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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春秋】窥(小说)


作者:赵文元 举人,3180.3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143发表时间:2015-02-13 10:52:18
摘要:一个入不了人群的人对人的好奇。


   他又想起他小时候喂的小白兔来。他看着这女孩,就断定这就是那位头顶对着他,趴在窗前的那个女孩。
   一缕烟升上来。他的目光顺烟而下,见底层楼有四只蜂窝煤炉子,不远不近,一字儿摆开,冒着白烟,上面都坐着大铝壶,也没人。他又看见那位老人,还是那样坐着。忽地,他看见一只花狗,在院子里无聊地踱着方步。
   旅店的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老板娘和一对青年男女的说话声传来。他又像听见耗子动静的猫一样血液沸腾起来,但看看对面,不禁有些两难。
   他的眼睛说:“他们再急,也不可能一住下就办事的。”他觉得有理,决定先盯着对面。
   他的耳朵第一次被冷落了,很不服气,就冲着旅店里竖了起来。
   主妇们一个一个地回来了,蜂窝煤炉子一个一个地冒开了烟,大铝壶或者炒锅都坐在了炉子上,整个小楼烟雾缭绕起来。主妇们进进出出,都各忙各的意思,或者说,对左邻右舍都熟视无睹了,所以,都以为整座楼上就自己在做饭了。这是他以前绝对看不到的。
   学生们回来了,院子里顿时鸡飞狗跳地热闹起来,家家户户一下子活了起来。
   男人们回来了,把摩托车、自行车、三轮车,横七竖八地立在院子里,都是一副终于上了岸的水手样子。
   各家都在等饭熟了,门是还都开着,但没人进出了,除了自己一家,俨然忘了世界。现在他的眼睛是能看见了,但不真切,就想让耳朵帮自己一把,可是整座楼的声音宛如电视稍微打开一点的声音,像撬门的小偷只能撬开一条缝儿,真把耳朵急坏了,可眼睛偏偏不体谅它的苦,直骂它没用,耳朵就跟眼睛吵了起来。忽地,耳朵不吭声了,眼睛觉得奇怪,去看它,见它竖得立铮铮的,还示意它噤声,眼睛才感觉到了主人那根窥探的神经被一指头拨响了!耳朵要拖着他走,眼睛却拉住他不让走。这两位冤家就大吵起来,结果,他听了眼睛的:“那种声音听多了,有啥呀,不就是两个来偷鲜的青年?”耳朵就嘟嘟噜噜着,委委屈屈地呆在了配角的位置上,但就是不甘心,根据捕捉到的声音,猜想那边的进程。而眼睛却炯炯有神,盯着眼前的一户户人家。
   煤烟味饭味飘了过来,他鼻子一蹙,不由得心有所动:“这就是人间烟火味呀!而自己几年没有尝过人间烟火了?”离婚的妻子和儿子的影儿就在眼前飘来荡去,他的眼睛潮湿了。但他知道,这烟火只能在这些底层人的家里存在着了,在这个人口大流动的时代里,在这个只要花钱就能买来便利的时代里,像磨刀匠、毡匠、铁匠、木匠等等让人温馨的职业消失了一样,这人间烟火存活的日子也能数得见了。
   商量好了似的,家家户户的饭先后熟了,都端进屋里,“砰”一声关上门,似乎向外人宣布:“这里面是我的天下,谁也别进来!”而窗户却是大开着的,与外面的世界隔窗相望,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忙来用的蜂窝煤炉子,又蹲在了黑暗里,有的发着忧伤的红光,想念着刚才的风光,有的上面还坐着一壶水,是榨干它最后一点儿余热的意思。那只小白狗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白影子似的在夜色里浮动着,随时会溶解不见了。忽地,一团黑影出现在窗口上,窗里射出的光给它的轮廓镀上了一圈儿毛绒绒的银线。他认出是那只花猫,是被小白狗撵到煤堆上的。
   但是,正因为家家户户关了门,他的眼睛兴奋了起来,因为它的兴奋点就是你不让它看的东西。而从窗户上只能窥见屋里的一斑,这更激起了它要知道全豹的欲望。
   而他的耳朵这时凭经验知道那边已经了事了,好不丧气,懒洋洋地收回心来,搭一眼眼睛,再瞟一眼对面,嗤笑眼睛:“这有甚看头了,不就是吃饭嘛。”
   但眼睛不搭理它,一眼一眼地瞅着那些窗户。
   他忽地就想起了蜂房,就想:“如果把任何一座大厦的一堵墙一刀削下来,那么每座大厦不就是人的蜂房?是的,蜂房,人的习性跟蜂是一样的,是谁也离不开谁,可是谁又见不得谁,所以既在一起,又得互相隔绝开来。是的,隔绝,隔绝了就有秘密!秘密就是眼睛和耳朵的猎物!那么,眼前的这一眼眼窗户里有什么秘密呢?”
   他见每张饭桌前一般都是三口人,但也有四口五口的,每多一口人,情形就不一样了。三口之家一般都安静,多口之家就多嘴多舌了些,观察一会儿就会看出还有尊卑之分。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在没有外人在场的现在,人人的吃相都是一副沉闷相,仿佛在一起吃饭是件无可奈何的事。
   虽然眼前的猎物让他的耳朵也动心,但就是不服气,又挖苦他的眼睛:“都人模人样的,有甚看头了。”
   眼睛一听反而一激灵:“是呀,人在家里也在演戏呀,他们谁没狗模狗样过呢?就拿眼前这小两口子来说,多恩爱呀,但你敢保证他们其中的一位没跟别人钻过旅店?再看看那些端庄的父亲,你敢保证他们没带着别的女人往旅店钻过?还有那些教训子女的母亲,你敢保证她们就没跟着别人钻过旅店?实际上再亲的人之间都有一堵墙隔着,一旦拆开了,亲情也就到头了。实际上亲人之间都明白这一点,所以都不去碰那堵墙。也就是说,与其说是自己在维护着在亲人中的一种该有的形象,不如说是亲人都在替你维护着这种形象,就是这堵墙上有了裂缝,他们也当没看见,只要你不把这裂缝弄大了。呵呵,这种微妙的家庭生活真是个迷,跟个人和人群就是不一样。”
   这时,又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家接着一家的人离开了饭桌。主妇收拾饭桌,然后开了门,把炒锅坐在蜂窝煤炉子上洗刷起来。屋里的人有的还能看见,有的看不见了,有的能看见半截身子或者脑袋。有的屋里的电视演开了,不,实际上是一直演着,自己没注意,现在人散开了,电视才显露了出来。有的屋里虽然看不见电视,但从闪动的光波上可以看出电视也在演着。敞开的门上流淌出的光,把黑暗的走廊淹了一截又一截。
   忽地,他听见小孩的哭声,见一位母亲在呵斥一个小女孩。他想了想,认出这就是那位喂鸡的女孩。
   很快,门又都砰砰地关上了,蜂窝煤炉子又被凉在了一边。家家户户又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他的眼睛又兴奋起来,就要他的耳朵帮忙听声音,偏偏旅店的走廊里又响起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是老板娘又带着一对男女上来了。耳朵哪听眼睛的指挥,眼睛只得自己发力盯着窗户。它就见那年轻的两口子亲热了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过耳朵来让它听。耳朵正留心着那对男女住哪间屋去了,就敷衍它说听不见。它只得推开耳朵,不错眼地盯着那以为天地间就他们了的两口子。这时,三层楼中间的一扇门开了,屋里的光亮跌出来,还没跌到地上,又给门关回去了。他就见门左手的窗台上,冒出一个人的头顶,被窗户射出的光镀了层银皮,迅疾地一闪,又潜入了窗台下面的夜色里。但他还是抓住了它,见它下面是个走动的黑影儿——这是个小孩。这小孩就这么迅疾地经过一处处窗台,来到了走廊尽头,蹲下来。他立马想起了那里有个鸡笼。他努力睁大眼睛,依稀看见小孩把手擩进了鸡笼里。这让他很纳闷:“为什么她母亲不让她喂鸡呢?为什么这鸡还能活了一天又一天呢?为什么那只猫就不偷鸡吃呢?呵呵,怪事!”
   这时,一层楼上的一扇门打开了,跌出一方光亮来。他不由得去看,见走出一男一女来,来到墙角停了下来。他才看清,那位老人坐着椅子,一直呆在夜色里。他见两人一人抬椅背,一人抬椅子前面的两条腿,把老人抬进了屋里,在窗口一闪,就不见了。他更纳闷了:“为什么老人一直坐到这么晚?老人吃饭了吗?为什么不给老人弄个轮椅?呵呵,怪事。”
   这时,商量好了似的,每扇窗户都先后拉上了窗帘,灯也先后灭了,只闪着电视那种诡异的荧光。呵呵,眼睛别提有多高兴了,因为每拉上一道窗帘,就如同一张刮奖卡摆了它跟前!它有着强烈的欲望:“看见这些窗帘的后面!”
   现在是夏天,窗户都开着。它恨不得让手一下子长出二十米长来,去撩开那些窗帘。不,是自己的眼球能一下子长出二十米长来,直接去顶开那些窗帘!但它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有一种办法是可能的,那就是找根二十来米的竹竿儿来,伸过去,轻轻地往开一撩!呵呵,里面一定有让人心跳的事!不过太远了,看不真切,这比什么也看不见更挠心!
   这时,旅店的走廊里又响起了脚步声,他的耳朵又兴奋起来,揪着他的眼睛:“你听!”眼睛只得转过来听,是老板娘带着一个老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过来的声音。
   耳朵说:“这下有好戏看了!”
   眼睛:“得了吧,你又不是没听过!还是弄清对面窗帘后面的事好玩!”
   耳朵就恼了:“那咱俩各忙各的!”
   眼睛:“随便。”于是,他像一根拔河的绳子,一头被他的眼睛揪着,一头被他的耳朵揪着。眼睛占了地利,稳稳地把耳朵拖在屋里,然后把头转向了对面,见一扇窗帘后面变黑了。像鸡打鸣传染了似的,别的窗帘后面也先后跟着变黑了!眼睛兴奋得跳起来,拍着耳朵的肩头说:“好了!伙计!别跟我闹了,这下对面的压轴戏要开场了!”
   耳朵一瘪嘴:“别瞎想了,一家人,天天在一起,有甚压轴戏了!”
   眼睛:“你懂个屁!只要人在黑暗里,总会干些不可思议的事的。你没见过,就别先下断言!”
   耳朵将了眼睛一军:“怎么过去呢?你要是带着我能过去,我就不跟你争抢了。要不,你就乖乖地跟我听房去。”
   眼睛犯了愁,不由得探头往窗下望,说:“咱在二楼,不高,把床单拴在(他的手就握住筷子粗的护窗钢筋摇一摇)钢筋上,能坠下去的。”
   耳朵:“护窗的隔太窄了,咱钻不出去。”
   他的两只手握住挨着的两根钢筋用力往开一扳,两根钢筋就变成了括号,眼睛就看着这括号对耳朵说:“看,咱凑合着能钻出去了。”
   耳朵这才高兴起来。他就抓起床单,捋成一条,拴在那两根钢筋的根上。但是,眼睛马上泄气了,它看见了院子里那条快要被夜色溶解完了的花狗,正懒洋洋地在夜色里徘徊着!它又想起了第三层楼上的那条小白狗。
  
   三
   他的耳朵问他的眼睛咋瓷住了。眼睛迟疑了一下,就说了院子里有两条狗。耳朵气得骂眼睛:“用你是来出气的?差点儿把我闪进派出所去!”
   眼睛赶紧给耳朵说好话,对耳朵说了如此这般处理掉狗的打算。耳朵想了想,说:“那你今晚得好好跟我去听房!反正这事儿今天是办不成了。”眼睛只得答应了。
   与其说是他的眼睛和耳朵驱赶着他在三条昏暗的走廊里耗子一样窜来窜去,不如说是他鞭打着它们要打点起精神来,为他效力。因为在漫长无聊的夜里,孤零零就他一个人,他就觉得自己被圈在了一圈儿高大乌黑的围墙之外了,上面不远不近一些碗口大小的孔眼里,透出温馨神秘暧昧的淡淡的光亮来。他知道所有的人都在那里面自得其乐着。他是多么的不甘心,就想爬到孔眼,能看到多好,听到也行。要是能钻进去,那就如进了天堂!而旅店的门就是一个个孔眼呀!
   他直忙乱到后半夜,才疲惫地躺下。一觉醒来,屋里正在亮起来。那个打算第一时间蹦进他的脑子里,催他起来,不由得探头窗外去看那座楼,见家家户户门户大开,上学的、上班的、出工的,都在走廊上忙碌地洗漱着,没有了一点儿魅力。而他也从一个偷窥者,变成了正常人,不好意思面对昨夜的自己,就逃离昨夜的自己似的,慌忙到水房里去洗漱。就见水房里正有几个人在洗漱,一个个蓬头垢面、目光发涩、慵懒乏力。他的眼睛就骂耳朵欺骗了自己:“这些人昨夜怎么会活力四射呢?”
   耳朵委屈地说:“昨夜的事确实是这些人干出来的。”
   他就有些眼红,像没赶上酒席的人看着酒席上的人散场出来。
   他洗漱完,刚回了屋里,手机就响了起来。这是他最害怕的了,因为只有手机能把他从个人的世界拉回到人群的世界里,手机就是人群派在他身边的监军。手机不时让他回到尴尬的境地,因为他是个在人群中无所适从的人,一个跟人坐上五分钟就手足无措的人。跟人在一起,他觉得无时无刻都有人在掂量他、算计他、窥伺他,背地里嘀咕他。人与人之间的门头夹道多的让他晕头转向,钻在里面窒息拥挤不说,处处得紧绷着神经,但还是莫名其妙地就惹着了谁,被暗地绊上一脚,推上一把,得他揉着黑青想很久,才能猜见是谁下的手,再慢慢思量,才能猜见自己是在哪方面得罪了人家。
   人在他心里是个迷,人群在他眼里是荆棘,他一生都在做一件事——远离人群、远离人。所以,他从小到现在,没有玩伴,没有同学,没有亲人,没有同事,没有家庭。说严格点儿,不是没有,是他远离了这些人群,或者是这些人群把他挤走了。所以,他一生偃蹇多舛是意料中的事。
   按说,他这种人该遁入空门,但空门里的人也是一群人,他进去了还是得出来。倒是当个隐士不错,但现在还有人迹不到的地方吗?还有哪一寸土是没有主儿家的吗?当然了,他要是下定决心当隐士也未尝不可,毕竟,像神农架呀什么的人迹罕至的地方多的是,但是,他又舍不得人世,为什么呢?这还不简单,那些从河里逃出的人难道就不爱耍水吗?不,是耍不了水,但爱耍水,所以,他只能在河边看河里的人耍水,那些在河里耍水的人敢说自己比这个人更爱水,更爱耍水吗?是的,他对人群和人是又爱又恨又怨又怕,宛如放逐中的屈原对国君的感情,所以,屈原老说自己要走了走了,只是气话,就徘徊在楚国周围不走,他也是这样,因为他知道,自己离开了人和人群,就什么也不是,就如同当年的屈原,离开了楚国他什么都不是。因为作为人的所有乐趣和意义,他都得在人群里去寻,所以,回归人群,走进人心,又是他努力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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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生活的压力和磨难,能使一个人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封闭起来,成为“装在套子里的人”。然而,人是群体动物,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又使得融入到人群中去的渴望越来越强烈。由此,产生了一对越来越强烈冲突的矛盾,而解决这一矛盾的办法,也是非常“另类”的——窥。小说运用强大的心理描写,构架起一个偷窥者极力想逃离人群,独处中又强烈地渴望真正走入人群,融进每个温馨的家庭矛盾与纠结。读罢,令人于荒诞中有所悟。小说心理描写细腻传神,场景变换中,给作者强烈的现场参与感和视觉冲击效果,是一篇颇见功力的小说,推荐欣赏。【编辑:三微花】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214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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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三微花        2015-02-13 11:15:03
  读文元的这篇小说,想起了曾经读过的铁凝的一篇作品,想不起叫什么名了。写的也是一个青年人透过窗子,关注对面屋里的一切……
   文元的小说,心理描写是一大强势,但,每一篇小说的心理描写,又各不相同,各有各的精彩之处!
三微花
回复1 楼        文友:赵文元        2015-02-13 20:43:48
  谢谢三微花。庆幸我遇上了你能识真金
2 楼        文友:陈跃国        2015-02-13 19:10:56
  文元真了不起!
回复2 楼        文友:赵文元        2015-02-13 20:44:20
  越国兄,你也了不起。你的古诗多棒
3 楼        文友:潮仙        2015-02-14 09:08:29
  但一转身,就愣住了——下面的那两层楼都灯火通明,门大开着。底层的人都站在了当院。他绝望地四顾,望见了对面的旅店,黑糊糊的,自己的屋子也是黑糊糊的,从窗子上垂下来的那根绳子依稀可见……欣赏佳作。问好学习!
回复3 楼        文友:赵文元        2015-02-14 20:34:24
  谢谢老友。呵呵,多提意见
4 楼        文友:红景天        2015-02-14 21:57:01
  美文,作者笔力非凡。学习了!
回复4 楼        文友:赵文元        2015-02-14 22:42:17
  过奖,过奖。我们共勉
5 楼        文友:李志平        2015-02-17 03:54:52
  好话他们尽说了。祝弟入精,下次入绝,创作丰收。
李志平
回复5 楼        文友:赵文元        2015-02-17 17:50:27
  哈哈,好,借老兄吉言
6 楼        文友:程贤富        2015-06-07 08:40:11
  出色的心理描写,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程贤富
7 楼        文友:段干萸        2015-06-10 16:10:17
  电线杆上挂暖壶---水平高.欣赏对心理描绘的笔力.
祖上山东,出生浙江,当兵福建,安家福州,弹指过不惑;童年玩泥,青年玩枪,中年玩笔,老年可能玩物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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