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早就装了一部电话，顾羽铭也把自己指挥部的电话给了她。只是，叶子不想让他分心，战事如此紧张，又何必让这些琐事去影响他？今天忍不住了。
　　 已经是2月8日，转眼之间淞沪保卫战已经打响十天了。日方大规模增兵，兵力已经和中方守军旗鼓相当，中方的装备又远远不及日方。如果不是仗着士气高昂，背后又有百姓的支持，还有抗日义勇军，在前线一同浴血奋战，这场战役恐怕早就失败了。
　　 义勇军的指挥部里一片繁忙，所有的电话都在响，一群人趴在中间一张大桌子的地图上，忙着把不同颜色的旗帜插上去。顾羽铭紧皱双眉在一个角落里踱步，前方战局情况非常严谨，义勇军阵地对面的日军又增强了兵力，加上强大的炮火压制，如果没有援军恐怕再也很难坚守下去了。问题是到哪里去寻找援军？义勇军所有的力量都压在前线上了，连往阵地送弹药都是临时组织的力量，十九路军自顾不暇，又怎么有力量来援助他们？顾羽铭已经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办法来。
　　 叶子的电话是一个副官接的，他本就是顾羽铭的一个亲信，马上听出了叶子的声音。
　　 “叶子姐，你稍等。我马上请顾老板接电话。”
　　 “谢谢，前线怎么样？”
　　 “叶子姐，很不好。我们需要援军，顾老板正在发愁。你稍等。”
　　 那名副官走到顾羽铭身边，低声对他说：“顾老板，叶子姐电话。”
　　 顾羽铭心头一震，叶子怎么会打电话？出了什么事儿？他健步而去，抓起电话就问：“韵淑，出什么事儿了吗？”
　　 “我没事，羽铭你哪里怎么样？听说战局很不利？是不是守不住了？羽铭，听我说，你不是军人，是商人，守土保国不是你的本职，实在守不住就撤下来吧。”
　　 “韵淑，我能撤下来吗？又撤到哪里去？市区吗？我们撤了阵地就丢了，防线就打开了口子，上海也就守不住了。我们已经无处可退了。”
　　 “那怎么办？羽铭，你说，我能不能帮你做一点事？”
　　 叶子的话突然让顾羽铭心头灵光一闪，他想起了一个人朱福贵。朱福贵是个老江湖，而且和外国列强关系很好，不妨可以试试看，说不一定英美的压力会缓解日军的进攻？还有朱福贵在上海人脉很好，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援军问题？他知道叶子和朱福贵的关系很好，照叶子的说法，朱福贵就像自己的父亲。
　　 “韵淑，你帮我去做件事，你去找一次朱老板。你告诉他，我需要援军，还有看能不能让英美给日本人施加压力，缓解一下日本人的攻势？”
　　 “好，好，我现在就打电话给朱老板。羽铭，你千万要保重自己。”
　　
　　 叶子放下给顾羽铭的电话，马上给朱福贵挂了一个电话。朱福贵自从战争爆发，已经不再热衷赌博了，一直在参与抗日救亡运动。他这个人在上海滩人头熟，人脉广，几乎和三教九流都有关系，包括活跃在十里洋场的外国人。他已经得到了前方吃紧的消息，正在和几个朋友考虑用什么办法支援前线血战的抗日志士。
　　 有个朋友提醒他，是不是可以找西洋人出面来调停一下，至少让日本人顾忌到国际舆论的压力，可以缓解前方的攻势？也有人建议找一下共产党，共产党在上海工人和学生中还是很有影响力，而且据说也有自己的秘密武装。朱福贵自己倒是想去找老朋友杜云生想想办法，他和青帮老大杜云生是很好的朋友，否则杜云生也不会让自己儿子杜枫来帮他了。
　　 客厅里电话突然响了，朱福贵和众人打了个招呼，走过去接电话。
　　 “干爹，我是叶子。”
　　 “叶子、这么晚来电话？有事吗？”
　　 “干爹，我刚刚和羽铭通过电话……”
　　 “他哪里情况怎么样？”
　　 朱福贵挥挥手让众人不要说话，然后继续问：“前线怎么样？”
　　 “羽铭说，情况很严重。日本人大规模增兵，他有些顶不住了需要援助。让我找干爹想想办法帮帮他。”
　　 “我正在想办法，叶子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可我实在是有些担心羽铭的安全。前方情况一定非常严重了，羽铭不是随便求援的人……”
　　 “叶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干爹和他是老朋友，了解他。这样吧，我叫司机来接你，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好不好？”
　　 朱福贵自己没有孩子，这几年真是把叶子当作自己的女儿一般看待，知道她在担心顾羽铭，便做出这个决定，这些日子还是让她生活在自己身边吧。
　　 朱福贵的多管齐下很快有了结果：先是找到了共产党方面的朋友。朱福贵的这个共产党朋友，竟然就是上海特委书记蒯倩华。
　　 蒯倩华毫不犹豫答应了朱福贵，马上组织一支抗日先锋队，即刻开往闸北支援义勇军。蒯倩华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支500人的武装开到了前线。这是上海特委的全部家底，其中有三分之一是党员，还有不少是基层骨干，就是武器差一点，幸亏朱福贵找英国搞来一批临时换了，否则恐怕就是上战场也是日本人的靶子。
　　 这支队伍来的正是时候。义勇军的阵地已经到了最后时刻，顾羽铭和杜枫都已经亲自上阵，各自提着一挺机关枪，准备破釜沉舟以身殉国。他们几梭子打倒冲上阵地的一队日本海军陆战队，后面又是一队端着刺刀已经冲上来。来不及换梭子，顾羽铭和杜枫各自丢下机关枪，抽出背上的大刀，领着剩下的义勇军大吼一声杀了上去。几倍之敌团团围住了他们，义勇军手上的大刀片呼啸着劈向日本兵的头颅，更多的日军蜂拥而至……
　　 背后响起枪声和杀声，齐大坤率领共产党人组成的先锋队及时赶到了，一个冲锋把日军赶下阵地。
　　 顾羽铭和杜枫紧紧握住齐大坤的手感激万分。
　　 “谢谢，谢谢你们及时赶来。”
　　 “谢谢了这位兄弟，你们是什么人？”
　　 齐大坤笑着说：“不用客气，大家都是中国人，守土抗战匹夫有责。我们是共产党的抗日先锋队。”
　　 “原来是共产党！”
　　 “兄弟认识一下。”杜枫指着顾羽铭对齐大坤说：“这位是抗日救国会会长，也是抗日义勇军的军长顾羽铭先生。我叫杜枫，是顾先生的助手。”
　　 齐大坤笑着再一次伸出手，说：“久闻二位大名了。我叫齐大坤，一个小角色最适合打冲锋，以后二位千万不能再像今天这么干了。二位是国之栋梁，也是义勇军的主心骨，不能去冲锋陷阵。从现在开始我们共产党的抗日先锋队，归在抗日义勇军麾下，咱们好好研究怎么守住阵地？”
　　 “太好了，有了你们这支生力军应该没有问题。你们装备也不错，都是英式的，哪里来的？”杜枫摸着那些武器，很有些羡慕的意思。
　　 齐大坤拍着枪支说：“这些家伙都是朱先生从英国人手里买的，钱是商会朋友们筹募的。对了，顾老板、杜老板，还有几件要紧事儿向二位汇报一下……”
　　 齐大坤告诉他们，朱福贵已经和英美两国领事代表达成协议，两国领事答应立刻和日方交涉，和平解决两国争端。另外，上海商会已经用筹募的捐款，通过朱福贵购买了一大批军火，已经由杜云生组织帮会会众送过来，很快就会送到阵地上。
　　 顾羽铭听到这些消息，心里大大轻松下来，忍不住连声道谢。
　　 齐大坤笑着连连摇头，说：“千万别谢我。顾老板，你要谢就去谢谢朱老板，对了我差一点忘记一件大事？”
　　 杜枫好奇地追问：“老齐，你忘记了什么大事？”
　　 齐大坤对顾羽铭说：“顾夫人让我嘱咐你千万珍重，她在家里等你胜利凯旋。”
　　 “等等，”杜枫忍住笑，问顾羽铭：“老顾，你什么时候结婚了？”
　　 顾羽铭也笑了，只是笑意里带着几分尴尬，不过他已经知道是谁委托的话，他朝齐大坤问了一句：“齐先生，你刚才转述的可是原话？”
　　 齐大坤非常肯定地回答：“千真万确的原话。夫人让我转告你，千万珍重她会在家等你胜利凯旋。”
　　 杜枫终于大笑起来，只是谁又知道这笑声背后，有他难言的悲哀？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在心里暗恋着一个女人。当这个女人在此时刻，用这种方式向自己的战友、兄弟，明明白白表述了心意以后，他只能永远把自己的心意埋葬了。
　　 顾羽铭没有再去过多解释了，他只要明确知道，这句话确实是叶子让他转告的就已经足够了。顾羽铭心里泛起丝丝幸福的涟漪，叶子的话也让他感觉自己的担当有多重，脚下的土地一分不能丢，因为阵地的后面是上海滩，那十里洋场上有自己的同胞，还有自己心爱的女人。
　　 这次日本人的进攻，又被中国守军和前线的其他抗日志士打退了。
　　
　　 日本方面再一次增兵，使得在上海日军兵力超过了7万人，加上80艘军舰，300架飞机，战斗力急剧增加。中国方面的守军装备差，又经过一个月苦战，伤亡严重总兵力不足5万。日方指挥官白川改变了策略，改由从翼侧浏河登陆，两面夹击淞沪守军，再用第3舰队护送第11师团驶入长江口包抄守军后路。
　　 3月1日，日军在闸北、江湾、庙行同时发动进攻，重炮、野炮、以及飞机连续轰炸，步兵则乘势进击，阵地上白刃相搏，双方伤亡均十分严重；随后日军第11师团，对守卫浏河的抗日义勇军发起疯狂进攻。面对日军一个正规师团优势兵力和猛烈炮火的轰炸，义勇军的前沿阵地连续失守。
　　 顾羽铭知道已经守不住了，便对杜枫下了命令让他带大队撤出阵地。杜枫再三提出让顾羽铭撤退。
　　 顾羽铭发火了，厉声喝令他必须走。
　　 “阿枫！你必须听我的，你是杜家独苗，而且帮会还有这么多会众。仗打败了，日本人就要进上海，你要领着队伍继续打日本！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为国捐躯死而无憾！”
　　 “谁说你就是孤家寡人？你为国捐躯了，让叶子怎么办？”杜枫也急红了眼，喊起来。
　　 顾羽铭怔了一下，然后说：“你回去对韵淑说，我那些家财就留给她了。让她找个好男人好好活下去，日子总要过的。”
　　 “你……”
　　 “阿枫，你撤吧。记住你是帮会会首，民族危难之际国家需要你，带着弟兄们继续抗日！”
　　 两个人还在争论，齐大坤冲进来，说：“顾大哥、阿枫，顶不住了，你们快撤吧，我带着先锋队弟兄们掩护。”
　　 顾羽铭果断推了杜枫一把，喝令：“快，阿枫你带大队撤到二线去。我和齐大坤的先锋队断后，别争了。”
　　 浏河失陷造成了中国军队侧、后方均受到严重威胁，不得已于3月1日晚全军退守第二道防线。
　　 第二天日军攻占上海，第三天占领真如、南翔以后，日方宣布停战。在国联英美等国的斡旋和两个月的多轮会谈后，中日淞沪战争的停战协定在5月5日予上海签订。日军日军主力部队自5月6日起开始撤退，至7月17日，日军全部撤出公共租界和虹口越界筑路以外的地区。
　　 在这场战争中闸北的商号被毁达4200多家，房屋被炸毁将近2万户，同济大学、复旦大学、上海法学院等均遭到日军轰炸，无数百姓家破人亡……
　　
　　 十·
　　 顾羽铭战争结束后也没有回来，在阵亡名单和伤病员中都没有他。他就这样失踪了，同时没有归来的还有齐大坤和残存的先锋队68人。
　　 叶子从杜枫口中得知消息的时候，一下子昏了过去。
　　 等她悠悠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杜枫弯着腰正在看着自己，床头还站在医生和护士，朱福贵就坐在自己床沿上。还有一个人，是叶子没有想到的，紫桐也站在那里。
　　 叶子顾不得避讳什么，坐起身一把抓住杜枫追问：“阿枫，告诉我，羽铭究竟怎么会失踪的？”
　　 旁边的医生连忙按住她，说：“快躺下去，叶小姐你不能再激动。你心脏情况不太好。”
　　 杜枫轻松拉住她的手说：“叶子，你先别激动，医生刚才说过，你不能激动。顾大哥的事儿咱们慢慢说。还有一点，他只是失踪，明白吗？失踪不是战死。战争中发生失去联系是很正常的，而且同时失踪是70个人。明白吗？”
　　 朱福贵拍拍叶子，说：“叶子，这件事你让阿枫去办，让他利用青帮会众，千方百计去寻找羽铭的下落。我了解他这个人不会轻易战死。”
　　 紫桐也走上来，多少有些怯生生地说：“叶子姐，我刚好过来看看你，就见你晕倒了。现在怎么样？我刚才和他们说了，我留下照顾你吧。你现在家里也没有人照顾，你说好不好？”
　　 叶子看了她一眼，轻轻点点头。她心想现在自己在这个样子，也的确需要有个人照顾，不如就让紫桐留下来，自己也想了解一下她和陆土根的情况。
　　 叶子转对杜枫等人说：“各位都请回吧。让紫桐小姐留下陪我就好了。”
　　 杜枫望着叶子说：“你放心，我一定千方百计找到顾大哥的下落。”
　　 朱福贵则说：“叶子啊，皇后的事情你也别操心了。我去给你盯着，我已经关照腊梅去帮忙了。”
　　 叶子感谢地说：“谢谢干爹想得周到。腊梅姐不是已经退出娱乐界了吗？”
　　 “我晓得。她又不是重出江湖？只是帮忙。”
　　 “我怕蓝葵哥不高兴。”
　　 杜枫笑了，说：“这个不用担心。蓝葵是我兄弟，我会去和他说一声。”
　　 医生低声嘱咐了紫桐几句，大家一起离去。
　　 紫桐弯下腰问叶子：“叶子姐，我去给你熬一点稀饭吧，你该吃一点东西的。”
　　 叶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还是牵挂着那个人，却对紫桐说：“别去忙吧。我这会儿也吃不下去。坐吧，他们都走了，这会子也没有其他人，咱们姐妹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