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想知道?
“鲍勃.莱德劳?”他说道,声腔提高了些。“哦,那是自然了,我认识他。但是我觉得你指的是布里斯周边。他住的那个地方靠近威海姆。在威海姆的西边。鲍勃.莱德劳。”
我说鲍勃.莱德劳就在布里斯附近长大,就在莫里斯小镇第八大街上,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会认识瓦莱斯兄弟,也就是埃尔文的父亲和叔叔。他们这几个全都去莫里斯S.S.第一小学上学,就在瓦莱斯家农场的左近。
他仔细地盯着我看了一眼,接着就大笑起来。
“你不是在告诉我他就是你的爸爸,你是不是啊?你不就是谢拉吗?”
“谢拉是我的妹妹,我是大一些的那个。”
“我不知道还有大一些的一个,”他说道。“这个我一点都不知道。但是比尔和谢拉。我知道他们。他们曾经来跟我们一起在火鸡农场上工作过,就在圣诞节之前。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去到过那里吗?”
“那个时候我已经离开家庭了。”
“鲍勃.莱德劳。鲍勃.莱德劳是你的爸爸。简直太好了。我本来应该早就想到这个才是。但是当你说来自布里斯附近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在琢磨着,鲍勃.莱德劳是来自威海姆。我起先一点都不知道他是在布里斯。”
他高声朗笑着一边隔着桌子把手伸过来跟我握手。
“啊呀太好了。我从你身上看出来了。鲍勃.莱德劳的姑娘。转眼之间哪。那可是很长时间以前啦。很长时间以前的事啦。”
我并不能确定他是否指的是很长时间以前我的父亲,以及瓦莱斯家的男孩子们一起去莫里斯小镇上学,或者是指很长时间以前他自己本人还是一位刚刚来自荷兰的年轻人,来到这里跟我的父亲和弟弟妹妹一起工作准备圣诞节火鸡。然而我非常赞同他,接着我们两个就异口同声说这个世界简直太小了。我们这么说着,正如人们经常会说的一样,有一种满腹新奇而重会聚首的感觉。(那些怀有人怕见面树怕扒皮想法的人们通常是会主动避开这种感觉的。)我们进一步地探求着这种联系的更深层面,但是不久就发觉事情其实也仅限于此而已。然而我们两个还是感觉非常快乐。他的快乐发自又想起来自己曾经还是一个年轻人,新近来到这个国家而且能够迅速适应并从事任何提供给他的工作,对自己的前景满怀着信心。而到了如今他已拥有外观如此漂亮的一所大房子,开门就见群山环抱一派锦绣河山之态,还有他这依然年轻充满活力的妻子,以及他漂亮的拉舍尔,更有他自己依然灵活自如还能付诸劳力的健康身体,发自这一切在他看来情形简直好到不能再好了。
而我的快乐则来自发现还有人依然能够把我看作是来自我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还有人记得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双亲所工作过的地方,那里是他们度过整个婚后生活的地方,起先是满怀希望之后是令人可敬的坚持。那个地方我已经很少驾车经过,几乎跟我现在的生活再也没有任何关联了,尽管距那里的距离不会超过二十英里。
这一切都改变了,当然了,早已经完全改观,那里现在已经变成一块报废汽车经营场地。前面的庭院以及侧院还有蔬菜园和长形花坛,干草田地,山梅花丛,丁香树丛,栗子树墩,那里的牧场以及曾经遍布狐狸圈舍的土地上,现在全被一片各种汽车部件一扫而光淹没殆尽,被掏空了的车体,撞坏了的车前大灯,隔板,挡泥板,倾覆过来的车座子,露出里面塞得满满的腐败填充物——一堆堆油漆过的,生了锈的,被熏黑的,闪着亮光的,整个的或者扭曲的,傲视群雄一般留存下来的破旧金属物。
然而这却并非是唯一一件剥夺了它对我来说曾有的意义的原因所在。决不是。而实际上却是它离着我只有二十英里这样一个事实,如果我希望的话每天都可以看到它。遥远的过去需要拉开遥远的距离才能接近。
拉舍尔的母亲问我们是否想去看一下教堂的内部,在我们出发前往斯科恩之前,而我们回答说我们非常愿意。我们一路顺着山坡走下去,她热诚地带领着我们走进红地毯铺地的教堂内部。这里稍微散发着一点潮湿或者说陈腐的气息,就像一切石头建筑立面经常都会有的那种气味,即便当它们保持极其净洁的时候。
她一边给我们讲说着有关这所建筑的情形及其会众方面的一些事情。
整座教堂建起于数年之前,接着又建起了周日学校以及半地下式厨房。
教堂的钟声响起是为宣布每一位教会成员的死讯。每鸣响一下就代表一年的生命。因而每个人只要能够听到钟声,计算着钟响的次数大约就能估算出丧钟是为谁而鸣。有的时候这很容易做到——某个人到了一定年纪早就将死了。可有的时候就让人非常吃惊了。
她还提到教堂前面的门廊是现代式的,这是我们此前早已注意过的。当把它给加上的时候引起过很大的争议,争议的一方坚持认为这很必要而且甚至热衷于此,而另一方则持极力反对的态度。最终导致彻底的决裂。持不喜欢态度的那些人们离开这儿,到威廉福德去成立他们自己的教会去了,尽管两座教堂还是拥有同一位牧师。
这位牧师是一位女子。上一次需要聘请牧师的时候,七位候选人当中有五位是女子。这一位嫁给了一个兽医,而她本人也曾是一名兽医。这里的每个人都非常喜爱她。尽管这里有一位来自戴斯布罗信义会的男子,当他发现是她在主持仪式布道的时候,就站起身来走离了某次葬礼的现场。他坚决不能忍受想到是一位女子在布道。
信义会属于密苏里教会的一个分支,而他们这些人就是持这样的看法。
很久之前教堂里着了一场大火。这场火几乎烧尽了全部内里,然而教堂的外壳却毫发无损。当教堂内部的墙壁在灾后清理之时,随着尘烟一层层的油漆剥落下来,露出了暗藏在底层的惊人秘密。模糊不清有些德语文句在上面,以哥特式德语字样书写,它们并没有被彻底洗清过。它们就一直暗藏于层层油漆之下。
它们就在油漆下面。他们又仔细清理了一下油漆,它们赫然在目。
(德语)这是一面墙上的文字。而在相对的另一面墙上:(德语)
我将抬起我的双眼看向山峰,从那儿我将得到我的援救。
您的话语就是照亮我脚步的明灯,光亮将照耀我的前路。
从来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记得,这些德语的文句就在那儿,直到这场大火以及灾后的清理这才发现它们。它们必定是在某个时候被用油漆盖住,而且事后再也没有一个人提到过它们,就这样对它们所在的记忆也就湮没无闻了。
到底是在什么时间呢?很可能事情的发生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开始,也就是1914-18年的战争。这段时间里显示德语文字是不太合适的,尽管它们所拼写出来的是圣言文句。而且事后的许多年之间也不该提及这样的事情。
在教堂里有这么一位女子作为向导给我一种若有所失之感,或者是一种难过的感受,一切的事情都往错误的方向转移。写在墙上的这些语句令我内心感到极度惊诧,然而我并非是一个有信仰者,他们也没有让我成为一个有信仰者。她似乎在关顾着她的这座教堂,包括墙上那些语句,好像她是这里极具警觉心的一位维护者。实际上她在切责之中提到了有一小块油漆——某个字首漂亮的花体L——已经褪色或者完全剥落,应该再用油漆添加上去。但是她却是一位有信仰者。这看起来似乎你必须要照顾到表层的一些东西,而其背后掩藏的一些东西,如此的纷繁复杂而令人不安,就会自动关顾到它的自身。
各种颜色的窗户玻璃上每块分别有着这样一些符号在上面:
鸽子(圣坛之上)。
字母阿尔法以及欧米伽(在后墙上)。
圣杯。
麦捆。
皇冠上的十字。
泊住的船。
扛着十字架的上帝羔羊。
神话中神秘的鹈鹕,满身金色羽毛,据说它以自己撕裂的胸部流出来的血喂养幼雏,正如教堂里的基督一样。(神话中神秘的鹈鹕在这里所表现的,与真正作为鸟儿的鹈鹕样子别无二致。)
就在我将去做活组织检查的前几日,我接到了一个来自市里医院的电话,告诉我说这次检查被取消了。
但是我不肯取消这次约诊,要去跟这位放射科专家谈一谈,可是我不必为诊前做准备而控制饮食了。
取消了。
为什么?从另外那两张X光乳房透视片中获得了某些信息?
我曾经听说过一位男子要到医院里去,想要摘除他自己脖颈上的一个小肿块。他把我的一只手放上去,摸一摸那个滑稽的所谓肿瘤,我们一起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到底为何要如此大惊小怪,由此让他离开工作一两个星期,出去度假一段时间。这个肿块被检查过之后,可是进一步的诊断却被取消了,因为还有如此之多的肿块,如此之多另外被发现的肿块。最终的裁断是任何手术都是无效的。突然之间,他就变成一个明白人了。再也不笑了。当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几乎是面无表情气冲冲盯视着我,他不可能掩藏住这个。他的全身都已经扩散了,他们说。
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曾经就听说过这同一件事情,而且说这件事的时候声音总是压得很低,似乎是把门敞开,半自愿地,迎接灾难的降临。半自愿地,甚至有一种模糊的邀约暗示在里面。
我们就把车停在了斯科恩最中间的那所房子旁,并不是在拜访教堂之后而是在接到医院电话之后的那一天。我们是为了转移心绪而顺路来这里看一看的。早已经发生了某些改变——我们注意到苏立凡小镇上的风景是如此的熟悉,还有那座教堂以及那些墓地,戴斯布罗和斯科恩的村庄,以及切斯里的镇店,这一切在我们看来,这些地方之间的距离似乎早已缩短。或许我们早已经发现了我们想要寻找的东西。到此也许应该有一个进一步的解释——建造这座地下墓室的想法或许简单就是出于某人不愿意把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埋入地下——可是如此令人纠葛不清的事情现在已近乎我们可以接受的一种样式了。
没有人到外面来给我们开门。这座房屋以及整个庭院都保持得很好。我打量着周边花圃里盛开的草本繁花,还有那一丛丛鲜艳的莎伦玫瑰,只见一个小黑孩独自坐在一个木墩子上,手里拿着一面小加拿大国旗。现在已经没有许多小黑孩了,如过去人们庭院里那么多。长大一些的孩子们,还有城市里的居民,应该特别防备着他们——尽管我并不相信总会有刻意的种族互侵行为发生。更多的是人们感觉有一个小黑孩在这里,气氛会更加活跃一些而且是不同的点缀。
外面的门户敞开着通往一条窄窄的门廊。我一步跨进去拉响了门铃。身旁一把扶手椅仅容一个人绕身过去,上面放着一件羊毛外衣,旁边两只藤条小桌上放着的花盆里种着各种绿色植物。
依然不见有人走出来。但是我已经能听到房屋之中传来歌唱赞美诗的声音。一个唱诗班,在唱着“前进,基督徒战士们。”透过门上的一扇窗户我看到,内部房间里电视上的歌手们。蓝色的礼袍,落日天空映照下一张张浮动的面孔。这是摩门教会幕唱诗班?
我静听着歌词,这些歌曲我都知道。到这时我已经听清楚这些歌手们已经唱到赞美诗第一段的末尾处了。
我不再拉响门铃直到他们唱完。
我再一次拉响,曼纳鲁夫人闻声走了出来。一位身材短小,看上去精明强干的妇女,聚拢在一起满头灰黄色的发鬈,上身穿着一件蓝花上衣,与下面的蓝色宽松裤搭配。
她说她的丈夫耳朵不怎么好使,因此跟他谈话他基本听不到。况且他刚在数天以前从医院里回家来,因而他也就更懒得跟人交谈了。她自己本人也没有多少时间与人交谈,因为她正在收拾着准备出门了。她的女儿已经开车从切斯里顺路来接她走。他们要去参加一次家庭野外聚餐,以庆祝她女儿丈夫父母的金婚纪念日。
但是她并不介意尽量告诉我她所知道的一切。
尽管说她是嫁到这个家庭里来的因而所知甚少。
而且甚至他们这一家人所知也不多了。
我在她们身上除了镇定以外发现了一点新的东西,这座原木房屋里这位老一些的女子和那位年轻有活力的女子。她们似乎不觉得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奇怪,竟然有人希望了解有关这些并不特别重要也无特殊意义之事。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有别的有益之事需要关顾。真正的事情,称得上可贵之事。真正的工作。当我逐渐长大成人之后,对于无实际用途的知识就越来越丧失欲求的渴望。只要懂得什么样的田野最适合什么样的作物就足够了,而并不需要去了解我前面提到的有关冰川地理的一些知识。学会阅读的技能是必要的,但是并不需要整天钻进书堆里去。如果你在学校时必需要学会历史和外语以应付考试,那么只要一旦毕业自然就要尽快把它们忘到脑后。否则的话你可就要成为怪人了。让自己成为众人眼中的恐龙可不是件什么好事。竟然要考虑上古的一些事情——什么东西曾经生存在这儿过,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发展下去肯定就会让自己变成众人眼里的恐龙。
当然了这一类的事情有一些在局外人的眼中还是有吸引力的,那是城里那些人,他们有大把的时间。也许眼前这位女子认为我就是那一类人。但是那位年轻一些的女子就发现了不同,可看起来依然觉得我的好奇心还是能够谅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