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看着我说：“要是回头还来得急，父亲昨天还对管人事老王说了，名额一直留着，想上班过了年就去报到。”
　　 我很久很久没有说话，想起我在外面的生活，泪水差点溢出眼帘。我尽快地收住，笑了笑说：“再等等，既然开弓，哪有回头的箭。”
　　 妹妹沉默了，父亲沉默了，母亲也沉默了，房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要不是电视机响，谁能想到这间屋子里还有人。
　　 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在矛盾中，在十字路口徘徊，一晃十多天过去了。母亲让我留下来，我没有答应，也没有决绝。父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拉开我的包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我走的那天，太阳鲜红鲜红的，大地上有的地方雪化了，柏油马路边缘上湿湿的。母亲送我出门，站立在路口翘首而望。妹妹提着我的一个小包，和我一起来到候车的地方，汽车一会就过来，我坐上车。
　　 汽车徐徐开动了，慢慢地起步，透过车窗我看见父亲，他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我一下子惊呆了，他怎么会在这里？多少次出门，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过，到底是我没有看见还是今天破例了。
　　 车子飞快地奔跑在川道的柏油马路上，我的眼睛湿润了，好多往事历历在目。我想了一会心事，擦干泪水回头向窗外望去，白茫茫的，山丘是白的，田野是白的，很像失血过多的病人。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钻井云里，四野一片昏暗。我不知道自己出去干什么？能干什么？以前想的那些不成熟的，美好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显得很空洞，也很离谱，几乎不着边际。想到这我问自己：“那你还出去干什么？赶紧不向父亲投降，依靠他或许还有工作的可能，也有一线生机，要使再耽搁，说不定那个名额就被人抢走。”
　　 我想着，矛盾着，痛苦着，失落着，到底不知道该怎么办？汽车里的空调咝咝地放出热风来，暖流把车内弄得异常温暖，我迷迷糊糊地睡了。
　　 我看见父亲远远地向我招手，布满纹路的脸庞上，没有一点责怪我的意思，带着笑意说：“赶快回来，你在外面干什么我很清楚，太苦了啊孩子，你跟我小时候的脾气一样，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我在你去的地方来过不少于二十次，看见你的生活就偷偷地流泪，再苦再累父亲都能承受，就是承受不了你这样。”
　　 父亲拉住我的手哭着说着，老泪纵横。我也哭了，哭得很伤心，不知为什么就想出走，想去流浪。
　　 我和父亲正说着感觉自己一下子被甩到前靠背上，头碰得生疼。我摸了摸头看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目光向车前面望去。
　　 我擦了擦泪水也站了起来，看见车头前放着一辆摩托车，两轮朝天，轮子在飞快地转动。司机打开车门跳下去，旅客也走下去，看着一个人蜷缩在路边的阳沟壕里，鞋子飞出去很远。
　　 我无心看这些，也不愿看，拿起自己的行李去挡车。脑子全乱了，梦里的情景又一次浮上眼帘，好像父亲就在不远处看着我。
　　 就在这时，一辆小轿车飞过来停在我的远处。轿车好像刹不住，地上被轮胎拖了一道很长的印迹，汽车虽然停住了，身体依然起伏着。我看着停下来的汽车，不知是谁，停下来要干什么？汽车还没有彻底稳定，就发现它开始向后倒，一直倒在的眼前，从车窗里探出一个头来。
　　 “张馨予，张馨予，你去哪里？快上车。”
　　 这颗脑袋太熟悉了，是同学王伟光。我高兴地提着行李走到车门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人，车门从内面打开，发现这个女的是李彤。她们都是自己的同学，出了学校大门一年多，竟然一个个变得不认识。王伟光是地方上的，全家人都在偷油，抢油，虽然是农民，比工人要强。他们住在油海里，到处都能看到原油，到处都是原油你说他们不偷抢干什么？干什么能比就地偷油挣钱？他家里有两辆油罐车，一辆是专门送清质油到宝鸡上站台的，一辆专门收购落地原油以及偷抢来的原油，夜里送往私人土炼厂。
　　 5
　　 九十年代的马岭川道，遍地都能看到钱，整个川道灯火辉煌，不论白天还是晚上人影绰绰，只要你勤快，站在哪儿都能闻到原油的味道，只要味道大，一定是管线破裂，凭借风向，农民们就拿着袋子跑。管线有些是自然破裂，多半是人为破坏，打眼或者有意将撬杠钉下去，只要摸到管线上，就用榔头砸。
　　 然而，过了两千年后，不知怎么的，油田好多单位搬走了，原油产量也降了下来。灯海的炼油厂搬到西安，有长安大街美称的采炼、井下以及钻二都悄声无息地走了，留下空空的基地，看上去像古墓群一样，阴风怒吼着飘起废纸在空中旋转。人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么，马岭川道也是这样吗？
　　 王伟光热情地问这问那，能看出他们对油田子弟的羡慕，也能感觉出他对石油工人的爱慕。当我说起自己流浪时他笑了，说我是福享够了在发烧，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去流浪，难道能流浪出一个富翁来？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问他在干什么？
　　 他说：“农民考不上大学只能当农民，或者做生意。其实做生意都凭借关系，卖麻子一辈子还是个卖麻子的，想挣一套楼房是天方夜谭。比如，你去经商卖衣服，有关系的人给单位订做衣服，成批挣钱。没关系靠零售，也就是混生活而已。”
　　 我看着他开车的背影，觉得他成熟了，知道的那么多，而自己整天在市里溜达，却没有看出什么关系，更别说其他的。李彤看到我俩说得热火一直没有插嘴，王伟光停下来时她才说：“我也是工人子弟，多次招工都没有争上，整天为了生计奔波。你说油田他妈的怎么那么黑？”
　　 李彤生气时脸红扑扑的，胸脯都在起伏，和学生时代一样。她的个头不高，身材苗条，皮肤白皙，有一张娃娃脸，呈瓜子形，好像永远长不大。她是油建的，我觉得她并不是没有招上，而是不愿当焊工。女人当电焊工几乎所有人都能想来，不论是大冬天还是夏天，都要爬到管线上去焊接，脏累不说，还很刺眼睛。我知道她绝对干不了这个，就凭她那美丽的身材，漂亮的脸蛋怎么会去干这个？她不说我都知道她也是个叛逆者。
　　 李彤始终没有说自己的家庭，也没有说自己在干什么，只说自己在市里，好像是一家夜总会前台。她说得朦朦胧胧，给王伟光点上烟，咂了一口递过去，烟从她的嘴里吐出来的时候竟然变成圈儿，由小到大，三四个逐渐升空。我很好奇，觉得她像一个玩世不恭的小姐。
　　 我问：“王伟光你去哪儿？”
　　 他说自己去市里办点事，还是李彤眼睛尖，车过去了说路边站的是你，我才将车倒回来。李彤问起我住哪儿？我说：“我在白柳巷租了房子，有闲时间过来玩。”
　　 “当然要来的，同学一场，毕业了就像鸟一样飞了，要不是今天碰上你，也许一辈子都难以见到。”
　　 她说完掏出三星手机问我电话号码，我给她说了，听到手机发出美妙的声音来，她一直按着。一会儿，我看到一条短信，内容写到：“见到你很高兴，别忘了多年的友谊。”
　　 她笑着反身过来看我，我笑了一下。随后，她将手伸进王伟光的口袋，很随便地掏出手机来，将我的手机号输上。王伟光笑着说：“还是同学彤彤乖，像个心肝宝贝。”
　　 李彤抬手打他，他将脑袋偏了一下，李彤的手落到他的肩上，轻得像拍土。汽车无端地在路上拐了一下，又直直地向前驶去。
　　 李彤笑着问：“我给咱们来点刺激的。”
　　 说着打开CD按钮，喇叭里咝咝声过后，好像一个黑人突然从喇叭里蹦出来，那风声强劲得像要震破喇叭。接着就是一声海鸥的叫声。这声音过后，“咚”的一声，好像一座山凭空掉进海里，溅起老高的水，汹涌的浪头随着舞曲拍打岸堤。
　　 强劲的音乐震得汽车飘忽不定，李彤跟着音乐摇晃，王伟光也在摇晃，他大声对李彤说：“我最喜欢你给的这张CD，是从那里弄来的，我在市面上寻了好久，就是没有见到第二张。”
　　 “是一个朋友从迪厅弄来的，需要的话对我说，再给你弄两张来。”
　　 “当然需要了，越多越好。”
　　 李彤嚼着泡泡糖，听了他的话，对他吹起一个很大泡泡，破灭粘在嘴上，乜了他一眼，用舌头将糖舔进嘴里说：“你以为那些碟片是弹弓打的，是路上捡的？”
　　 我看到她的样子笑了，虽然她坐在前面，不能直视她的，却从前面的小镜里清楚地看到她全部表情。她从镜里看到我笑，给我做了一给鬼脸，觉得她可亲得像自己的小妹。
　　 汽车随着强劲的音乐越来越快，我大声对王伟光说：“慢点，注意安全。”
　　 他似乎听了我的话，车速慢了一点，车子依然很快，车窗外的风呼呼地叫喊着，总是挤不进车里。远处的山峦起伏在群山中，有的地方白雪皑皑，有的地方没有雪，静静地伏在寂寞中。树光秃秃的，山更看不到生机，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一只鹞鹰进入视线，一会高一会低，永不疲倦地在空中徘徊。
　　 汽车冲上一道山梁，从一个豁口处能看到半山腰里的人家，门上的对联红红的，好像有人站在沟边说话。李彤睡去时王伟光关掉音响，他在镜子里看了我一眼，问我张兴伟在干什么？自从走出校门，我很少见过同学，也不知道张兴伟在干什么，我对他说不知道。
　　 “怎么关掉音响？”
　　 李彤醒了，她问起音响，王伟光看了她一眼说：“老同学好不容易在一起，说说话，那东西太吵。”
　　 汽车来到市里，直直地开到一家饭馆门前，从门牌上看，是一家川菜馆，规模并不大。我知道要去吃饭，走下汽车和她们俩个走进去，王伟光像似要做东，拿来菜谱点菜。李彤说：“我不爱吃这个，换一个菜。”
　　 王伟光尽快地将那道菜换掉，还要来一瓶五粮醇。
　　 吃饭中我就想，怎么才能躲过他们去开钱，一直在寻找机会，可惜这饭馆太小，没办法。我站起身来趁她两喝酒走向收银台，掏出钱来，王伟光跑上来，一把夺走收银员手里的钱塞进我的手里，掏出三个大团结。我两个争抢着，李彤却在笑。她说：“你们别抢了，就让王伟光掏钱，他请美女应该掏钱，你我在一个市里，明天或者后天你请我，我绝对不和你抢。”
　　 她说完依然在笑。王伟光说：“你们都是工人阶级的子弟，让我表现一下。怎么，看不起我这农民？”
　　 “这是什么话，既然是同学就别那么说，我的爷爷也是农民，我即将变成什么都不是的人，非农非工，说不定以后还不如你。”
　　 我们三个人喝完一瓶酒，既高兴又快乐。特别是李彤，喝了一点酒，脸红扑扑的好看，话也多了。她说：“现在什么工作，学习，只要有钱，能挣到钱就是爷，没钱就是孙子。我记得有个人说了这么一句话，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所以，我们一个个都变成猫，我要变成一只大猫，专逮大老鼠，不信活得不自在，不舒服。”
　　 我怎么也听不懂她的话，云里雾里的。我们举杯干完最后一杯酒走出饭馆的门，街上的人很多，我和李彤送走王伟光，她想到我的出租屋看看。我们走过一条街道，一辆汽车停在我的面前挡住了去路。我正想骂，车窗里弹出一个小脑袋来，很灵活，也很机警，左右看了看，他向李彤招手。我们离车很近，听见他压低嗓门对李彤说：“王部长叫我找你，姑奶奶，你跑到哪去了，我找了好几天，想不到在这碰见你。”
　　 “那王部长怎么不打电话？”
　　 “他的电话被老婆摔了，就因为你那次给他打电话，老婆发现才查看他的手机，争抢中被老婆摔了。”
　　 李彤嘻嘻地笑着说：“摔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看见王部长的司机向李彤挤眉弄眼，准备转过身去，看见李彤向我走了几步，站在我的面前说：“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需要去处理一下，咱们改天再聚，反正在一个城市。”
　　 我笑了笑说：“你去吧！有事打电话。”
　　 她摆了摆手钻进汽车里。司机摇上玻璃的瞬间，我看见司机不大的手在摸李彤的脸，感觉司机是个袖珍型的异类，就想扑上去给他一拳，犹豫了一下，想听听李彤的反应，却听见爽朗的笑声，随着汽车开动，笑声久久不能散去。
　　 工地没有开始，无聊的我不知干什么去，想起这几年遇到的好多事，最让我感触的是小偷，谁都怕，也无人敢惹。多少条道路中，我一直想选择这一条，说不定还能进入黑道，变成老大，名正言顺地去开工厂。
　　 6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徘徊在这条道上？看上这一行？是因为我见识过人家的穿戴？人家的风度？还是所有人都怕的那种感觉？这事在我的心目中定下来时，纠结的心一下子舒展开来，好像自己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一个了不起的决定。
　　 我在出租屋睡了一天，出来吃了一点就在街上溜达，看着人们的衣兜，在人群里转悠。我不知不觉地来到一条街上，医院楼顶钟声刚好敲响，准准缺缺地敲了十二下，自己在街上逛了三天了，总没有看到一个钱包很随便地让自己偷走，好像人们都有防范意识。
　　 此时，我觉得干这行也很不容易，是不是自己很笨，到底能不能干自己开始犹豫了。就在这时，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过来，穿戴也不是很讲究，走着走着却停了下来，反身朝另外一个方向走。有一个女人和她相遇，两个人在说什么。这个女人连比带划地给另一个女人说，看上去脸色都不好，说的不是快乐的事。开始走来的那个女人背着一个包，包不大，拉链开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的包没有在背后，也没有在前面，刚好在侧面，我看了一会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