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室的那位看上去有些面熟，满脸胡茬，很有一把年岁的值班员王中兴从前没见过。一问才知道，他应聘来这里不过20来天。再一问，这次白天和晚上的值班员都换了。这让王中兴十分感叹。
　　 三年前他第一次住进学八舍的时候，白天的值班员是学校里的正式职工，晚上的值班员是学校聘请的临时工。相对于更换异常频繁的晚上的值班员来说，白天的值班员要稳定许多。为什么晚上的值班员更换十分频繁次？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这些临时工的工资待遇相当之低，低到甚至达不到地方政府规定的最低工资标准——这地方的最低工资标准是700元出头，可这些临时工只有500多一点；二是这些临时工多数白天还要在别处打工，因此晚上值班难免瞌睡之类的，可一旦被管理员或者是公寓中心的领导逮到了，立马就有可能被炒鱿鱼。至于这次为什么就连白天值班的也换了，这位陶姓值班员告诉他，如今学校将值班员和保洁工全都委托某家保洁公司管了。学校为什么要这样做？为的是逃避当地劳动部门对最低工资和“三险”执行情况的检查以及对违规单位的处罚。当然，学校在这些人身上舍不得钱的负面效应也是非常明显的，这就是无论那个学生宿舍的值班员几乎清一色的老年人。
　　 学八舍这学期新聘的值班员老陶就已经58岁了，是破产了的本地一家国营企业的下岗工人。来这之前，开机动三轮多年，而且收入尚可；可两年前地方政府为提升城市形象，禁止人力三轮与机动三轮上路之后，他又一次失业了，直到前不久找关系到这里。这老陶，老实说，优点不少，比如说性格和蔼，待人亲切，前任值班员时常与人脸红脖子粗的情况，在他身上从没有发生过；不过，老陶的缺点同样突出：工作明显缺乏责任心，不太爱问事——各色人等从值班室前走过，他很少看到老陶过问；问老陶某人某人他是否认识，他一概摇头。找这样的人值班能够顶事吗？王中兴十分怀疑。须知，从前这台学生宿舍楼可没少出过失窃一类的事。不过，怀疑归怀疑，王中兴他可不会跟管理员们说，他仅仅是提醒儿子提高自我防范意识。
　　 为什么王中兴不愿在管理员面前说老陶们的不是？那是因为一定程度上他对于老陶们在其位而不谋其事的做法能够理解——从前，属于学校正式员工的两位值班员每天值班10个钟头，值一天班，休息一天，两人轮流倒班，如此算来，他们周工作时间还不到40个小时；他们的工资是多少？2000多，此外还有每个月不少于1000来元的奖金与津贴。那么，现在一个人顶了他们两个人的工作的老姚又是多少？一个月540。做的是同样的工作，而收入水平竟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老陶们能不让人同情？因为拿多少钱，干多少事，还不是天经地义？说到这个，就不能不提起老陶跟他说的一件事：前两天，学校这一头管学生公寓的某位主任甚至跟他说，他的工资按照每小时1.5元的标准计算，如此这般，他一个月如果以30天算，就只能拿到450元。老陶说，一听这话他当下就急了，不想干了。他跟王中兴表示，假如真的这样，他宁可待在家里搓麻，也不愿来这里干这活儿。王中兴相信他这表示绝对是真的。因为他在市区北河沿曾经看到沿河摆放着数十张麻将桌，玩牌的，看牌的熙熙攘攘，有六七十岁的老年人，也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由此足见这个城市的人们对麻将的热情，或者说麻将这种娱乐方式对这个城市的人们的巨大吸引力。老陶并表示，如果像这样的工资水平他想干的话，他儿子帮他整个活儿也不是什么难事。
　　 最初，王中兴听老陶这话，还以为他的儿子或许是个什么角儿。但后来了解到老陶的这儿子买的是六层顶楼的商品房，心下就明白了大半：或许老陶这儿子真在外面有俩朋友，可工作一定不怎么样。果然后来老陶告诉他，他这大儿子是在一家勘测院后勤部门工作——大概是一个小头目。这让王中兴有些反感，也有些好笑。不过，从老陶提到的一个细节中却又让他对老陶这儿子感佩不已，十分羡慕：想当初，听儿子说要买顶层的商品房，老陶很是吃了一惊，担心将来自己爬不动楼该如何是好；可他儿子说，到那时候，你在楼下打个电话到楼上，我下来背你上去。他还说起过另一件事：有一回，他听大儿媳说老公对他动了手，他也没问清缘由，便抽了儿子一个耳光，而受了委屈的儿子并没有还手，只是在后来才告诉他，他冤枉了他。而在今天，做儿子的能够做到这步并不多见。至少他儿子王浩就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潜质来。不少时候，两人话语不合，儿子的声音比他还高，最终他不得不选择战略退却以免矛盾升级。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千个人千个个性是可能的原因之一；非独生子女与独生子女在家庭教育上的方式、难度的不同大概也是可能的另一原因吧？
　　 “嘿，当然，他小时候，我也没亏待过他……”老陶说，“20来年前，我做游戏机生意——我这生意是从一个广东人手里接下的，东凑西借花了两千多元钱；那生意可叫个好，一天可以净赚100来块。手头松在，我还稀罕儿子吃花的那俩钱吗？我都跟家周围卖冰激凌、糖葫芦、羊肉串的说好了，我儿子要什么，尽管赊给他，我月底跟他们一块儿结账。有一回，我干脆把一个烤羊肉串的叫回家了，让他在院子里烤，直到我两个儿子说吃不下了我说停止才停止。”
　　 老陶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实性，或者说可能存在多少水分，王中兴是有怀疑的：如果当初老陶真的生意做得很不错，那为什么没有将生意进行到底？即便世变时移，游戏机失去了市场，那以他做游戏机生意的精明，是不是可以迅速调整思路，另起炉灶，比如说做KTV，或者是网吧之类的生意呢？然而有一点却是毫无疑义的，那就是他的这番话勾起了他的一段回忆：王浩小时候，他何尝不是这样？甚至可以说有过之无不及。记得儿子四五岁的时候，盛夏时节中午说什么也不肯午睡——即便是王中兴横在床边，将儿子栏在床里侧，他也会悄悄爬起身瞎玩。王中兴能够放心吗？当然不能。于是只能牺牲午睡，陪太子消遣——通常都是骑上自行车，载上儿子，到公园、儿童活动中心、影剧院一类的地方转悠。不仅如此，儿子小时候时常发热，到医院输液，一输往往就是四五个钟头。输液的时候，他似乎对他特别依恋，不仅不让他离开半步，而且非得坐在他身上不可，直坐得他两腿发麻。送儿子上学，到了学校门前的小摊上，看到那老奶奶卖的五花八门的变形金刚儿子就走不上前了。他也不说买，就是幽幽地盯着那玩具，时不时拿眼角瞟王中兴。你说王中兴在这种情形之下，除了慷慨解囊，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所以，即便是经过多次搬家，如今他们家还有好些变形金刚——王中兴曾经与儿子打趣，说是要把这些东西再传给王浩的儿子，儿子每次都是笑而不答。
　　 王中兴问他：“这么说，你是属于第一批‘下海’的人喽？”老陶说：“严格说来我当年并不是‘下海’，因为那时候我并没有跟工厂解除劳动关系，我不过是利用了工厂管理上的漏洞——国营企业不同于民营企业，劳动制度执行起来没那么认真，我跟我媳妇就钻了这孔子，轮流着请病假，照看家里的生意……唉，真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谁知道20年后的今天，我为这一个月500来块钱在这里给人家看门呢？”
　　 老陶原在一家国营化工厂干什么？担任仓库保管员。说到这家工作为什么会破产，老陶他总结了一点：这厂子吃里扒外的人太多，好好干活的太少。也仅仅是厂里一个月丢失的主要产品之一的肥皂，就不下千条——一些工人在下班离厂的时候，那饭盒里装的都是肥皂；门卫尽管也知道这里面的猫腻，然而，谁愿为这点破事与本厂职工撕破脸、去得罪人？“抱的儿子当的兵，死掉不疼心。工厂又不是哪个个人的，而是公家的，所以，做门卫的也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幸中的万幸是，破产后，工厂为老陶这些工人一次性缴纳了养老保险，让他们的晚年有了一定的保障。但是，那是要等到60周岁后才能享受的。而这之前，不仅要吃喝拉撒，而且自己还要继续缴纳三险，因此，不找点活干怎么办？找什么活？到了他这年岁，别的什么都干不了了，只能给人看看门。所以，他也就来到了这里。
　　
　　 四
　　
　　 经常出现在学八舍值班室的学生家长，除去王中兴外，还有一个安徽籍的大三学生的母亲。此人每天中午11点半左右都要过来学雷锋做好事——给老陶顶一会儿班，让老陶把家中带来的盒饭送到另一台学生宿舍楼搁微波炉中加热。据她说，她儿子因为沉迷网吧，过去一学年红灯高挂，眼看届时能不能顺利毕业都成了很大的问题。为此，她与老公商量之后横下心来来这里“陪读”；至于单位那头，她与三年前王中兴在这里“陪读“事采取的策略完全相同，请的“病假”。请病假的好，王中兴是知道的：一来不会被扣工资；二来可以避免对孩子未来的就业产生负面影响——一些用人单位对于大学生在校期间的学习成绩是有一定要求的，像王中兴太太单位就有本科在读期间，必修科补考科目不得超过3门的限制性的规定；三来都读大学了，孩子还不能控制自己，说出还不让人笑话！
　　 王中兴笑着跟她说：“说到陪读，你不是第一个，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他告诉她，三年前，他曾经来这里为儿子“陪读”过一学期；在儿三年读大学中，连同这次，他来这里的次数已经到达了十三趟之多。
　　 那位母亲感慨地说：“我要是早像你们这样，那就好了……”看得出来，她很有几分后悔。
　　 王中兴说：“假如大家都像我们这样，那这学八舍恐怕就该人满为患了——重要的其实不是寸步不离两眼紧盯孩子，而是从小培养孩子良好的学习习惯，以及自我控制能力。”
　　 那位母亲苦着脸说：“要说学习习惯，我这儿子读大学之前并不差。放学回家了不用你说，什么时候该学习，什么时候该休息，他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谁知道离了我们，竟然堕落到了这种地步……”
　　 王中兴说：“从前孩子在你身边，就像你扯在手上的风筝一样，一切均在你的掌握之中；读大学了，没有大人扯着他了，风往哪边吹，他不就有可能往哪边飘？来这样的情况不是你一个，这学校每年不都有十几、二十多的同学，因为玩物丧志而不能毕业？去年这时候，有一个重庆籍的也是学计算机的没有能够按时毕业的学生，曾经短暂地住在我儿子宿舍里，希望能够通过一年的补习，拿到应该拿到的学分和毕业证书。”
　　 那母亲点点头，说：“这我知道，如今大学里因为沉迷网游而耽误了学习的孩子多了去了。眼下，这个学校跟我同病相怜而来学校陪读的母亲就至少还有两三个。只不过因为经济上的原因，她们租房住在外面。但是，像你这样过来陪读的男人，我倒是没听说第二个……”
　　 王中兴生怕对方误会，赶紧解释说：“我来这里陪读，与你的原因不完全相同——我儿子的学习没有任何问题，多数课程都是八、九十分。我从前来这里陪读，主要是因为我们对他的健康一度相当担心；而现在我常来常往，则是因为对他的生活自理能力有些放心不下。所以，也不管他是不是需要，高兴不高兴，我每年都要时不时过来视察与指导工作——我也顺便利用这机会出来旅游观光，饱览北国大好河山。”
　　 王中兴这话并非完全说笑，而是完全可以说是大实话。他儿子王浩高高大大，有鼻子有眼，在很多人眼里属于“一表人才”。可事实上因为身体素质稍弱的缘故，过去这20来年他一直没少操心——先是读小学时，忽然查出蛋白尿，让他夫妻担心儿子的肾脏是不是存在问题；后来到当地医学院的附属医院看专家门诊，那位全国知名的肾病专家给出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更非肾病才让他们稍稍宽了心。但鉴于妻子的坚持，小学3年级后，儿子还是休学了5年，一直到初二下学期才让孩子回到了学校。休学在家，正面的收获是，儿子的学习成绩比起从前在学校来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小学读书的那三年，儿子的学习成绩属于班级上的倒数，班主任老师甚至对于他儿子经过努力到底能不能达到中等以上水平都缺乏信心，某些任课老师更是经常以罚站、罚蹲一类的方式对他进行“教育”，让他心疼不已；反之，休学之后重新回到学校，他的学习成绩在班级上固然名列前茅，最后的中考居然列到了全年级400多位同学的前三名，高考则达到了本一分数线，最终进入了属于国家211工程的这所国内一流的行业学校。可换个角度看，儿子休学在家的负面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这就是他的个性由外向、开朗、活泼，忽然变得内向、沉默、在生人面前很少开口。记得刚到这里时，儿子对他的依赖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以致于在陪读了二个月后，有一次他开玩笑地跟儿子说他想让儿子放单飞，儿子居然孩子般地说出了“你走我也走的”话来。
　　 当时，王中兴听到儿子说出这样的话，哭笑不得：作为做儿子的他，显然尚未建立独立意识。可父母又哪里能够跟你过一辈子？再者，做儿子的他，又哪里知道做父亲为他所作出的种种牺牲？比如说，不得不丢下自己的工作；又比如说，“四十如虎”的他，生理上的需求尚处于相当旺盛的年龄，可那半年，他却不得不憋屈自己。所以，在陪读了一个学期，待儿子的生存能力稍稍得到提高之后，从儿子大一的第二个学期起，王中兴不顾太太的反对，采取了来回接送，中途探望一回的做法；并且，每次接送和探望的时间逐渐缩短——开始的时候，送儿子上学、接儿子回去，以及每学期一次中途探望，他每次都要在儿子处待上15—20天，后来逐渐缩短到半个月、10天。而到大三的时候，在带儿子到北京协和医院看特需专家门诊，再度获得了专家“你儿子的身体一切正常”的结论之后，他断然决定不再接送了，仅仅是于学期中途过去探望一回。然而，已经20出头了的儿子能不能理解他做父亲的一片苦心呢？王中兴有时不免这样想。此外，根据他从儿子的电脑中保存在不易发觉的地方的，显然是儿子从网上下载的一些成人片分析，王浩的性意识已经觉醒，对男人的生理需要应该知道，只是从他穿衣不修边幅，头发不知常洗、常理这些生活细节看来，与同龄人相比要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