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有来生 ——一声发自心底的呐喊
岳父大人是那种非常慎重,非常注意影响的人。他的这番教诲自然是谆谆诱导,我却陷入两难境地。谁个不希望升迁,且时不再来。不可否认,这次提职或多或少参杂着我的岳父茹县长的因素,但主要还是组织对我几年来努力工作的认可。只是这样以来,母亲和田叔的事不知又要推迟到何时。违心的接受所带来的会是怎样的接果?我无法预测。迷茫之中,理智还是占了上风。
两个月后茹茵就有了身孕,接着便是妊娠反应、分娩、哺乳,洗涮、做饭,油盐酱醋柴一系列家务,还要上班,忙得我不亦乐乎。
日月如梭,眨眼两年过去。孩子两岁多了,一切都平静下来,沉淀在我脑海中的心事又活跃起来。我再次找岳父商量母亲和田叔的事。
茹县长意味深长地说:做事要注意影响,切莫因小失大。孝敬老人的途径很多,常回家看看,精神上安慰,生活上照顾,不一定非要结合。老年人需要什么,我比你清楚。
岳父大人的教训使我顿时醒悟。他只关心我的前途,并不重视我的感受。我虽不甚了解老年人最需要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母亲和田叔都需要对方陪伴走完人生最后这段路。原以为抛开那些老顽固的羁绊,就能实现我期待已久的心愿,如今有要面临来自政界的束缚与社会的压力。
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眠,本来不会抽烟,此时却一根接一根胡乱喷起来。别人抽烟时吞云吐雾一付飘飘欲仙的样儿,而我却被那苦涩与辛辣呛得鼻涕眼泪直流。尽管如此,还是不停地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除隐藏在我心中的郁闷。
茹茵的开导令我顿塞茅开。茹县长很快就要调到地委工作,等他走后再办母亲和田叔的事,那时,他鞭长莫及,也奈何不得了。
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这般了。
茹县长前脚走,后脚就办母亲和田叔的事,显然不妥,我只好耐着性子等了半年。
“二月春风似剪刀”,柳梢枝头已悄然裁出新绿。徐徐微风拂面掠耳,煦丽的阳光暖融融地撩人,一切都那么纯净美好。蓦地,半空里一只风筝投入我的视网,自由翱翔于蓝天的风筝把我带回童年;
刚上小学那年,也是一个艳阳春,一只风筝挂在村边的树梢上,像只被蛛网粘住的飞蛾挣脱不得。我想得到它,却不会上树。只得久久翘首于树下,望眼欲穿。是田叔爬上树帮我取下风筝,重新糊了纸。我向母亲讨了线,田叔教我放风筝。他把风筝举过头顶,一松手,那风筝就像飞出牢笼的小鸟直冲蓝天。我手中的那根线却使它无法最终逃脱。我凝目天空中的风筝,一种莫名的悲哀油然而生,仿佛自己就像那只风筝,只能在线程以内自由飞翔,至于飞多高多远,却始终由别人操纵着。
这天下午,电话通知我立即到地委组织部。黄部长告诉,调我到津垣县任副县长。”我激动异常,清楚地听到心脏“嘣嘣”地剧烈跳动声。一番列行公事的谈话之后,我请了10天假处理家事。
我所说的家事是指母亲和田叔的事。新到一个单位,工作必然忙碌不堪,离家二百多公里,回来一趟实在不便。况且,眼下正是时机,就此把母亲和田叔的事办了,了却我耿耿于怀的夙愿。
于情于理我都应去看望岳父大人,他是专员,今后又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实实唯恐他干涉我的家事,只好不辞而别。返回的途中,我作了周密的策划,从速办理,使之即成事实。我并非有意违背岳父的意志,实在是母亲和田叔的年龄不允许再等待了。在70年代,人们的思想意识还比较落后,老年人再婚会遭到他人非议,甚至当作新闻传播,尤其像我这样有背景的人,更具有轰动效应。然而,为了母亲和田叔晚年的幸福,我已无所顾及。
刚回到家,地委组织部就来电话,说:领导指示,不予准假。立即赴津垣县上任。
我清楚知道,作出这个指示的领导一定是我的岳父大人,于是拨通他的电话。茹专员的一通训斥,简直使我如坠五里雾中。我实在不理解,我的家事和党的形象有什么内在联系?
他要我“用理智去战胜感情”,无非是要我放弃母亲和田叔的事。母亲和田叔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人,他们不应该有自己的幸福吗?如此合情合理的事却受到来自方方面面的责难与阻挠。
蓦然间,我想起茹茵曾对我说过,岳父大人认为我母亲再婚,会直接影响我在群众中的威信,也有损于他的面子。
我终于明白了。旧习惯势力和封建意识的影响,在我们这个文明古国里就像水银落地一样,无孔不入。尽管老一辈们亲手推翻了三座大山,然而,在他们思想意识中仍或多或少地存留着封建残余,自觉不自觉地沿袭了被他们所抛弃的旧传统观念。有意无意地把自己推到了一个特殊的、人人所瞻仰的地位。他们自然而然地要极力维护他们所得到的各种社会殊荣,且容不得这些殊荣有半点瑕疵,哪怕仅仅是一些微不足道、毫发无伤的传闻。我母亲与田叔晚年的幸福就要成为他们捍卫这种殊荣的牺牲品。要想与之抗衡,近乎蚍蜉撼树。此时此刻,他才真正体味到长官意志是那样的不可动摇,自己的决心是何等的苍白无力。我真真切切感悟到自己就像半空里的那只风筝,尽管它有时左冲右撞直飞蓝天,看似自由,却始终逃不脱别人的掌股。
愿望的破灭把我陷入于极度的迷茫,我开始下意识地反省自己。逐渐在我脑海中显现出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面孔,唧唧喳喳的窃窃私语充斥于耳。讥讽、挖苦、嘲笑、诽谤,一刹时,我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新闻人物,茶余饭后消闲解闷的谈笑资料。冷嘲热讽不绝于耳,鄙视耻笑伴我同行……
人们往往习惯于原谅自己的懦弱与无奈。此时,我的心理天平也逐渐倾斜,恍惚真地觉得“某些优点恰恰是致命的弱点”,这混世哲学在我心里增值,最终,我无法摆脱世俗虚荣这大口鲸对我的吞嚼。
临赴任那天,我回家与母亲告别,不觉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扑在母亲怀里哭了个痛快。母亲轻柔地抚摩着我的头,劝慰道: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你尽了忠就是给娘行了孝。
母亲的深明大义使我倍感羞惭。她对我的安慰犹如一把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我的羞耻中枢。我自觉无颜面对田叔,托母亲把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转交给他,就逃也似地离开了家。
十
我担任副县长,分管文教卫生。教育乃一国之本,卫生关乎人民健康,都是头等大事。平素深入基层调查研究,逢年过节访贫问苦,整日忙忙碌碌,倒也充实坦然。一连两个春节我都留在机关。一是工作需要我这样的年轻领导坐守县委,二是自觉无颜再见家乡父老。只是让茹茵和孩子回家乡与母亲和田叔团聚,尽力把春节所需物品筹办的丰富一些,给母亲和田叔购置了我认为最称心的衣物,以慰我心。
大年夜,烟花纷飞,鞭炮齐鸣,合家团聚。我眺望着这万家灯火,“独怆然而涕下”。
端午、中秋、大年是农村的传统节日。后天是端午,仍由茹茵带着孩子回陈王庄与母亲和田叔欢渡佳节。
茹茵回去的当天下午就打来电话,说母亲病了。我顿觉胸口一阵灼热,好似吞下无数火炭,心焦火燎,神慌意乱。匆匆交待了工作,便驱车赶回家乡。
路上,我烦乱的心绪无法平静,犹如一块石子投入我忧虑重重的心湖,激起层层波涛。为什么早没想到?为什么没把母亲接来?逃避现实不正是推卸责任吗?一连串的追悔莫及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扉。
一进家门就直奔母亲住的东屋,茹茵正守着母亲打吊针。母亲一见到我,便要坐起。我慌忙阻止:娘,别起来,输着液哩!
我想坐一会儿。母亲坚持说。
我扶母亲坐起,将被子垫在她背后。母亲痴痴地盯着我,眸子里充溢着久别重逢的那种喜悦,和我大学毕业回到家门的那一瞬间何其相似。我索性仰脸直面母亲,让她看个够。抚摸着她温厚绵软的手,一股母爱顷刻灌注我的全身。茹茵端来洗脸水,我接过毛巾给母亲轻轻地擦脸。她两鬓的花发被水洇湿后泛起银白,我心中骤然涌上一阵痛惜。母亲的眼角处似有一泓清泉,总也擦不干,感染得我泪水直淌,禁不住抽泣道:娘!儿不孝——
只顾着和母亲说话,没注意田叔啥时已走进屋来。笑容总是挂在他的眼角,他那花白的头发,深深的额纹,微微的驼背……我捂住田叔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旋,满腹话语却无从说起。
田叔自责地:都怨我。
咋能怨你?母亲不以为然地:我要不去,还不把你累爬下!
那是,那是。田叔一连声地附和。
茹茵道出母亲病的原由。前几天,前院三婶的女儿出嫁,田叔是大厨,娘硬要过去帮忙,自己倒累病了。
母亲和田叔互相关照,相带如宾,十多年来一如既往。只要母亲一说什么,田叔必然应道:那是,那是。田叔若发表意见,母亲便随声:是的,是的。她俩配合默契地令人羡慕。在不经意中,以理解、包容、相互尊重维系了这奇特而微妙的关系
我和茹茵与母亲商量,把她接去检查一下,有病早治,无病早防。田叔也在一旁帮腔。任凭我们说得口干舌燥,石头开花,母亲还是执意不从。正在为难之机,舅舅与大伯相继走来。我只好央求两位长辈给母亲做工作。
我在院子里耐心等待,片刻工夫,舅舅与大伯喜眯眯走出屋来。从他俩的脸上我已看出大功告就。我咋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对舅舅和大伯的话总是那样顺从。看来,“家无父母,长兄为大”这封建礼教的信条,真真的把母亲彻头彻尾地束缚了。
家,自然有田叔“留守”。茹茵搀扶着母亲,上车时,母亲别过头很是凝重地望了田叔一眼,那一望既认真又深沉,似乎其中蕴藏着无尽的话语和难以言表的深情。车发动了。舅舅和大伯礼节性地招招手。田叔揣着手端端地伫立在那里,呆茫地凝视着我们,双眸蒙上了一层影影绰绰的水气,脸上呈现出难以割舍又无可奈何的那种忧伤。我霎时觉察到,此时的田叔显得极是形只影单,仿佛他独自被遗弃在一个渺无人迹的孤岛上。那付可怜兮兮的样儿实在令人不忍回眸。我的喉头像被什么哽住了,好一会儿才喑哑地说:田叔!保重身体!缩身钻进车里。随着一声喇叭声响,车“嗖”地一下碾过我的心。
十一
平素,田叔就话语不多,母亲走后更是沉默寡言了。他从不与人扯闲,唯一的嗜好是干活。没活可干就扫院子,把个院子扫的溜光溜光,打个滚儿身上也不见土星儿。每到晚上,总是盘腿长时间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嘬着旱烟袋,痴痴地面对着眼前那盏柔光融融的小油灯。在无言中,静静地守候,默默地等待,安享着他心中的那份欢乐。
一天晚上,有人敲门。田叔开启院门,一见是秋月,便堵住门缝问道:干啥?
把艾艾那顶针借我用用。
没有,我不知道放那儿啦!
我知道。秋月说着便挤进门来,径直走进里屋。
秋月似在桌上炕上寻找着,一边撩起上衣后襟挠痒,露出嫩白纤细的腰身,自言自语地:就在这儿放着,咋不见了?
找不见就算了。田叔不耐烦地。
让我想想。秋月说着偏腿往炕沿上一坐,目光在田叔身上滚来滚去。眸子里闪烁着挑逗的神色,一付十足的招徕样儿,
你走吧!我要睡了!
急啥?一个人睡得着吗?我给你暖被窝吧!
你正经点!
别装了,今晚给你换换口味,保你受活。便解开衣裳,坦露出两个浑圆高耸的奶子。
出去!
她猥亵的一笑,说:那个猫儿不吃腥,偏你不,莫不是你那家伙不管用?伸手向他腿裆摸去。
他慌忙缩身后退,霎时便红了脸,厉声喝道:你再不走,我喊了!
她麻利地挥去上衣,拽下裤子,光着屁股爬上炕,就那样赤身裸体地躺在炕上,活像一条摆在案上的大白鱼。她眉毛一扬,轻蔑地:你喊!我还喊哩!说你强奸我。你说,咱是喊?还是干?
干!随着一声炸雷般吼叫,在窗外听了多时的王大勇窜进屋来。
这声呼叫已吓得秋月魂飞天外。她一见王大勇那凶神恶煞的样儿,就像兔子见了鹰,赤条条地蹦下炕去拣衣裳,却被王大勇起脚踩住。一把将她推得连连倒退撞在墙上,面条儿似地顺着墙壁滑下来,猴在墙角,勾下头,双手护住前胸,身子不住地颤抖。
你这骚货就知道挨球!老田!她叫你干,你就干,往死里干!王大勇吼叫着拽过田叔就往秋月身上推。
舅妈大娥刚到院里就听到屋里大呼小叫,匆忙闯进屋来。一见这阵势,惊诧地问:这是咋了?
舅舅气呼呼地说:这骚货要讹老田,不能便宜了她,她是刺痒了,我去找个棒子芯给她解刺痒。说完奔出门去。
秋月倏地跪倒在地,呼天嚎地地:妹子!饶我这一回!
大娥气恼地说:你欺负老田干啥?
不怨我,是瘦猴(陈少坏)叫我来的。
叫你来跟老田睡觉?
他说,我要能脱下老田裤子,他就能把老田撵走。
舅妈是同舅舅来找田叔扯闲的,没曾想碰上这档子事。女人总归是女人,她心一软,斥骂道:等死哩?还不快滚!
秋月如同囚犯获得大赦令,拎起衣裳连滚带爬逃出屋去。
事后,舅舅来电话,把这事当笑话讲给我听。对于大伯、伯母这种人,我一个作晚辈的,只能付之一笑。
十二
母亲接来后,我与茹茵着实作了一番精心地安排。先带母亲到县医院作了有关的各项检查,结果未发现任何异常,悬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继而由茹茵陪着母亲各处走走看看,散心解闷。母亲是那种非常本分保守的农家妇女,她最厌烦逛商场,对名胜古迹亦没有兴趣。茹茵挑着花样做各种可口的饭菜,却丝毫不能增强她的食欲。我挖空心思想方设法使母亲欢乐,而她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唯一能使母亲开心的是我的儿子亮亮。
命运的多舛,祸不单行,人生多么的无奈。老天真的不公,多少苦难落在了一位受封建教条束缚母亲身上,还有幼小的您。灰暗的人生,叵测的人心,世俗的眼光终究没能淹没人间的真情;终究没能阻止您的上进。您是不幸中的幸运人,您考进了北大,你的人生从此有了转折。但是事业上的顺利并没有让您摆脱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的侵蚀,内疚深刻的刺痛着您的心······
小说最终以悲怆结束,您歇斯底里的嚎哭,泪水终究涌不尽您心中的后悔与内疚······
倘若有来生,倘若······无尽的悲痛。
感谢前辈的文字,使我干涸已久的心田又泛起泪的涟漪,真挚滚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