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是通过迂回的办法来进行的，那就是读书，因为书的世界也是人的世界，书的世界不同于现实中的人的世界，它不会把他排挤出来。但书里的人事宛如教科书上的战争。军校里的高材生都有个冲动：“快点儿来场战争吧，让我试一试自己的满腹经纶怎么样！”他也是一样，就想走进人群，接触人，看看自己从书本上了解到的人和人群跟现实中的人和人群一样不一样。所以，他又试着回归人群，因为他也渴望亲情友情爱情，书本里寻到的亲情友情爱情是隔靴搔痒，更让他难耐。
　　 但是，他像赵括一样的失败了，也像赵括骂白起不按兵书出招一样，骂人群不符合规矩。他就以愤世嫉俗的姿态徘徊于家乡的一个个人群的边缘，而这些人群里的人都视他为怪人，提防着他。他越来越是个孤家寡人了，但还是得不时硬着头皮挤进人群里去，因为他得吃五谷杂粮维生，这是只有在人群里能寻到的。可以料到，他这种人注定得不断地失业，肚子永远半饥不饱。
　　 所以，他对家乡失望了，幻想着有这么个地方，谁也不认识自己，自己也不认识谁，谁也不在乎自己，自己也不在乎谁。或者说，谁也看不见自己，只要自己愿意，就能看见谁，就能到自己能到的地方去——自己就像是一团无色无味的气体，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也不用为衣食发愁。
　　 一个很偶尔的机会，他撞进了一个行业里——推销教辅书，这好像专门为他这种人而兴起的行业。因为，除了每学期回公司总结培训一个月，就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异乡工作，接触的也只是些学校的人，接触面也只是生意。自己一年里几乎就是一个人在无人之境里生活着，这让他头次尝到了如愿以偿的滋味，把所去的异乡都当作了自己真正的家。
　　 但很快相应的痛苦就跟着来了，这种生活让他觉得自己在幻化着，在非人着。这时，他想找个人群，在边儿上站站也行，找个人，互相瞪一眼也行，这样，就证明自己还是人，还是真实的，但办不到，因为他对于异乡的人来说已经不是怪人，是个异类！因为语言习俗相去太远了，异乡人与他真是咫尺天涯，不像在家乡，那些人群和人虽然排斥着自己，但语言习性相同，又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让他时时处处知道自己仍然是人中的一员。
　　 也就是说这种生活使他对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但这种生活就没有与人接触的机会，他只能再走进书里去，不是钻书店，就是租书买书看。但这就形成了另一种恶性循环，因为书里的人事撩得他就想亲眼见到，能置身其中更好。每当这时，他就像一头发情的公牛，在异乡的人流里乱钻，想钻出些人事来，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在现实里。但他觉得异乡人都是些幻影，跟自己是撞不出一点儿火花来的，像跟空气撞不出火花来一样。最后，他只能疲惫沮丧地回到旅店，在屋里忍受着自己和屋里的一切幻化着、幻化着。
　　 一次，他怕极了，出来到走廊里乱走，正好对面房间的门开着，有嘈杂声传上来，他走进去，见是临街的窗户开着，他探身到窗外，看见了熙攘的人流，于是，幻化感消失了。从此，他就住临街的二层楼，每当书中的人事撩拨得他难受，他就打开窗户，让市声溢进来，让眼睛贪婪地看着街景。为了看个痛快，他特意买了架望远镜。很快的，这种旁观让他乐在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之中，因为这种居高临下的全景式的观街，让他发现了好多街上的人根本看不到的情景，而且，他还可以随心所欲地看，惹不下谁。只要他发现谁有趣，哪个场景好，他就用望远镜把谁或者那些场景拉近了看，随口骂些脏话，人家也不恼。但是，麻烦事又来了，因为这种旁观到的街景更诱人，撩拨得他就想投身其中了，有时实在忍不住了，就又像头发情的公牛一样投入街上的人流中，结果可想而知。不久，他就学聪明了，痛苦地关上窗户，再钻进书里去。因为他认命了——自己的命就是当配角的命。
　　 一个极偶尔的机会，他得着了一种走进人群走进人心的办法，尽管这是一种几乎是直接的间接办法。那次，他住在一家小旅店，从书店回来，往屋里走时，路过一扇门，里面神秘的窃窃私语声吸引了他，他不由得停下来一听，听到了两个人在策划一场阴谋。他听得身临其境，仿佛自己正在参与，也就是说，他觉得自己真的在人群之中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他才明白，人的真相只能在这些阴暗的没人的地方才能露出来，才明白人为什么有着遏制不住的偷窥的欲望了——看到别人的真面目！而自己曾经为自己这种欲望而脸红，认为它太下作呢！
　　 从此，偷窥成了他生活的内容，他用这种办法跟人生活在了一起，尽管还隔着薄薄的一层，但跟真的相去不远，宛如戴着避用套做爱了。在偷窥中，他才知道幽暗背静是海水，人心是海上的冰山，而自己以前就在海上浮着。现在才明白，自己之所以走不进人群，走不进人心里去，就是因为没有跟什么人在这样阴暗背静的角落里窃窃私语过！而现在自己就呆在窃窃私语的人身边！但他很快发现，小旅店里更能听得清，因为几乎不隔音，他就往小旅馆钻，就发现，这些幽暗背静的小旅店，更是各色人等露出真面目的好地方，而且，来这里的多是苟且偷情尝鲜的男女。
　　 呵呵，世上还有比听房更撩拨人的熬煎吗？但人却为什么热衷此道呢？难道只是为了听听呻吟喘息声，噼啪的搏击声吗？不是的。就拿他来说，他很快发现做爱，尤其是偷情，是最隐秘的事，所以，谁都想知道别人怎么做爱，就像地球人就想知道外星人长得什么样一样。反过来说，正因为这样，它也是人性幽暗之洞的底。在这底上，你才更能看清一个人最隐秘的地方，所以，他就喜欢听人家做完爱后的聊天。很简单，男女双方能共同完成这最隐秘的事，完事后说出来的话一定是人心中最隐秘的话。他从中知道了多少人折在袖子里的胳膊，鞋里塞着的棉花，鞋磨破的脚趾，裤裆里的屎，华丽的外套里面的烂里子……
　　 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越是人心里面的，就越是生活的里面，就越是拿不出手，可越是吸引别人，自己就越遮着掩着。人原来对别人的背面像猫对幽暗的角落一样的喜爱，而人对自己的背面，像怕屁股露在外面一样的害怕。可惜的是，他只能听到，不能看到，所以，每当这时，他不但得受光棍听房时的折磨——越听越想到自己的不幸，越发的怨天恨地，恨不得这就出去抢个女人回来，或者闯进去把那个男人揪下来——还得忍受眼睛对耳朵的质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时他恨不得自己的双手在门上一扳，就扳开条缝儿，等完事了，一松手，门又完好无损。
　　 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很满足这样的生活的，但是，手机不时响起来，让他明白，另一个世界还攥着他，自己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一个小卒子，为了衣食住行，他还得受那个世界的摆布。
　　 现在，他不得不再拣起那个世界的角色，入列士兵的行列，跟经理汇报了工作，然后背起挎包，从昏暗潮霉的楼里，走到亮一点儿的门厅里。猥琐的老板娘浑身散发着潮霉气味，赶紧问候他。他降尊纡贵般地向老板娘打听清楚了这里有几所学校，它们的校长是谁，怎么走，然后傲然地上路了。想想身后恭敬地注视着自己的老板娘，要是知道自己昨晚像耗子一样在她的旅店里窜上窜下了一夜，一定会把眼珠子惊得掉出来的，不由得一笑。
　　 街上水汽氤氲。人、车、楼还是潮塌塌灰溜溜的，都散发着霉味。排在街两边的厨灶倒是热火着。
　　 他在人流里挤抗着走。那位胖厨师好记性，高声招呼本打算要低头走过去的他，这让他感到了温暖——还是有人在意自己的，就进去，吃了一碗面，又上路了。
　　 他与校长跟老师们的周旋都是按场面上的规矩礼数招式进行的。他心里的另一个我知道，这么下去，他和这些人就是周旋上一年，一出门就互相都忘了，为什么呢？因为没有与人家在窄小的四壁里呆过，那才是人跟人的心互相对流的地方，人跟人的情一丝一缕地绾结起来的地方。他知道同行中人之所以有成绩，就是擅长此道。但他知道，他真的与人家进了窄小的四壁之中，过不了五分钟，就会乏味张慌，让人反感。所以，他只能这么中规中矩地做生意，所以他心里的另一个自己，总是呵欠连天地瞧着做生意的自己重谈着老调。
　　 今天，他惦记着那个打算（你在水上望见座孤岛，上面还冒起一缕烟来，能不想去看个究竟吗？他这次也一样，就想：“这座楼里的人家怎么生活呢？”也就是说，这次是他第一次能窥到别人的家庭生活，不觉得兴趣大发，因为他以前窥到的都是人离开家庭后的真面目，那么，人在家庭里又是个什么面目呢？是呀，家庭生活实际上比个人生活更隐秘，因为个人不管怎么样，得四处活动，所以探见你的内心并不难。而家却不会，它就不声不响关门闭户地藏在楼房里，而且，只有属于它的人都回来了，它才会活起来。所以，他打定主意这次要走进别人的家里面去，因为这样的机会太少了），只去了一所学校，就早早结束了工作，去卤肉店买了两只猪肘子，去杂货铺买了包毒鼠强，一根手指粗的尼龙绳子。返回旅店，见老板娘早早就迎候在那里，问候完他，才问他还换不换房子了？他愣了愣，说不换了，就脸一红，傲然往里走。
　　 一进屋，走到还开着的窗户前，一望对面的楼，静悄悄的，虽然都关门闭户，但他知道没有秘密可言，因为制造秘密的人没有一个。他看见了三层楼走廊里的那条小白狗和猫。猫从蜂窝煤堆上忽地跳下，扇小白狗一个耳光，在狗汪汪的追咬中，又跳上了另一堆蜂窝煤堆，古怪地瞪着小白狗，等小白狗沮丧地刚要作罢，猫又跳下来，扇它一个耳光……
　　 他继续警惕地观察，见鸡笼里的鸡木木呆呆的，不时挪几步，做梦似的咕噜一声（他想象出来的）。
　　 当他的目光移向底层楼时，心凉了，原来，那位老人又坐在了靠墙角的椅子上，而那条花狗，就趴在他的脚边睡着！
　　 他拿起望远镜，调着焦距，把老人的脸拉近了细看，见老人形容枯槁，眼半睁着，或者说，是松弛的上眼皮垂下来，遮住了半截眼。老人昏黄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像死羊的眼珠子。他就这么盯了好久老人的眼，认定他睡着了，正要行动时，他看见老人浑黄的眼珠子似乎动了动！他就认为老人一直也在窥视着他！不由得往后缩了缩，隐在窗帘后面，再细细地观察老人。
　　 三层楼上的猫和小白狗追逐打闹着下了三层楼，又下了二层楼，又下到了底楼。猫被追急了，跳到老人的怀里。小白狗四爪刨地，冲猫直咬。趴着的花狗被吵烦了，爬起来，拖着尾巴懒懒地走，似乎想再倒个地方睡。奇怪的是老人一动不动！他一喜：“这个老人就是醒着，也是个植物人！”
　　 他就放下望远镜，从提包里寻出护身用的多功能刀来，在桌子上，把两个猪肘子用刀捅了几个口子，用手指撑开，把毒鼠强倒进口子里，用刀把口子挤压住了，走到窗前，见小白狗和猫又回到了三层楼的走廊上，这让他懊恼。但让他欣喜的是，那条花狗还在院子里懒懒地踱着步子。
　　 他瞅着老人，把手伸出护窗外，把手里的猪肘子冲花狗一扔，赶紧缩回手，蹲下来，就听到一声隐隐的坠地声，如果不是用心听是听不到的。他小心地站起来，盯着那老人，见他还是那样，就放了心，就要从窗子上看看那花狗看见了猪肘子没有。但他的良心厉声呵斥他：“你是在杀生呀！”他恓惶无比，拔腿就逃，没搭理老板娘的殷勤问候，就跳进了街上的人流里，漫无目的地走，觉得自己又丑恶又荒唐可笑，但愿那包毒鼠强失效了。
　　 但最终，他麻起胆子溜进旅店，但老板娘还是看见他了，又殷勤地问候他，他恼她怎么就看见他了，不理她，直往里走。回到屋里，他踅到窗前往下一看，见那老人还是那样，他既欣慰又忐忑，麻起胆子探头往院子里一眊，见花狗直挺挺地躺在当院，四蹄蹬得笔直，头高高地抬起，仿佛它死前做了一番努力，让四肢再长长些，让脖子再长长些。舌头从大张开的嘴里长长地吐出来，污秽涂满了狗脸。一时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那种既然已经不清白了，那就不清白到底的冷笑在心里响起来，就拿起望远镜再瞅那老人，还是那样，他就认定老人是个植物人。他把另一只猪肘子装在挎包里，阴沉着脸出了旅店，吓得老板娘张张嘴，没敢问他。他绕到那座楼跟前，见没有院门，心里一喜，稳了稳神，挺直脊梁走进去，一副来找人的样子，装作没看见老人，但用眼梢盯着老人，见他还是那样，就放了心，又不由得用眼梢去瞟那只花狗，心虚地垂下了目光，也正好走到了楼梯口，就往三层楼爬。
　　 爬到二层楼，上面的小白狗就咬了起来，眨眼间就站在三层楼走廊的头上，居高临下地冲他咬着。他赶紧把猪肘子掏出来，往三层楼的走廊上一撂，也没看它落在了哪，就一溜烟下了楼。别传脸不看老人，但觉得老人直盯着他。他虚汗直冒，溜出了院子。但觉得老人的目光还尾随着他。他就钻进人流，逃跑的扒手一样冲撞着人往前走，像船划开水面一样，把人流向两面划开。路过旅店，他觉得老板娘盯着他，一低头就过去了。
　　 他就这么快走出了城，才一拐弯儿，从另一条路绕回来，在一条僻静的街上彷徨一阵，去了新华书店。直到人家关门，才回到街上，直徘徊到暮色四起，才硬着头皮踅到旅店前，觉得没什么异样，才挺直脊梁，神色冷漠地往门厅里走，但心里的眼是在审视着老板娘的。当看见老板娘看见自己时，神态跟以前一样，就放下心来，对老板娘殷勤的问候含含糊糊地嗯一声就过去了。来到楼梯口，直往二楼走，心咚咚直跳，觉得楼道里也起了回声，因为他现在像重返作案现场的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