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寻找戈多(中篇小说)
郭守义还是那个样子,像一个老古董,他除了下井就是躲在自己的那间屋子里,莫菲猜想,他可能是在写诗,或者是通过那些诗,想念某个人。每个人的青春都逃不过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他也一定曾经拥有过。
莫菲和郭坚的关系则亲密了很多,于是郭坚也告诉了莫菲更为秘密的事实。原来,郭守义并非郭坚的亲生父亲,郭坚的亲生父亲郭天华和郭守义是结拜兄弟,郭天华夫妻俩都是矿工,在一次井下事故中丧生,于是郭守义自然而然地就收养了郭坚,他自己却一直没有成家。
莫菲想,郭守义之所以带着郭坚守在永安煤矿,大抵和郭坚的亲生父母有关。莫菲甚至猜想,郭守义爱着郭坚的生母,所以才会终生未娶。
郭坚说完,望着远山发呆。
莫菲以为他提及亲生父母的事情而伤心,劝慰道:“不要难过,天堂里的叔叔阿姨在看着你呢,你在做他们没有做完的事情。”
郭坚答:“其实我对他们没有一点儿印象,那时候我还太小,而我留在这里,也并非因为他们。”
莫菲问郭坚:“你也准备像郭伯伯那样守着这个煤矿一辈子吗?”
郭坚答:“如果你见证过一次煤矿的事故发生,如果你也是一个做煤矿安全工作的,你会和我一样选择留在这里,不是因为别人对你的影响,只是为自己的信念。”
莫菲对郭坚的回答感到很震惊,当初听闻洛桑那样讲述郭坚的情况时,莫菲以为郭坚是在受郭守义的影响才留在这个煤矿,并非他自己心甘情愿。现在想来洛桑也是不知其中缘由的,洛桑甚至不知道他们并非亲生父子。原来郭坚把自己当真朋友,不然洛桑都不知道的事实,郭坚为什么唯独告诉自己了呢?这样想,莫菲觉得很荣幸,因为自己第一个走进了这个男人的心。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莫菲已经在煤矿呆了半个月,期间祁阳很多次问莫菲,什么时候回家?莫菲说,再等等。祁阳问,需要我来接吗?莫菲答,不需要。心里却想,如果你在乎,如果你够爱,你可以不必征求我的意见,直接来接我,无论我在天涯海角。祁阳还问,莫菲你还是当初那个你吗?莫菲没有回答。因为莫菲回答不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前那个自己了。
有一点可以肯定,莫菲开始喜欢上郭坚,郭坚也是,他们的眼神偶尔碰上的时候,会触电般地躲开,甚至各自的脸上都会飘起一抹红晕。莫菲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
那天清晨郭坚要下山去办事,莫菲跟着一起回到登吧客栈取衣物。洛桑见到郭坚和莫菲两人一道来,而且见他们的关系明显比上一次更亲密。
洛桑问莫菲:“郭坚是你千里迢迢只身前来要找的人吗?你找到了你要的答案了吗?”
莫菲明白洛桑的意思,看了看不远处的郭坚笑着答:“我想是的。”
“那我真的要为你感到高兴了。”洛桑说。
洛桑又问:“你是否会选择和他一起留在矿上?”
莫菲吃惊地看着洛桑,他显然是误会了她和郭坚的关系的深浅度,她忙着解释:“那里并非是我的归宿。”
“所谓归宿其实就是你愿意一辈子无怨无尤地呆在那儿。如果你认为那不是你的归宿,那么郭坚就不是你要找的人。”洛桑说,然后环顾了一下登吧客栈说,这儿也不是我的归宿。
莫菲说:“郭坚是我要找的人,我可以带他走。”
洛桑笑了:“这里不是你的归宿,你有没有想过,北京也不是郭坚的归宿。”
莫菲哑然,盯着洛桑看,反复想着这句话的内涵。
莫菲和郭坚回去的时候,郭坚对莫菲说:“我以为你这次下山就不上来了。”
莫菲反问:“怎么?不希望我上去了?”
郭坚说:“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不属于那儿,只是一个过客,没必要做过多的逗留。”
莫菲辩解:“即使是过客也需要留下一些独一无二的印记才算一个真正的过客,不是吗?”
郭坚没说话,他不懂莫菲的意思。而莫菲显然看穿了郭坚的疑问,她解释道:“起码我要在永安煤矿,或者是你住的那个屋子,用刀子刻下‘莫菲到此一游’的记号才能走吧?”
郭坚笑,“这可是不文明的举动,你是不是到哪儿旅游都留下这样的记号啊?”
莫菲笑着不说话。
又是老黑送他们上山。三个人乘坐,那个摩的显得有些拥挤。郭坚在中间,莫菲在最后,莫菲起先还是不愿意和郭坚的身体有接触,但是路况不让莫菲得偿所愿。她还是抱住了郭坚的腰,身体接触的那一刹那,莫菲有通电的感觉,郭坚也当是如此,他有一个小小的颤抖,很轻微,但是莫菲感觉到了,还有他没能掩饰住的剧烈跳动的心跳。
回到矿里的时候,莫菲向老黑告别,老黑说:“还没有到告别的时候。”
莫菲突然觉得,她来香格里拉所遇见的人都是好人,也都是思想深邃的人。
那天的午餐莫菲做了香菜鸡蛋饼,她并非有意识地要做,等她做好了之后她才发现那是孔云天常做的。郭守义吃的时候夸莫菲做得好,还问做法。
莫菲说:“这是我爸小时候经常做给我吃的。”
郭守义说:“看来你有一个好爸爸。”
莫菲的心一怔,是呀,为什么当着外人的面,她可以平静地称呼那个男人为爸爸,没有一点违和感。再想想他从前为讨自己欢心,那么不厌其烦地做着鸡蛋饼,莫菲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她接着郭守义的话说:“是的,我有一个好爸爸,我却不是一个好女儿。”
郭守义看着莫菲说:“没有不好的儿女,只是他们都不懂如何表达而已,在那样的都市里,每个人都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这句话像是说给莫菲听,也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莫菲抬着头看着郭守义,心中那缠绕了十几年的心结似乎在那一瞬解开了。她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起身绕过桌子站在郭守义跟前,然后给了他一个拥抱,“谢谢你,郭伯伯,你也是一个好爸爸。”郭守义起先愣了一下,张着双臂僵在空中不知所措,听完莫菲的话,他也舒心地笑了,轻轻地拥着莫菲,拍了拍她的背。
这时马森突然闯了进来,喘着粗气说:“不好了,检测系统显示一号矿井的瓦斯浓度正在升高。”
郭守义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下面有人吗?”
马森答:“小冯和玉贵两人在下面抽采瓦斯的基本指标,现在却联系不上了。”
郭守义:“不要慌,你去监测室,声光报警响了之后,立刻将一号井断电。我先接应小冯和玉贵。”
马森应着冲出屋子。
郭坚也开始穿衣服,“爸,你留在家里,我去。”
郭守义很严肃地:“争什么,又不是上战场。在家吃饭,难得莫菲做了这么好吃的鸡蛋饼。”
郭坚却没有听他的话,还是跟了出去,“上阵父子兵,回来再吃。”
郭守义摇了摇头:“你这个犟小子!”然后父子俩一起笑了。
莫菲也跟在他们身后,郭守义和郭坚同时转头对莫菲:“你不准去!”
莫菲像一个听话的孩子,看着他们一本正经的表情,点了点头。二人走出去几步后,郭坚又返了回来对莫菲说:“别担心,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我们一会就回来。”
莫菲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像是看着自己的爱人和父亲在出门前给自己做的叮嘱,心里有一股暖融融的感觉。
【八】
等待是一种煎熬。
莫菲一直在屋子前来回地踱着步子,之后又在石凳上坐了好久。她不断地屏住呼吸,似乎在聆听瓦斯爆炸的那一刻的震天之声。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残酷的设想后,莫菲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责怪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莫菲很想走下山坡,去监控室向马森探听一下情况。但是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攥着她的心和双腿,让她没有心力没有体力走下去。
她趴在那个石桌上继续等待。朦胧中,莫菲又回到那个梦中,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不是雪地里,而是在沙漠里。沙漠里没有枯树,也没有混沌的天空,四周出奇地安静,莫菲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阳光也出奇的灿烂,笼罩着泛着金光的沙漠。莫菲一直朝前走,沙子进入她的鞋子里,她觉得脚底微微的痒。她登上一个沙丘,这时出现在她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她还没有回过神来,那个金色的天坑中央突然盛开了一朵艳红的格桑花,并且格桑花正在迅速地扩大,没用几秒钟,花朵就开到了莫菲的脚下。莫菲低着头,定睛一下才发现那花的颜色是血的颜色,还带着腥味。莫菲只觉得一阵阵作呕,这时她又看见花的中央躺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身体也被鲜血染得通红。明明隔得很远,莫菲却看清了那个人的脸,戴着眼镜,花白的胡茬,花白的头发,还有那她很熟悉的面容——郭守义。
莫菲一惊,从梦中醒来。她呆坐在那儿好一会没有缓过神来,她不明白为什么是郭守义,难道从前那些梦中出现的男人都是郭守义?
为什么是郭守义?莫菲这样问了自己好几遍。当她从这个无解的题中缓过神来的时候,听到了矿区下面的嘈杂声。循声而望,莫菲看见一号井口外不远处躺着一个人,有一小群人围在他的身边,有做急救的,有不知所措在一边打转的,还有打电话的。明明距离很远,莫菲却看清了躺着地上那个人的脸,那张脸那么熟悉,她刚刚才在梦里和他见过,只是梦中的情景竟与现实有些许巧合,莫菲甚至责怪自己,是因为做了那样的梦,才出现了这样的现实。
莫菲开始往下狂奔,奔跑的时候,她的灵魂与思维却已经回到了最初的那个梦里,雪很深,风很大,郭守义正朝着她一步步走来,还微笑着叫她的名字:莫菲,莫菲……
莫菲已经不记得她是怎么跟着一起去医院的,因为看着昏迷的郭守义不断地流着血,她都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分不清是事实还是在她的梦中。
到了医院之后,急诊医生告诉郭坚,郭守义需要输血,但是医院没有匹配他的血浆。
郭坚叫:“糟了!”
医生问:“还有其他家属吗?”
郭坚摇摇头。
这时一边的莫菲问:“什么血型?”
郭坚耷拉着脑袋,“很稀有的B型RH阴性血。”
莫菲瞪大着一双眼,不可思议地问:“B型RH阴性血?”
郭坚点头。
莫菲接下来说的话让郭坚感到很意外,“我就是,我就是B型RH阴性血。”
理所当然,莫菲为郭守义献了血。连医生都惊叹这实在是太巧合了。
当郭守义脱离危险,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郭坚告诉莫菲当时在井下发生的情况:虽然瓦斯泄漏,但是由于发现及时,并没有发生事故。只是在断电以后,郭守义郭坚以及小冯和玉贵四人被困,由于通风机不运作,矿井里的风量不够,而小冯因为吸入甲烷行动不便,郭守义在背小冯出来的时候,被一个滑落的矿车砸到……
躺在病床上的莫菲虽然看似认真地听着郭坚的话,但是她的思绪已经飘到了过去的那个梦里。很显然,她梦中那个她记不清样子的男人就是郭守义,那个梦召唤她来香格里拉,要寻找的戈多就是郭守义,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莫菲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遇见一个与她同血型的人。
就在这时,莫菲接到孔云天的电话,他问莫菲何时回家。
莫菲答:“该回去的时候我会回去的。”说完又补充了句,“孔叔。”
孔云天道出了实情,原来莫菲的母亲住院了,因为中风。莫菲听闻一个激灵从病床上坐起身,打翻了郭坚刚给她盛的乌骨鸡汤。“医生怎么说?”莫菲迫切地问。
那边的孔云天说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但是需要住院观察一阵子。
莫菲挂了电话之后,立即打给了祁阳,让祁阳过去看看,毕竟她身在千里之外,不能立刻回到母亲的身边。莫菲想到了来香格里拉之前母亲那憔悴的面容和干瘪的身体,焦急万分,心情很复杂。这么多年,她抱着对母亲和孔云天的偏见,不曾尽到一个做女儿的责任。
中风。中风!莫菲在脑海中快速搜索与这个有关的信息:半身不遂,失语,眼斜口歪……她突然很害怕,若是母亲自此与她永别,那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这是个可怕的设想,莫菲猛地摇摇头。
郭坚问:“怎么了?你妈生病了?”
莫菲一边下床一边说:“嗯,我得回家了。”动作过快的莫菲只觉得一阵眩晕,她趔趄了一下。
郭坚连忙扶住她,关心地:“听你的口吻应该没有大碍,眼下你损耗了那么多的血,还很虚弱,不如等等吧!”
莫菲:“我不想等了,我欠我妈的太多,我也不能再等了。”
郭坚陷入了沉默。
莫菲突然停止了动作,呆呆地望着郭坚,她明白郭坚的心情,她走过去温柔地抱住他,轻声说:“感谢你们包容神经质的我,我想我此行的目的就是来认识你,以及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是个有着高尚灵魂的人,大概是上帝不忍心看他就这样离开他热衷的事业,所以才派我来的,为此我感到很荣幸。”
郭坚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但是莫菲感觉到了来自他双臂的力量,那是由不舍和眷念组成的力量。之后那力量慢慢淡去,郭坚舒了一口气,松开双臂,对莫菲说:“好的,你回去吧!”
莫菲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嗯。”转身前她又说,“如果就这样永别,那真的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
之后莫菲又在郭守义的病房外看了一眼,就真的准备走了。
一个作者,总要创造出一些只属于自己,但适用于很多人的句子。
感谢三哥,辛苦了,敬茶。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明明是煎熬苦痛的情感故事却被作者慢条斯理地用一个匪夷所思的寻找梦中人的过程来披露,渐次揭开事情真相巨大冰山其神秘面纱的一角,留着读者在无边界的想象之后去还原真相。
对矿区工种的熟稔,对煤矿环境的精彩描摹,对煤矿工人形象的刻画,展示怜幽阅历之丰富,也令人震撼。
还有,读了此文,又忆起那篇《第四种爱情》,好像也是和煤矿和香格里拉有关吧。奇怪。这些地方怜幽为何情有独钟?
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