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晓敏的电话在病房响起，他挂掉手机轻轻走了出去。在楼梯的一角，他打给了小敏：“小敏，我刚在病房里。”
　　 “宏图，你过来一下，工人都到了。”
　　 “晓敏，我……”像是千斤石块压在胸口，展宏图吞吞吐吐“晓敏……”
　　 “你到底要说什么呀？”
　　 “你理解我。我一定要告诉你一个实情。”展宏图鼓足勇气，“我投资的那个公司破产了，钱暂时拿不出来。这个修理房子的事情要不咱们暂缓一下，好吗？”
　　 “你说什么？”
　　 “等我妈出了院，我去借钱，先把工人退了，我给王老黑打电话。”
　　 “你胡扯什么？在骗我是吧？你这么不靠谱，什么人都敢耍吗？”秦晓敏怒吼着。
　　 “你理解我。我是真的拿不出钱来。你原谅我。”展宏图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他祈求秦晓敏原谅他，可是他怎么能够得到她的原谅呢。
　　 他又给王老黑打了电话，请求先不要进原料，暂缓几天再开工，自己实在是抽不出身。王老黑已经收了秦晓敏的钱，哪里肯放掉这个狠赚一把的机会。
　　 展宏图都快疯了，他驱车几十里，来到山脚下的宏达水泥建材公司，他要把手中昂贵的水泥廉价卖掉。水泥厂虽说是个公司，规模绝不像他想的那么浩大，两只高耸的烟囱喷吐着两条灰色的长龙，远处几个工人戴着巨大的口罩，一辆汽车拉着水泥，满面灰尘摇晃地行驶过来。他来到销售科，把自己的条子递了进去。得到的答复是“现在水泥供不应求，今天拉走的都是几天前就排队的。你这个两千多吨要分三年才能拉完。”他怎么想不到呢，那么多的投资者都是把自己的债权转移到这里，大家都是一样的心理，能挽回多少算多少。
　　 “老板，我先排个号，把手机号码留给你，有水泥能给我打个电话吗？”他的语气里字字句句都是无助。
　　 “抢都抢不上。想留你就留下吧！”这句话很明显是糊弄他，他听到不诚意。无可奈何地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从水泥厂回来，展宏图直接去了秦晓敏的家里。巷口堆放了些沙子和石料，他沉重地一步一步走过去，刚进门，秦晓敏的声音就爆了出来：“你还知道来，开玩笑，是吧？”
　　 展宏图也感到理屈词穷，他陪着不自然的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说缓些日子，没有说不修嘛！现在钱不太方便，过些日子好吧！”他说这些话，觉得自己真是骗子，没有钱，说话都没有力气。
　　 “搞了这么大一摊，你要缓些日子。我早就不该相信你。”秦晓敏用不屑的眼光直射着他，大声地说：“你这种人太不靠谱了，太混了，你走吧！”说完她愤然转身走了出去。
　　 “我……”展宏图说不出话来，脚踩在一块半截砖上，差点摔倒，他傻站在那里，使劲地闭着眼睛，然后有些慌不择路地走出了这个小院。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霓虹灯温和的光洒在城市的旁晚，柔和而斑斓，车子行驶在一条条宽阔的街道，反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一栋栋亮着小格子的高楼在车窗外闪过，行人三三两地走在两侧，悠闲而时尚。虽然已傍晚，街上的铺子还是亮着光，丝毫没有关门的迹象。冬天的乡村是生冷的寂寞的，荒芜的，萧条的，连小鸟都收起了翅膀，城市里没有冬天，城市里没有夜晚，永远都是这么繁华和喧闹。展鸿图慢慢地开着车，不时望着前方，拥挤的城市，噪杂的人流，何处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他看到一家烧麦馆已经过了吃饭的高峰，便走进去。点了一小盘菜一瓶烧酒，展宏图自酌自饮，渐渐微醉，想起这么多天的遭遇，他又忍不住地拨打了秦晓敏的手机，尽管他知道结局，那边果断地挂掉了。再次拨打过去，是忙音。展宏图猛地把余下的酒倒进嘴里，低下头轻轻啜泣，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吧台上的小伙走过去，从他的手机里打通了常大威的电话。
　　 蔡叶子从小区扫路回来，陪在医院里，给母亲做些面食，母亲渐渐恢复了神智，医生检查后说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观察和康复治疗。只要蔡叶子或者姐姐在病房，展宏图晚上就常常溜出来和常大威去市区比较偏僻的棋牌馆搓麻，刚开始的时候小试牛刀，输输赢赢，乐此不疲。棋牌馆的老板叫袁老大，专门给输了钱的人提供后援。展宏图没有钱的时候，袁老大就会很热情地奉上，当然他是借款的方式，让他们先打个借条，以三分钱或者五分钱的利息按日结算，很多赌徒在这里不知不觉地倾家荡产。棋牌馆远离市区，掩映在一片果林后面，幽静且生态，展宏图只要从医院溜出来，就开车到这里醉生梦死，赢了到旁边的酒店里喝酒，输了袁老大的钱是源源不断地供给，他也就毫不犹豫地签字。
　　 一个多月，母亲消耗了高额的医疗费，终于在医生的首肯下回家康复。蔡叶子把婆婆安置在朝阳的那个卧室里，匆匆去小区扫路去了。
　　
　　 七
　　 天色已经很晚了，展宏图伺候母亲上了趟洗手间，觉得老母亲饿了，就到厨房熬了点小米粥，他坐在床边上一边陪着母亲，让她先喝一点米粥，眼睛不安地看住窗外，等这蔡叶子扫路归来。他等了很久，一直等到母亲和自己有了睡意，蔡叶子一直没有回来，他的心不由得提了上去。
　　 第二天，一整天蔡叶子都没有回家。展宏图因为母亲不能自理，一直腾不开身。等姐姐过来的时候，他立即奔到蔡叶子打扫卫生的小区去找她。
　　 时间悄悄地走进了冬天，已经是寒意逼人，展宏图下了车，一股寒风嗖地钻进了他的脖子，他本能地紧缩着身体，四下里寻找蔡叶子的身影。小区的路面洁净如新，看出来是打扫了一番。在一栋楼的自行车棚子里，他看到了村里的爱英，才知道蔡叶子早在半个月前就和一个扫路的单身女人住在五号楼的地下室里。地下室门口摆放着耙子锄头之类的农具，蔡叶子正用一块破布擦拭着一把铁锹，看样子是准备上地干活去。爱英粗大的嗓门喊了起来：“叶子，宏图叫你来了。”
　　 蔡叶子闻言马上走进了里屋。屋子里的光线不强，在这个初冬的季节，暖气还没有供应，地下室里凉飕飕的，人一进去寒气后好像渗透到骨子里面一样，一只不大的蜂窝煤安放在门后面，只是个摆设。爱英冷得吸了一口气说：“快回家吧！这么冰天雪地的，能冻死人那。”
　　 展宏图根本没有想到蔡叶子会赌气住在这里，他跟在爱英的后面说：“我昨天等你一晚，快回吧！”
　　 “我不回去。”叶子背对着门口，绝决地说。
　　 “傻瓜，你婆婆病着呢，你舍得丢下老人那？”爱英早知道了他们的事情，站在一旁规劝。
　　 “他要跟我离婚。我丢不下老人也得丢下，不然他以为我舍不得他。”蔡叶子性格内向，语气里填满了气愤的情绪，“我地里还有活。”说完，咚咚地扛着锄头走了上去。
　　 蔡叶子扛着锄头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朝村北走去，顶着呼啸的西北风，她承包的那两亩土地已经依稀可见，挺拔的大棚，像白色的宫殿一样，承载了全部的希冀。每天扫路结束她都进钻进这热气哄哄的大棚里，施肥、喷药，看着柔弱的小苗在这温暖的空间里一天天长高，多亏了娘家的几个亲戚和村里邻居的帮忙，才建起了这么一个让她闲不下来的乐园，她急匆匆赶到这里。走进大棚，即刻就是另一番景色，一株一株的西红柿因为精心的管理和呵护整齐地昂着头，枝头上结出桃子一样大小的果。人走在其中很快就会融进这一片绿海，预计过些日子就能上市了。蔡叶子干起活来，立刻忘掉了心中的不快，自从展宏图留下那个绝情的离婚协议，这么些年的忍让，也使她彻夜不眠地反复地想着怎么办，她深知自己为这个家庭付出了多少心血，他展宏图根本无心待在农村，一直向往城市的生活，看不上黄泥土和在泥土里滚打的自己。她喜欢在泥土里鼓捣，看着一粒种子在松软土壤中破土而出，看着小苗在自己的呵护下长大、开花、结果，年复一年。她觉得土地真是个宝，一粒小小的种子就可以结出硕大的南瓜、玉米，还有冬瓜。而他们两个人就像两道车辙一样没有交合的可能。她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才倔强地搞了这么一个大棚，婆婆回来后就不打算再回那个家了。
　　 蔡叶子把自己忙成一只不停歇的陀螺，她除了扫路就在大棚里侍弄那两亩绿油油的宝贝。展宏图一次一次请她回去，她都置之不理。
　　 展宏图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最忙乱的日子，母亲五点就醒来，慢吞吞地上厕所，洗涮，吃饭就像上课一样的规律，搞得他哪里也去不了。有时喝多一点，还会撒在床上。她微弱的意识好像明白了儿子与媳妇关系的紧张，吃过早饭哀声叹息，用那只还算灵便的手使劲地推着儿子。展宏图明白母亲是让他叫妻子回来。
　　 他一次次驱车奔赴小区，一次次空手而返。他不敢看母亲失望的眼神，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手机铃响了，寂寞的他抓起手机，才看清楚是袁老大的来电，他的心里猛地一惊。
　　 “哥们儿，好久不联系了，欠下的钱该还了吧！”袁老大粗重的嗓音传过来，让展宏图不寒而栗。
　　 “我母亲病了好久，一直没有拜访老哥，明天过去，明天过去。”展宏图陪着笑脸，若不是袁老大打过来，他已经忘记了此事。
　　 “我刚才看了一下，连本带利二十一万四千，你明天来的时候给我带过来。”
　　 “老哥，怎会有那么多？”展宏图惊得都快跳起来了。
　　 “白纸黑字我还糊弄你呀，你输了多少，借了多少，自己没数吗？我帮了你，你不要让我找到你家里。”袁老大声音不高，展宏图听了却字字戳心，他也许早忘记了，这么多天虽然没有时间去棋牌馆，但他亲手写下的高息贷款，却在每天的日升日落中翻着跟头往上涨，不到两个月，就变成了二十多万。
　　 他瘫坐在沙发上，背上冒出了冷汗，展宏图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他回头看着母亲，她蜷缩在床头像一只小猫一样可怜，她脏着一双树皮一样的老手，白发懒散地遮着眼睛，无神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展宏图的心流泪了。宠爱自己的母亲一生要强，从来舍不得让他累，他站起身，无精打采地准备到院里找几根树枝，给母亲烧锅炉取暖。他看到西边的院墙下，整齐地摆放着一段一段的干柴，摞起来就有两米高。那是蔡叶子千辛万苦从田里拖回来晒干然后一枝一枝砍断，他抱着一些干柴走进锅炉房，突然听见咚的一生，他扔下柴火就往屋里跑，看见母亲连人带被子摔在了床下，他大声地喊着：“妈，你怎么了？”
　　 好在母亲带着被子一起摔了下来，他把母亲抱上床，给她盖好被子，他搂着娇小的母亲，像哄孩子一样哄着老娘，尽管精心照顾，母亲病了一场身子越发消瘦，展宏图不禁呜呜大哭起来，母亲痴痴地拨弄着他的头发，嘴里念叨着“不疼不疼。”
　　 展宏图哭到伤心处，姐姐走了进来他都没有听到。
　　 “怎么了？宏图。”展宏艳放下水果，拍着弟弟的后背，亲切地问，“叶子还是没有回来，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叶子多能干，你摊上这样的老婆，老嫌人家土气，看这日子过成什么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姐姐不客气地责怪弟弟。
　　 “明天我去叫她回来！”姐姐知道这几天展宏图一直没有能力唤回弟媳妇，觉得自己不出马实在不行了。
　　 “姐……”展宏图放声大哭了起来。
　　 在姐姐的逼迫下，他把投资在宋前进公司的钱被迫过给了水泥厂，给蔡叶子留下离婚协议还有母亲医院看病借款，以及赌博借的高利贷都告诉了姐姐。
　　 姐姐听到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气得在他的背上狠狠地拍了一顿，她一边打他一边说：“你咋这么败家呀？蔡叶子不跟你过了，我也不管你了！”
　　 展宏图伏在床上哭泣，姐姐背对着他擦着眼泪，姐弟俩就这样哭着。这时缩在被子里的母亲突然嚎啕大哭，两个人这才擦干眼泪，哄着她，展宏图剥出一只香蕉递给了她。
　　 “我先回去给你凑钱，咱先把那个高利贷还上，天天涨啥时候是够啊，不得把这房子给卖了呀！”展宏艳一直宠着弟弟，她知道现在再怎么责怪也解决不了问题，“现在只能先堵着这个漏水的窟窿了。”
　　 她气愤地骂着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我说你整天总想往城里跑，咱就是个农村的娃，你咋就不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呢？叶子辛辛苦苦地种大棚，给小区扫路，你看你都干了啥？你想城里，城里想你吗？”
　　 她越说越气：“你看你弄的这个破摊子，叶子知道能痛痛快快跟你回来才奇怪了。城里的女人好看，人家跟你过日子吗？你要是还那样，我看你就光棍到底了，妈也跟着你受屈，我也不管你了。”
　　 “你穿这么整齐，能下地干活吗？你不改你那毛病，叶子看上你啥了？”姐姐愤愤地转身走了出去，回过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我回去凑钱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看你干的好事！”
　　 展宏图换掉衣服，弯着腰添一把柴，等火势抬头提了一筐子煤，一铲一铲地把煤送进去，点着了锅炉，屋里的温度渐渐升高，走在屋里不再缩头缩脑地，他躺在母亲身边，想起蔡叶子那个又黑又冷的地下室出租房，不止一次想起她挥着笤帚在寒风中扫路的情景。
　　
　　 八
　　 冬天的太阳还没有升起，四周白雾皑皑，蔡叶子穿着醒目的环卫服一下一下地扫着，突然，她手里的扫帚被人夺下，那个人使劲地扫了起来，她看到是展宏图。她抢，抢不过他，只好站在雾霾中看他一下一下扫去好远好远……
　　 一连几天，在白雾弥漫的清晨，展宏图抢在她的前面替她扫路，倒垃圾，跟在她后面走进大棚……
　　 姐姐每天守在母亲身边，展宏图卖掉了心爱的轿车，凑齐了钱，终止了那个高息贷款的疯长。
　　 那天，姐姐展宏艳走进大棚，跟在叶子的身后拔着草，清澈的渠水一道道流进田里，墨绿的枝叶下面露出几只红了头的西红柿。
　　 叶子站起身，对姐姐说：“姐，你回去吧！这里的活没完没了，我慢慢干。”
　　 “宏图把钱投在宋前进那里，暂时要不回来，他后悔得要死，这次他是真心唤你回家，看在姐姐面子上，看在妈面子上，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回家吧！宏图会改变的。”
　　 “我不回去，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叶子决绝地说，“这两天西红柿就能卖钱了，我忙着哪。”
　　 展宏图依然每天一早就去小区扫路，他弯下腰走进蔡叶子的大棚，跟在她后面修枝，锄草，一刻也不闲着，只是他不再说让叶子跟他回家。
　　 棚里的西红柿大面积成熟了，一大早就有几个小商贩的三轮车停在路上，蔡叶子临时雇了两个村妇，一筐一筐地采摘着，棚里的温度照得她脸上红扑扑的，汗珠从鼻尖上渗了出来，她跟那个小个子村妇说：“不太熟的先不要摘。”
　　 两个村妇答应着，在一片一片的枝叶间停留，地头上的筐子里很快装满了红彤彤的诱人的西红柿。
　　 这时，展宏图推着轮椅，姐姐扶着轮椅上的母亲走了进来。
　　 展宏图跳过一道小渠，把装满西红柿的筐子下一子举过头顶，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走出大棚，用他全身的力量一次次往返，小贩的三轮车渐渐装满。
　　 姐姐把母亲推到一块平整的地方，嘱咐她不要乱动，她立即帮着两个小媳妇采摘。
　　 “妈，你怎么来了？里边这么热，你感冒了怎么办？”蔡叶子抹了一把热汗，走到婆婆身边，她洗了一把手，给婆婆围上围巾，“我送你回家。”
　　 她回过头，看见展宏图沾满黄泥的鞋子，被露水打湿的裤脚，灰色的外套衣襟敞开。他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肩扛起一筐沉甸甸西红柿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