉,寻找一个男人,一个叫戈多的男人。”
郭坚插话:“这听上去有点疯狂。”
莫菲:“好吧,我承认,确实有点。”
郭守义:“这里没有你要找的戈多。”
莫菲看看郭守义又看看郭坚,“我跟着我的感觉走,我的感觉告诉我,戈多在这里。”
郭守义继续吃饭,没有再说话。莫菲猜想他是同意了自己留下来。
饭后,郭守义有事下了山。趁着郭坚午休,莫菲因为好奇,偷偷进了郭守义的房间。莫菲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那幅没有看清的人像,以及那扇始终紧闭的门,都在挑逗着莫菲的窥探欲。
房间和莫菲住的房间差不多大,因为屋内的摆件多了,却显得很拥挤,好在整齐。莫菲站在那幅画像前看了很久,才发现那并非是人像,而是山中小径,小径上有一个孤单的背影。屋子里最显眼的是两个很高的书柜,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书,有涉及煤矿安全的专业书籍,也有中外名著,最让莫菲大跌眼镜的是一些诗稿,朦胧的爱情诗居多。莫菲不禁小声嘀咕着:这老头,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没想到写得出这么唯美的诗。
莫菲正沉浸在诗中,郭坚探着头,惊惧地说:“你怎么到这来了,赶快出来。”边说边将莫菲拉出房间,关上门。
“我知道有点不礼貌,但是也没有这么严重吧?我只是看看书。”莫菲被郭坚的举动吓着了。
郭坚解释:“当然很严重,我爸连我都不让进他的房间,何况你。”
“为什么?有什么秘密?”莫菲好奇地问。
“不知道,反正他不喜欢别人进他的房间。”郭坚答。
郭坚要去井下,莫菲要求一起下去。这个提议显然是吓着郭坚了,他极力拒绝,理由很多,但是无外乎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他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莫菲软磨硬泡,她还说,她来不仅仅是为了那个长长久久做的梦,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想了解一下煤矿工人们的工作环境,她正在计划写一部与煤矿工人有关的长篇小说。
“小说其实是强化了的现实,要想写出有分量的作品,我必须深入作品背后的现实。你怎么能不带着我呢?”莫菲侧着头问。
郭坚动了恻隐之心,将莫菲全副武装起来:带灯的安全帽,很厚很宽松的工作服,一双雨靴,外加口罩。他说,井下很冷,粉尘也重。本来郭坚是要下那个露深的矿井,是垂直的,需要乘罐笼下去。因为带她所以下了主矿口,主矿口是新型井口,有安全门,矿道的倾斜角度不大,坐矿车就可以下去。矿车行驶的过程中,莫菲又出现了幻想,她看见了矿车脱轨的情景,她和郭坚都命丧于此。
莫菲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郭坚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害怕?”
“没事。”莫菲说,同时尴尬地抽出手。
郭坚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下了矿车之后,莫菲感觉到一股凉意侵袭而来。然而让她不适的并非因为温度的原因,而是那种不见天日的压抑感,以及在逼仄的空间里的紧迫感,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
井下有很多人在作业,郭坚给莫菲介绍不同的工种:采煤、掘进、机电、支护、维修等工种,还有更详细的分工:绞车工、电工、爆破员、信号员。郭坚是想给她的小说提供一些有用的基础情况。
郭坚的介绍还没有结束,莫菲问:“你和你父亲负责什么?”
郭坚答:“安全。”然后又补充:“整个煤矿的安全,也是所有矿工的安全。”
莫菲只觉得心中升起一股崇高的敬意。她问:“涉及哪些?”
“主要是矿井通风系统的安全,还有矿尘、矿井水灾、火灾防治,最重要的是瓦斯监控和抽采指标。”涉及到专业知识,郭坚说得很顺溜。
从矿井出去之后看到阳光的那一刹那,莫菲有重生的感觉。她才明白一个矿井的安全何其重要,只有安全有保障了,那些矿工们才能这样有去有回,看到暂别的太阳。
晚上郭守义得知郭坚将莫菲带着下了井,将郭坚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话虽然没有几句,但是他的表情和语气已然震慑了郭坚和莫菲,以至于二人同时答:“下次不敢了!”
后来莫菲悄悄地对郭坚说:“你父亲真像是一个独裁的君王,也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
郭坚疑惑地看着莫菲。
莫菲伏在郭坚的耳边说:“中午我偷看了他写的情诗,他的内心和他的外表真的是相差千里。”
郭坚板着脸看着莫菲,终究还是没忍住,夸张地笑了。露出一颗小小的很可爱的虎牙,将他素日古板的形象瞬间击碎得无影无踪。
【七】
莫菲渐渐开始融入这个叫永安煤矿的地方,有那么几次,她甚至以为,她就是这个煤矿的成员,是郭坚家的一份子。
之所以认为是郭家的一份子,也是受其他矿工的点化,在别人看来,莫菲住在矿上住在郭家的原因只有一个,是郭坚的女友,特别是马森。马森一次当着莫菲的面对郭坚说:“哥,你女朋友像是天外飞仙,我如果有这样的女朋友,我就不待在这儿了。”郭坚轻巧地打了一下马森的头,假意责怪:“真会贫嘴!”莫菲在旁边也没有辩解,捂着嘴笑了。
一个作者,总要创造出一些只属于自己,但适用于很多人的句子。
感谢三哥,辛苦了,敬茶。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明明是煎熬苦痛的情感故事却被作者慢条斯理地用一个匪夷所思的寻找梦中人的过程来披露,渐次揭开事情真相巨大冰山其神秘面纱的一角,留着读者在无边界的想象之后去还原真相。
对矿区工种的熟稔,对煤矿环境的精彩描摹,对煤矿工人形象的刻画,展示怜幽阅历之丰富,也令人震撼。
还有,读了此文,又忆起那篇《第四种爱情》,好像也是和煤矿和香格里拉有关吧。奇怪。这些地方怜幽为何情有独钟?
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