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中兴眼中，儿子属于那种喜欢孤家寡人，独往独来的性格类型。然而，与同学沟通、交往较少，是不是彼此间产生矛盾和冲突的几率也较少？至于对女生一概敬而远之也未必完全是坏事：如今在校大学生谈情说爱的是不少，可最终能够走到一起的能有多少？他曾读到过一篇文章，文章讲，有统计数据表明，校园情侣最终能够走到一起的不足5%。——他的一位同事的儿子在大学包括读研期间，跟一位同学保持了5年以上的关系，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最后毕业之时因为到底落户哪头没能谈拢，还是拜拜了。浪费时间也浪费感情和金钱，这样的恋爱除去积累了些许生活经验之外，又有多大的意义？
　　
　　 五
　　
　　 几天下来，王中兴与值班室里的老陶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从两人的闲聊中他了解到，老陶眼下他跟大儿子住一块儿，他老伴跟小儿子住一块儿。老两口为什么要“两地分居”？因为老伴要给他小儿子带孩子，而小儿子那边又只有50多平米，只有一大一小两居室，无法让老两口同时住下。
　　 老陶说：“嗨，不瞒你说，这两年我们老两口因为两地分居，夫妻之间的那事几乎都撂荒了——大概十天半月才有那么一回，并且每回都像做贼似的，一点感觉也没有。最是让人伤心的是，我们为小儿子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可他一点也不懂事，既不出去找工作，也不帮忙做家务，所有的事全扔给了他老娘，自个儿就知道玩电脑游戏——从前是上网吧，如今买了笔记本是待在家里。就这样还不算，动不动就跟他媳妇发飙，对媳妇动手——也真是他媳妇前世欠他的似的，在外面要挣钱养家糊口，在家里要受我儿子的气。”王中兴说：“这就奇怪了。在外面不能顶门撑户，在家里又不会哄骗媳妇，那我倒要问了，你媳妇到底看上了他什么？”老陶说：“还不是因为他生了一副小白脸——我那儿子天生一副大大的眼睛，白白净净的皮肤，演员似的。其实，他就一副绣花枕头，都懒到极点了。刚结婚那阵，我就跟我媳妇说过，假如我儿子坐在床上看电视，你让他睡觉，别忘了推他一把，因为他你不推倒他，他就有可能这样一直坐到天亮……现在，他媳妇在外替一家制鞋企业跑销售，反倒成了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饿了就泡碗方便面；吃完了，继续玩，孩子的事半点也不管。一提到这些，我老伴就咬牙切齿，恨死他了……”
　　 “他不到20多岁的年轻人，就没有考虑到今后几十年该怎么过？也没尝试着找点什么事儿？”王中兴问。
　　 “谁知道他脑子里都怎么想？我知道的是，他也曾经在一家商场搞物流，收入还不错，每个月能够挣到1200来块钱，可他觉得太辛苦，没干两个月就辞了；后来他又到一家小区做保安，可他又嫌收入太低，干了不到一个月又不干了——我这身制服就是做保安时置下的……说到底，他这人太懒，什么事都难得长久。”
　　 王中兴注意到，开始的时候，老陶说他小儿子的缺点，还是用“不爱动”一词，到后来便非常直白地用上了“懒”、“懒惰”这样的不甚好听的字眼。王中兴试探着问老陶，小时候是不是因为老二在家中是老小，所以他们有些偏爱；由于偏爱，以致养成他现在扶手不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个性特点？老陶说：“没有呀，他跟我大儿子不是一母所生吗？我们对他俩向来可是一视同仁。一样教育的教育，一样的要求……认真想起来，这也许真是天生的——记得小时候他娘没奶水，他喝奶粉，那奶瓶如果是竖着喝掉了一半，吸不到了，他宁可不喝，也不会拿手将奶瓶侧过来。他读书，只到初一，就说什么也不肯上了——他怕动脑子。”对于老陶的这一说法——他老二的毛病乃是娘胎里带来的，他们对此并不负有任何责任的说法，王中兴无法认同，但他最终只是暗暗摇头。
　　 听到老陶说到他儿子跟演员似的，王中兴忽然发现老陶的嘴脸鼻子很像一个演员。谁？仔细一看，不是活脱脱一个老年版的张国立吗？只可惜，两人仅仅是长相相似而已，事实上他们在很多方面相去甚远——经济收入、社会地位等等，这让王中兴不由得感慨万千：同样是人，而且是模样极为相似的两个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一如他当年的大学同学，一些人如他一样依然默默地在讲台上耕耘，而另一些人已经是在政坛上呼风唤雨的角色了——在他的那班同学中，有市长，也有省委党校副校长，至于局长、中学校长、主任之类的，根本就排不上号。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在家里，每当谈起昔日同学的时候，他都难免遭到太太的奚落：“也就你最没出息，屁大的官都没捞到半个，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若是说到工资，居然拿不过老婆！像你这样的人，就应该拿你当家庭妇男使唤……”而说掏心窝的话，这次国庆节过来看儿子，在不放心儿子的背后，在王中兴的心里，还有一个不太好意思说出来的原因，那就是在即将开始的为儿子的就业之事进行的公关活动中，他很难帮上什么忙；因此，他觉得与其待在家里难为情地袖手旁观，或者憋屈地受太太的抱怨，真还不如以看儿子为名溜之大吉。
　　 “那位值夜班的值班员听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王中兴问老陶，“他的年岁似乎要比我们年轻一些，家属过来了没有？“老陶说：“四川的，他一家子都在这里寻生活；他老婆也在这学校里，是女生宿舍的保洁员……嘿，你别看这人看上去挺老实，可说话刀子一般尖刻——他在我面前竟然装大，说他是管理员特地调过来，解决这台楼的疑难杂症的。我跟他说，那你不成了神医了，还待在这里干嘛？”从老陶的话语里，王中兴听出来了，他们两人似乎有些话不投机。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中国人最为喜欢也是最为擅长的“窝里斗”？
　　 说话间，学八舍对面大路上一个头发染成金黄，戴副太阳镜的女人骑着一辆电动车在学八舍台阶前停下了。王中兴定睛一看，原来是这台楼的管理员黄姐。嘿，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哈，我还以为来了哪位港澳同胞呢！”王中兴有些夸张地冲黄姐说道。当然，黄姐生得丰满、好看，人又时尚，本来也是不争之实。
　　 “港澳同胞？”黄姐先是一愣，很快回过神来，还真很有几分得意与满足，“瞧你说的……你是什么时间过来的？”
　　 “我来这里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天天都盼着黄姐，可就是盼不到黄姐……”王中兴说。其实，如果让他实话实说，那么，他并不喜欢黄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两年前黄姐接手管理学八舍的时候，没少找他儿子的茬。比如说，非得让王浩从挨着楼梯口，进出比较方便的宿舍搬到洗手间南面的，夏天腥臊气味非常难闻的宿舍去。她说的理由是什么？这间宿舍要腾出来做办公室。可这宿舍直到现在依然在养蛇。再后来，又要王浩回到原来的集体宿舍去，说是这台楼另有安排。然而，这台楼到现在都没有新的安排，并且今年由于学校新盖了两栋学生宿舍楼，这里空房率超过了一半。为什么她要这么做？王中兴很长一段时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去年年底，他太太利用年假来这里看儿子，小小地打点了她一回，方才摆平这一切的，他才有些明白了。
　　 “如果不是今儿我值班，你依旧看不到黄姐。”黄姐笑道，“国庆长假管理员轮值，我就今天这一次。”说着，她把值班员花名册递给老陶，让他签名。——她所谓长假值班，看来也就是几个宿舍楼走一走，点点名了。
　　 黄姐又问王中兴：“你儿子大几了？”听王中兴回答大四，她说：“那你快熬到头了……”王中兴说：“很希望如此，可事实上未必能够如愿——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工作重点。小学时，希望他能够考取一个好的中学；中学时，希望他能够考取一个好的大学；大学毕业了，希望他能够找到一个好的工作；工作了，希望他能够找到一个好的妻子。再接下来，就是帮助他们带孩子，培养第三代。”黄姐说：“我儿子倒好，他向我们表示，将来他不要孩子。”王中兴说：“这对我们来说无所谓。可像他们这代人，假如真的不要孩子，自己又没有兄弟姐妹，到了腿硬腰疼行动不便需要人端茶接水的时候，谁来照应他们？这你可要提醒他想清楚。”黄姐说：“你这话言之有理。”王中兴说：“所以，我们这些人不到脚直眼闭，哪里能够解放？”黄姐叹了口气说：“还真是这回事。”王中兴又说：“而且，正由于我们都只有一个孩子，所以，我们孩子的教育与培养问题上，只允许成功不允许失败，从而让我们承受了我们的父辈所没有承受过的压力……”黄姐点点头，话题一转问：“咦，你儿子就业的事儿有眉目了吗？”王中兴说：“正在努力之中……这年头找工作，特别是想找到一个比较理想的工作，真不容易呀！”黄姐问：“你儿子读的什么专业？”王中兴说：“工商管理。”黄姐说：“这专业确实冷了一些……在这个学校，好就业就是几个传统专业，就业率都接近百分之百。但是，像工商管理这类新创办的系科与专业，就不好说了……
　　
　　 六
　　
　　 到儿子学校的第三天下午，太太又来电话了，说是因为对市公司最终能不能批下来明年的进人计划没十二分的把握，因此，她现在已经与在省公司工作的一位同学取得了电话联系，希望请昔日的同学帮帮忙，给“下面”打招呼。她那同学答应帮忙。尽管如此，她依旧不太放心。“我这同学向来做人与做事都相当严谨、规矩，是个好人；可在今天，空口说白话管事吗？总让我有些担心，是不是该有所表示……”太太说，“此外，我还在考虑，需不需要在市公司这一头也再做做工作，省公司与市公司双管齐下……”王中兴的意见是，办事严谨的人要么不会答应人，答应了人通常就不会自食其言。因此，只要他肯开口，市公司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所以，现阶段可以按兵不动，先观察观察再说。太太答应了。
　　 王中兴的儿子王浩那时也在宿舍里坐在灯下复习功课，是他先接的电话，再将电话交给王中兴的。当王中兴在与太太通话的时候，王浩一直竖着耳朵听着——事关他未来的前途，他哪能不关心、不在意？随后他问王中兴，找关系找的什么人，此人是不是能够做到主等等。王中兴简略地做了回答，而没有深谈——一方面他觉得与还在学习阶段的儿子谈论这些事情不太合适，因为这些都属于我们这社会的负面的些东西，知道得多了，难免会愤世嫉俗，拿另类眼光看人、看社会；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还是应该让儿子集中精力好好读书，争取在学校期间多掌握一些知识。不过，鉴于儿子眼下似乎学习有些心不在焉——开学已经近一个月了，本学期开设的6门功课他居然一本教材也没有，并且还强调他们班上很多同学都没有，甚至还有些同学课都不上，所以，他还是借这机会说了儿子几句：做父母的自然会为你的工作有一份热，发一分光；可对你自身来说，是不是也该刻苦与努力，以增添自个求职之时的本钱？对于王中兴的这番话，儿子连连点头称是。
　　 王中兴翻开《唐宋名家词选》。儿子上大学之后，再不需他一天四趟来回接送，同时，他所在的学校近年来频繁进人，加之他已经进入了学校“老字辈”的行列，课务渐轻，所以，他有大把的时间读书，读他过去十分喜爱但没有时间去读的唐诗宋词之类。不仅如此，过去一年，他甚至还在报刊上发表了数十篇与《庄子》、《唐宋名家词选》有关的心得。鉴于上次来这里，带来的《唐宋名家词选》只看了一半，所以，这次过来他很想接着看完。可眼下他可只看了两页就再也看不进去了——儿子开学近一月，居然课本全无一类的情况，让他实在心烦；离家10来天了，生理上的需要不能得到宣泄也让他坐卧不宁。于是，他起身对儿子说：“我出去走走。”
　　 这时正是下午第一大课下，第二大课将要上的时间。楼道里，背着书包来来去去的学生熙熙攘攘。这些孩子中，有多少上课认认真真，又有多少不过是在混时间、混文凭？王中兴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今天这时代与从前自己读大学的那时代截然不同。今天的孩子无疑远比从前的孩子聪明、机灵，但心不在焉的比例恐怕同样远超前者。你能说这时代是比从前进步了还是退步了？他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过去的这两年中，王中兴发觉自己对人生的态度变得颓废了，对社会变得尖刻了，对事业变得消极了。为什么会这样？王中兴非常惊讶自己这样的变化，并检讨自己。年岁渐长，生理上的衰退，生活乐趣的减少是一个方面，经历了太多的事看透了这社会这世界也是一个方面，奋斗多少年可没有能够达到预想的高度同样也是一个方面。如果更具体地说，那就是他把家庭看得很重很重，为此可以牺牲一切，可太太却无视他对家庭的贡献，并且时常拒绝他做丈夫的要求；他对儿子一往深情，恨不得把心掏给他，可今天的儿子也不像他期待的那样与他走得那么近；他中学时代曾经幻想着日后能够成为作家，可眼下的他虽然有数百万字作品发表，甚至还出了两三本书，可这一切也并没有能够给他带来想象中的那些荣耀。而年届50的他，生命中还有多少可以挥霍的时光呢？古人说，“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但是，按照他现在的理解，这话未必正确：至少他个人的经历表明，即便是“少年”之时曾经努力、曾经付出，“老大”也难免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