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满山的黄菊开遍，是个温暖的季节。她笑着踮起脚尖向他比划道，“哥哥，我快长到你胸膛了，等再过两年，我就要超过你。”不过是个16岁的小女孩，讲起这句话的时候轻声细语的，呼出的热气就在白清的胸膛蔓延开，像深秋里任何一朵绚丽的花，都还要悠香深远。她紧紧抱着他，纯白的笑容抖落满地的忧伤。白清忍不住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她愣愣地看着他片刻，忽回过神来似的，就蹲身将自己的头埋进膝盖里，无声地恸哭起来。
　　 白清心口某处，疼痛蔓延无边无尽。她不过是小他10岁的小女孩而已，亲人相继离开，现孤苦活着，总是悲哀惹人怜见。而现在造成这个悲哀局面的，也有他白清一半的责任。白清终于没能忍心对她下手，只是蹲下身与她并排挨着坐。他佯作无事人的样子，轻轻摸着她柔顺的发丝，关切道，“怎么了，哭得这样悲伤，要我帮忙吗？”
　　 她倔强地看着白清，眼泪忽又落了下来。她小声抽泣道，“对不起，我刚才把你认成我哥哥了。”他笑，“没关系，我也常认错人。”她脸色苍白，乞求道，“我腿麻了，你能不能背我下山。”他稍倾身，手往背后撑开，她攀爬上去。就这样，他一步一个脚印背着她走下山。她滚落的泪珠，淋湿他的脖颈，粘粘乎乎的有种久逢甘露的感觉。她终于累了，把头埋在他脖颈上，柔软的唇无意识地摩擦着他的皮肤，沉沉地睡着了。他能听到她始起彼浮的呼吸声，他想他真是活见鬼了，竟对一个小丫头片子心动。
　　 白清将她背回到太平间门口，她依旧是一脸安稳的睡相，许是真的累极了。他把她放在长椅上，手下小声附他耳畔道，“白哥，兄弟们都准备好了，要下手吗？”白清严肃道，“传下去，谁也不许对她动手，若是她少一根汗毛，你们谁也别想活命。”他说着转身就要走，又觉不妥，于是就又脱下身上的长衣盖在她身上。
　　 他蹲身替她盖衣服的时候，看见她长长的睫毛里，沾着几滴未落的晶莹闪亮的泪珠。他伸出手温柔地抚过她的眼，泪珠便融在他掌心里，冰冰凉凉的就像是一场望不见头的爱情。他想，她还小，他可以等她长大，他可以用无尽的爱包裹她受过伤的冰凉灵魂。他甚至可以无条件的满足她所有的要求，这是他欠她的。他只待等她长大，定会宠她一世安稳。
　　 白清命人查到她舅舅家号码，亲自给她舅舅打去了电话，简短说了这边的情况，他舅舅十万火急地赶了过来。他拿了一笔钱给他，叫他安葬完王初远后，就带着王初心一起生活。他想她一定会满足他这样的安排，而且在亲人的陪伴下成长，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可是白清永远也不会告诉王初心，他舅舅是个多么贪得无厌的人，他给的那笔钱，一部分被他拿去赌博，另一部分被拿去给自家儿子治病，真正落实到王初心身上的，也就只有两年的学费。
　　 王初心高三毕业那年，许永康借着她考上不错的大学为名，表面说要带她去海边玩耍，实际上是在逼迫白清拿钱给他用。许永康警告白清道，“你若不再给我提供钱，我就会让王初心淹死在大海里。”白清在电话那头隐忍着对他道，“许永康，你最好不要乱来，你等着，我叫人拿钱过去。”许永康笑得十分舒畅，“最近我手气不大好，记得多带些钱过来……”
　　 王初心一个人站在海岸边，她正朝许永康开心地挥着手。许永康向她比划着打电话的手势，又一头栽进电话里。而彼时玩兴正浓的王初心，根本就没注意到海浪正汹涌地向她袭卷过来，等到她真正发现时，已被卷进巨浪里。当时许永康见到这幕，害怕拿不到钱，赶紧冲了过去要救她。结果反而也被卷进狂浪中，许永康下落不明。他尸体被浸泡七日，打捞上来后都已腐烂不堪。而幸运的王初心却躲过大劫，逃过一死。她是被冲浪的男人给打捞上来的，那个男人就是方始终。
　　 当年方始终也如现在这般，紧紧地把王初心搂抱在怀。当年在海浪的怒吼声里，他们站在冲浪的帆布下，海水汹涌澎湃，一阵又一阵拍打在帆布上，他们一阵高一阵低的在海水中起起浮浮地跳跃着。她被他搂抱得很紧，全身衣服早都已湿透，他们肌肤紧紧粘贴在一起。她甚至能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烟草味，那味道还夹杂着海的咸味，就像苦涩的泪水浸泡在蜜糖里，是温暖美好的生活色调。
　　 12
　　 方始终左臂伤口，血越流越多。王初心手捂着他的伤口，那些血便顺着她的手，一滴滴淌落到地面，凄美得好似红梅花，一朵朵晕染旋开在世界的尽头。白清依旧执着地拿枪指着方始终，王初心心乱如麻。
　　 王初心忽然就朝白清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对他道，“白清，我求你了，快些带方始终去医院看看，好不好？”白清冷笑，“在你眼里，他真的那么重要吗？”王初心笃定地点头。白清笑容里，夹杂着一丝阴险的味道，他举着枪，一步步朝他们迈过来。王初心和方始终两人，都闻到了危险的气息。
　　 边上那些站着的警察，个个傻傻地看着这一幕，谁也不敢阻止，也不敢说话。忽然，又一辆警车开了过来，车里下来的人，正是方始终刚才打电汇报说“该收网了”的接听人。白清也看到了那个人，那人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决，他是公安局长周涛，也是当年白岩在部队里的战友。
　　 周涛拿着喇叭，对白清喊话道，“白清，放下枪吧，你的犯罪证据，林夕小姐早就交给我了。”白清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几乎是吼出声的，只听他道，“不，不可能的，林夕已经死了，她怎么可能有机会把东西拿给你看。”周涛厉声呵斥道，“白清，你哥白岩那是响当当的消防英雄，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你身为警务人员，不仅知法犯法，甚至还贩售毒品，简直是无法无天，别再执迷不悟了，快放下枪吧！”
　　 周涛这一发话，边上所有的警察，神情震惊之余也都严肃起来，纷纷一幅严阵以待的态势。白清却笑开了，他用手拨弄了下头发，凛冽的眼神里，直直地看向方始终。方始终现在脸色苍白得像白纸一样，王初心的眼睛已哭得红肿。白清见王初心一再地为方始终落泪，心就烦躁得想杀死她。他手上的枪，从方始终那又移到了王初心，王初心认命地对他道，“白清，就当是我欠你的，你把我这条命拿走吧，请你放过方始终，可不可以？”
　　 她这句话，再次彻底激怒了白清。白清疯了似的扣动枪扳，阻击手早已到位，几乎和白清同一时间扣动枪扳。白清最终没舍得杀王初心，他在最后扣动枪扳的那一刻，明知这一枪下去，自己也在劫难逃，可他还是下定决心拿命赌一把。赌他要一枪狠决方始终的命，赌王初心一人独活在世，孤单无依，凄凉此生。但他万万没想到，王初心忽然就趴身抱住方始终，她趴在他身上，替他挡了这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枪。枪声响起的刹那，她几乎是和白清同一时间栽倒在地的。阻击手一枪毙中白清心脏，白清嘴角动了动，终于没能说出话来就断了气。
　　 王初心口腔里，有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她微笑地用带血的双手，颤抖着抚摸方始终的额头，脸，鼻子，还有嘴巴。方始终脸上满是泪痕，一滴滴淌落到王初心的媚眼里。她用一双明媚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一生中最爱的男人，这个救了她生命的男人，他终于肯为她流眼泪了，她咧嘴笑了，觉得很幸福，她做的这一切，全都是值得的。王初心微笑着对他道，“方始终，我终于把命还给你了，我不再欠你什么了，也不再爱你了。”最后一句话定格的瞬间，王初心双手缓缓地掉了下来，拍打在方始终裤腿上，再也没能动弹一下。
　　 现场的警察中，有人朝方始终递来了一张照片，说是以前夜总会里，跟王初心玩得很好的同事阿红的老公要转交给方始终的。方始终拿来一看，照片中的自己与王初心肆无忌惮地在大海中冲浪，那时天蓝水阔，海浪拍打岩石，他们依偎跳跃的身影，美得就像一组油画。照片的背面写着，2008年8月18日，厦门海边，邂逅一对冲浪情侣。
　　 方始终把照片放进口袋里，无声地落泪了。他站起身，将她抱着走了出去。警察们纷纷让开一条道，有人向他行了个军礼，他却茫然了，也忘记回礼了。他受伤的左臂在滴血，有人喊他去包扎，他却什么都没听见，只一往朝前，神情呆滞地一步一个脚印朝前迈去。这一辈子还没过完呢，他忽然就觉得好累好疲倦。他每走一步都像踏在光阴的尽头，没有归途，也再无回路。
　　 他终于想起了那个夏日的季节里，他在海边冲浪，有个小女孩被卷进浪花里，是他徒手将她打捞起来的。她有着一双晶晶亮亮的大眼睛，那双眼清澈如泉，一下就住进了他的心里。那时海浪声很大，他紧紧环抱住她的腰，在她额前落下了重重的一吻。在浪波的起浮拍打中，他下巴摩擦着她柔顺的发丝，在她头顶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她道，“这一生，我只够爱你这个人了。”
　　 他不知道她当时听见这句话了没有，当时波涛汹涌，海浪又那样的连绵不绝，翻滚无边，以为是无局而终的懵懂故事而已。他抱着她往前面走去，前路漫漫，其修远兮，他的眼泪从眼角淌落，混浊了来去的路途。这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他们都不会再回到过去，也都不会再有未来了。他是卧底，不是不爱，只是不敢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