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两个同学陆续而来，常大威站起身夸张地拍着手作欢迎状。展宏图微笑着和每一位同学握手，客气地请大家坐下，服务员马上倒了茶水。这时常大威的手机唱了起来，“秦晓敏”，他说了一声急忙接通了免提，秦晓敏的声音立即在房间传播开来：“大威，急死我了。卫生间的水管漏水了，我这里水漫金山哪！去不了了，天都黑了我去哪里找工人哪！你们人齐了就先吃吧！”
　　 常大威无奈地摊开手：“都听到了吧！秦晓敏来不了了，我们开始点菜。”大家也都纷纷转过身，围拢坐在一起，荤素搭配地商议着。
　　 展宏图遗憾哪！高中的时候秦晓敏是宣传委员，曾经在一次班会上她和展宏图一起朗诵过艾青的诗歌《大堰河——我的保姆》，赢得了一片掌声。秦晓敏娇弱的身姿，一笑一颦之态宛若昨天。她毕业后嫁了好人家，过着富足的日子。都说岁月如歌，这歌唱着唱着，生活就多了酸甜苦涩的味道。秦晓敏的丈夫在一次矿难中丧生，多年来她一直和儿子相依为命，即使这些同学，没事也很少往来的。展宏图也是不久才知道秦晓敏的故事，只是他整天在农村与土疙瘩打交道，自身难保，对于城里人的悲苦他是无能为力的。
　　 他隔着圆桌说：“谁跟我去秦晓敏家，说不定是小问题，我们兴许能处理了。”马上就有两个同学站起，毕竟是同学情深。
　　 秦晓敏就住在水厂附近的一排平房，在很多人还是靠租借房子居住的年代，她家已经拥有了平房独院。只是这么多年，城市改造日新月异，新楼不断拔地而起，显得这些低矮的平房就有了几分寒酸，狭长的巷子一户接一户，平时只能容一辆自行车通过，各家的院子里栽种的树木郁郁葱葱，这一片住宅区就像一个村庄一样。展宏图把车停在大路上，从车里取出两件工具备用，三个人走过狭长的小巷，推开了秦晓敏的门。
　　 卫生间的一截管道上面“汩汩”地冒着水，下水口根本不够用。秦晓敏穿着雨靴握着笤帚不断把水扫进盆子里，倒进马桶。看到三个同学进来，她看到了希望立即笑着说：“救星来了！”随即眼睛一亮，大喊：“展宏图？”
　　 展宏图笑了。他不顾冲下来的水花淋湿了衣服，冲进卫生间，一脚踩在凳子上，用车里带出来的扳子钳住管道的一端，用力地拧，水管里不断冒出来的淡黄色的液体浸湿了他的衣裤。水势越来越小，终于完全停止了。展宏图跳下来，抖抖一头湿发说：“水压力太大，管道老化了，今天先这么凑合着。明天买个皮垫和接头，重新安装一下就牢固了。”
　　 秦晓敏看着被污水浇头了浑身的老同学，歉意地说：“宏图，你浑身都湿透了，怎么办呢？会感冒的。”
　　 “没事没事，一会就暖干了，收拾收拾走吧！大威他们等着哪！”
　　 当展宏图和秦晓敏她们回到酒店，常大威他们已经点好了菜，早饿得等不及了。还有三个女同学呢，多年的同学难得吃顿饭，大家济济一堂，“为我们的友谊干杯！”推杯换盏，好不尽兴。不多时，有几个同学已经微醉，看看吃得差不多了，展宏图悄悄溜了出来，到收银台结了账。他不愿意让其他同学抢了先，每次吃饭都这样，好像谁不抢先就像蹭饭一样。返回了房间，那个叫钢塔的胖手一挥，嘴里嘟囔着：“今夜不醉不归。”
　　 “就你那酒量，还不醉不归？”常大威使劲地拍了钢塔脑袋说，“少喝点，吃完定个房间。说，是唱歌还是搓麻呀？”
　　 钢塔眼睛一瞪，醉意好像也消了一半，语音含混地说：“唱那歌干啥？女里女气的。搓麻将！”
　　 一听搓麻将，就有几个人兴奋起来。常大威站起身，穿好衣服，对大伙说：“我看都吃得差不多了，我去结账，大家撤了，到四楼集合。”
　　 “我已经结了。”展宏图声音不高，却底气十足，他第一次尝到了做男人的味道。
　　 “那，今晚的包房费，归我了，大家尽情地地玩。”常大威声音高亢，他喜欢出风头。
　　 有两个人因为有事情提前告辞了，剩下的人一窝蜂挤上四楼的房间。
　　 那一夜，展宏图没有回家。他融在同学中间，像当年那个班长一样，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那几亩庄稼地，还有身边一直忙碌像苍蝇一样的老婆，甚至是七旬老母，离这个逍遥之地那是太遥远了。他为摸到一张中意的牌而雀跃，为别人放错一张牌而叹息。秦晓敏一直坐在他身边，充当出纳的角色，静静地看着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展宏图觉得前半辈子都白活了，秦晓敏离他很近，他不用转身就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偶尔转过脸征求秦晓敏的意见，脸就不经意触碰那一缕秀发。他极其羡慕电视广告里女人那黑缎子一样的头发，多少次梦里都想伸手体验一下那种滑爽的感觉。
　　 夜，伴着一波一波搓洗麻将的声音，在窗前渐渐消退。窗外的汽笛声明显喧闹了起来，薄薄的黎明带来新的一天。大家都有了倦意。他借着说话的机会，大胆地看了一样秦晓敏的头发，看到一缕头发从她的肩头滑到胸前，这一夜，展宏图感到从没有的幸福感。
　　 有了车，口袋里有了钱，展宏图总有无数个理由，无数个急办的事情进城。他还专门买了配件，给秦晓敏家的卫生间的水管处理了一下。长时间和常大威他们出入棋牌馆，搓麻将的技艺也是越发娴熟。薄地、庄稼，那些烦死人的土疙瘩早跟他绝缘了。
　　
　　 三
　　 再说那几亩眼看就要受益的土地，自从签字被开发商征占，蔡叶子心里一直不是滋味。虽说是自家收到了巨额赔款，但是对于从小就喜欢在土里拨弄的农民，卖地，就像别人扔下一把钱把自己的孩子夺走一样。这几天她总是一大早就来到田里，整理收拾，看看还有哪些能带回家。
　　 她在田里走着，苹果树都碗口一般粗了，树与树间隔数米，几天不见，这些植物也像人一样，似乎知道未来将要惨遭挖掘，竟然手手牵扯，形成一片浓荫，挑在枝头的果子好像又长大了一圈。蔡叶子坐在一棵繁茂的果树下，不自觉地拔起草来，因为被树叶遮掩，这些青草有的纤弱如丝，有的娇嫩如玉，不费吹灰之力，树下就清扫一空。她伸手摘下一只青果，放进嘴里，咬了一口，一股酸涩的味道弥漫开来，蔡叶子就这么轻轻地咀嚼着，她辛苦地锄草施肥，请人剪枝喷药，不就是让这些宝贝长得红彤彤的溜溜圆的吗？可惜的是，过几天，这些绿莹莹的充满生机的枝叶就要被推土机连根拔起。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站起身，提着一只纸箱子，摘些花椒的叶子，这时节花椒还未成熟，叶子都很清香呢。蔡叶子前年从邻村弄了些花椒树载在果园周围，可以当墙，更重要的是邻里八舍的谁家吃饭烧菜的不剪些花椒晾干呢。
　　 “叶子——”透过稀疏的花椒叶，听到邻居爱英姐叫她。说话间，人已经推着自行车进了果园。爱英把车子放好，径直朝叶子走来。她泼泼辣辣，走路不时用手扒拉着树叶，像一阵风一样。
　　 “地都卖了，还在这里干啥呀？舍不得呀？我跟你说，外面能挣钱的活儿多着哪。”爱英凑近叶子说，“临湖小区要找几个扫路的，一个月一千五，你去不去？”
　　 蔡叶子还没有说话，爱英早着急了，她凑近叶子神秘地说：“一天扫两回，不耽误地里干活。再说了，路面干净的时候可以敷衍，你要是想去，我跟王经理说说，咱俩一个组。”
　　 爱英帮蔡叶子摘些花椒叶，一边得意地说：“自己挣点钱花着志气，每个月15号发工资，很多人想去去不了呢。”蔡叶子动心了，她对爱英说，把这里再拾掇一下，就跟她去小区扫路去。
　　 每天早上，蔡叶子骑着自行车，车子后面捆着一把长扫帚。她和爱英是东门至26号楼这一段区域，她支架好自行车，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这是一个成熟的小区，路两旁修剪齐整的冬青，已经冒出了新生的枝桠，一株她叫不上名字的树上开满了粉红色的小碎花，一簇一簇的，楼前的鲜花她认识，是月季，殷红的花瓣一朵连一朵，小区里还有超市和理发店，银行和饭店，住在这里人都是有钱的人吧！
　　 她仔细地清扫，不放过任何一片纸屑和枯叶，甚至连冬青树丛里的枯叶，她都要蹲下来用手掏干净，再把这些垃圾扫成堆，倒运到垃圾箱里。
　　 这天，路面比较干净，蔡叶子很快清扫完毕，当她把垃圾运到垃圾箱的时候，看见垃圾箱旁边放着一袋鸡蛋。她知道这是主人嫌时间太长扔掉的。也许里面还有不太坏的呢。叶子把这一袋鸡蛋绑在自行车把上，一路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她取出一个盆，磕开一个好的就放进盆里，发黑得就扔掉。中午她把这些鸡蛋和大葱炒在一起，让婆婆吃了一顿过瘾的炒鸡蛋。
　　 从此以后，垃圾箱旁边只要有扔掉的整箱的红枣，或者能穿的鞋子，蔡叶子觉得可惜就捡回来，她还在小区捡拾一些纸箱子、饮料瓶，甚至是一些装修不用的材料板。从小区回来，就去村北仅有的一亩地里去锄草。这还不够，她提着一箱牛奶到村长家，那是婆婆的一个远房外甥呢，跟展宏图是同辈，她想承包村北的那两亩地。现在城市一天天扩展到村子跟前了，蔬菜价格飞涨，能承包两亩地，种些西红柿、黄瓜，一年四季不都是看着钱从门里窗户里往进涌吗？自从城市逐渐移到村边，小区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建起，村里的人不再眼瞅着脚下的黄土地，他们像赛跑一样地挤着到城里找零工。没办法，蔡叶子就喜欢去黄土里面拨拉，她就像那田野里鼹鼠，只要钻进土里，就快活逍遥有无比的劲头。恰逢村长家里盖个偏房，蔡叶子又是搬砖，又是筛沙子，最重要的用她蹩脚的厨艺整了一桌子饭菜，把工人哄得老卖力。这下，村北的两亩地轻而易举以每亩地四百元的价格承包到手了。蔡叶子那是一个心里开花呀！她就恋这一把把黄土，好像一天脚不沾上点泥土就要生病似的。她都想好了，等夏天一过，她就准备建上一个蔬菜大棚，乡政府还有专门的技术指导呢。
　　 蔡叶子有时候苦笑自己就是个受苦的命，本来那块地赔了钱，应该坐着享享清福了，把自己打扮得入时一些。但是她就是闲不住。昨夜刮了一夜的风，蔡叶子一大早来到小区，满地都是落叶和纸屑，她挥动着扫帚，左一下右一下，哗啦哗啦的声音在静静的清晨传到很远。这天的垃圾特别多，蔡叶子扫了一个多小时，倒了好几次，路面总算干净多了。她看到垃圾箱旁边不知谁放了一袋什么东西，打开一看是核桃，因为时间太长，颜色深黄，但皮还算坚硬，蔡叶子觉得扔掉可惜，就扎紧袋子夹在自行车后面带回了家。
　　 地里也没有什么活，蔡叶子回家看到婆婆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就把捡来的核桃放在地上，找了一把小斧头，就地砸了开来。还不错，她尝了一口没有什么怪味，就递给了婆婆。核桃仁变黑或者颜色不正常就扔在一旁，婆媳两坐在一起，就这样看着电视，吃着核桃，有说有笑倒也是不错。这时门外传来两声汽车的鸣笛，婆媳俩一听就知道是自家的车回来了。
　　 自从那天同学聚会，展宏图就隔三差五地找机会往城里跑，现在那块地卖给了开发商，待在家里也无所事事。两个月来就一直开着车四处招摇。他推开门看见她们在拨着核桃皮，纳闷地问：“哪来的核桃呀？“
　　 老太太看见儿子回来了，着急地站起来，手里还举着两个刚砸开的核桃说：“先吃两个核桃，有营养着呢？”
　　 “你们吃吧！我不吃。”展宏图淡淡地说，顺便把衣服脱下来挂在衣钩上。
　　 蔡叶子早已经习惯了丈夫外出，看到他脱下衣服不走了，就对她说：“你看城里人多糟蹋东西呀，这么好的核桃就丢在垃圾箱旁边，这不还能吃吗？”
　　 “核桃哪来的？”展宏图听此话猛地转过了身，眼珠子瞪了老圆，一根食指指着地上的核桃问。
　　 “我在垃圾箱旁边捡来的，还……”话还没有说完，展宏图飞起一脚，把一袋子核桃踢得飞上了天，满屋子滚动着着圆圆的小蛋蛋，有几颗还蹦上了电视，滚到了里屋。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指着蔡叶子的鼻尖怒吼：“我的人都被你丢尽了。”拂袖而去。
　　
　　 四
　　 展宏图内心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这个土里土气的老婆让他忍受了一辈子，就知道在土里刨食，手指甲，两只脚，伸出来像树皮一样，摸一下衣服刺刺的作响。晚上睡觉像一头猪一样呼呼酣睡，自从在小区打扫卫生，不断地把纸箱子、饮料瓶子还有些棍棍棒棒的带回来，刚修建的房子搞得像废品回收站一样。她居然捡拾城里人扔掉的破核桃，他越想越气，把车开到一条新建大道上，独自一个人狠命地吸烟。人的一生一步走错，步步都赶不上，他愤愤地想着。若不是当年父亲病故，他应该是同学中的佼佼者，也许娶到一位像秦晓敏一样气质和美貌俱佳的女子，想到秦晓敏，展宏图的心突然清爽起来，她白净的皮肤，特别是纤细的手指，还有那一缕缕黑缎子一样的美发，想起来就很让人陶醉。
　　 他掏出手机，把烟叼在嘴里，歪着脑袋胡乱翻着电话本，当手指停留在“秦晓敏”三个字的时候，忍不住拨了出去，响了两声又觉得不妥，很快掐断了。展宏图靠在座位上，双目紧闭，觉得在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懂他。燥热的天空有点阴沉，好久不下雨了，新建路上车辆很少，偶尔有一辆飞过，卷起一股尘烟。他扭过头，望着远处，田里一位妇女腰里系着一只口袋，采摘着豆荚。突然手机响起，他打开一看是秦晓敏回拨过来的，心底有只兔子一样狂乱地鼓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