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就在前面不远，这里不方便停车，我们一起走过去吧。”司机微笑着客气地说。
　　 林嘉点点头，站到他右手边，边走边问:“大伯怎么没来？”夏天、杜野和我并排着跟在他们身后。
　　 我的眸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林嘉身上，依稀感觉在梦游。他的后背笔直而挺拔，个头在一米七五以上，微黑的肤色，呈现出健康的本色，合体的单衣，突出紧致的肌肉，身材不胖不瘦，矫健的步伐像风一样潇洒。
　　 “哦，林局长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走不开，让我先接你们回去休息。”小伙子说。
　　 “林局长？”我转头看向走在左手边的夏天，满脸疑惑。
　　 “嗯，林萧，北京市经贸局的现任一把手。”夏天故意将脚步放缓，压低着声音继续说:“林嘉上小学那年，林萧转业。之前，他是部队的团级干部。”
　　 “好好的，干嘛转业？”我又问。
　　 “他是为了把林嘉接到首都，给孩子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和成长环境。”夏天望了望我继续说:“他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我回望他一眼，心再次被针刺痛。
　　 对于林萧很多的事，都怕去知晓，原来，是有那么一个沉痛的结系在心头。当我终鼓起勇气试图去解开，才发现，牢实的线头缠绕着每一根毛细血管，抽一次，鲜血便会侵染一次。
　　 “怎么那么巧就到了北京？”我问。
　　 “那还真的是巧事。”夏天慢悠悠地说:“记得林昭葬礼之后，林萧回部队那次，在返程的火车上，他看见一个小偷正将一只手伸向走廊对面一个中年男人的挎包，而那中年男人正在津津有味地看杂志，毫无察觉。说时迟那时快，林萧站起身，猛地将小偷手中的钱夹夺过来，还给男子。到手的鸭子飞了，小偷暴跳如雷，愤怒地盯向林萧，并迅速从兜里掏出一把匕首来。林萧在部队学过擒拿，比赛时还拿过奖，小小毛贼自是不在话下。小偷很快他被制服，更是让一旁的挎包男子瞠目结舌。那失而复得的钱包主人，是北京二轻局的副局长，一个人坐火车回老家是为处理家中事务。他们以此结缘，成了忘年交。”
　　 “那一次回到部队，林萧像是变了一个人，少言寡语。他利用所有空余时间，刻苦自学，考上士官，几年几年，又慢慢从班长到连长，后来当上团长。而二轻局的副局长也扶了正，他一直鼓励林萧转业到北京，与他同住一个城市。偶尔一次，林萧看到报纸上一则消息，报道北京一个曾鼎盛一时的纺织厂濒临倒闭，那时正是林嘉读小学的年纪，他想把林嘉接到自己身边，终于动了转业的念头。于是主动请缨，去瘫痪的工厂当厂长。在二轻局局长的帮忙之下，他将户口迁到北京，当上了纺织厂的救世主。经过他的全面整改和苦心经营，厂子的经济效益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工人不但能发上工资，就连奖金也能拿到不少。后来，他又招商引资，发展外贸经济，把产品卖到外国人手里。他小子做什么事都拼命，所以什么难事都怕他。到他那里，坏事变好事，难事便易事。”他轻笑起来，似乎为有这样的朋友而自豪，更为了调节我的情绪。“再后来，上级领导重视他，把他调到经贸局。”夏天时快时慢，讲着林萧的奋斗史，他就像在专门控制语速，走到车旁，故事也刚好告一段落。
　　 我默不作声，心突然之间变得胆怯。二十多年不见，时光会把他雕刻成什么模样？他其实早已被我尘封在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像心底里一个不可触及的光点。忘记，又似乎也是忘记了，不念不想不提。若不小心被谁揭开，那道光点又如一道闪电，飞射出来，照亮一切过往，最后点亮小屋子里林昭悲伤的眼眸。以前每每他窜出来，都是那样疼痛的被强压到心底，他已不是他，只是我犯罪的证据。
　　 现在，我是否要重新审视他，把他看做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子，而他，又曾是那样一个有情有义的故人。那么他的家里，他此刻的生活中，也应该有一个贤淑的女人陪伴在他身旁为他操持一切吧？他脱胎换骨，官运通达，该是幸福的吧？我该怎么去面对现在的他？面对他的家庭？而我，在他的心目中，是不是，仅仅是他年少轻狂的某个缩影？也许，他跟我一样，在理智的意识里，早已恨透了那个不经事的自己，和我这个害死他大哥的红颜祸水。不想不念不提，视其尘埃，随风飘散。想到这些，尽是悲哀。
　　 “林嘉，我们就不去府上了，坐了两天的车，太累，想好好休息一下。你把我们送到宾馆门口，就成。”我对林嘉说。
　　 “花子阿姨，我已经告诉大伯说有贵客到，没有告诉他这个贵客是谁，本想给他一个惊喜，你不去，我怎么交代啊。”林嘉一脸的失望。
　　 我把目光转向夏天，犹豫不决。说实在的，我做梦都想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与林嘉在一起，快乐着他的快乐，忧伤着他的忧伤，听他的声音，看他的欢颜。哪怕只有几天的时间，我也愿意全部投放在他身上。可是，有那么一个人，横在胸口，想见，又怕见。我还没有充分的准备，用一颗平常心去面对他。
　　 夏天似乎领悟了我的踌躇，看看我，又看看林嘉，“要不今晚就让他们在宾馆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做安排，你看如何？”他对林嘉说。
　　 “那……好吧。”林嘉不再坚持。一上车，他便对司机说:“到京都宾馆。”
　　 他略显失落的状态让我心疼。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那份依恋，就如我对他的不舍一样。也许，从小对母爱的缺失，让他内心深处极度渴望母亲的陪伴，特别是有关于自己母亲的一切，都会让他感到亲切和好奇。他极力地想通过旁的人或旁的事去感知母亲的温暖，继而去勾勒出她是怎样一个美丽的女人。
　　 车子在一家富丽堂皇的宾馆门口停下，林嘉陪着我们，办好住宿手续，才恋恋不舍离去。他承担了一切住宿费用，临走时还微笑着说，“花子阿姨，杜叔叔，你们今天就好好休息，明天我来接你们！”我向他摆摆手，点了点头，眼睛一片雾水。
　　 躺倒在宾馆的床上，四肢摊开，泪，缓缓从眼角滑落，流淌。有欣喜，更有一些伤痛，漫过心坎，在眼帘轻舞，像极了一对痴缠的男女，相拥又相离。
　　 “花子，水温已经调试好了，洗洗睡吧！”杜野走过来，俯下身子，温柔地说。
　　 我拉着他的一只手，不忍松开，喃喃地说:“杜野，你看到了吗，我的儿子长大了。一半像我，一半像他爸。他把我叫阿姨。杜野，你是听到了，他把我叫阿姨。”杜野一声叹息，躺下来，侧着身子爱怜地看着我，那只被我握住的手，紧紧反握着我的手，“花子！”他轻唤，唇，吻去我眼角的泪:“能见到他，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你该高兴啊。”他托起我的头，无限深情。
　　 “我想做他的妈妈，杜野，我只要做他的妈妈！”我难过地说:“可是，我知道，当他知道真相以后，他一定会伤心，会恨我，也会恨一直抚养他长大成人的大伯。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是不是太自私了？我该怎么办啊？”我大声地质问他，却更像是质问自己，眼泪，也如瀑布般往外涌。
　　 “哭吧哭吧，使劲儿哭，痛痛快快哭一场就好了。花子，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怎样，我都会在你身边，永远不离开你！”杜野轻柔地耳语。
　　 我猛地抱住他，嚎啕大哭起来……
　　
　　 【十二】
　　 我是一只被囚禁的鸟，画地为牢，不敢展翅飞翔，只怕，丛林荆棘，迷失方向。
　　 林嘉的出现，为我打开一扇窗，他仿佛是一盏明灯，照亮着希望，照亮我悲情的心，勇敢而明朗。
　　 我看见蠢蠢欲动的亲情，像那灰烬之中的火种，穿透日积月累的尘土，点燃血缘，燃烧起激烈的火焰。
　　 既然相见，何尝不想相认；既然相认，又何尝不想认得彻底。欲望一旦被点燃，便将浇灭善意的谎言。
　　 只是，痴心妄念的纠缠，终究敌不过现实的无奈。
　　 我哽咽着，啜泣着，身与心疲累地交织着。杜野一直紧拥着我，直到我沉沉睡去。
　　 醒来，天色渐晚，已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杜野也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洗完澡，在浴室刮胡子，见我醒了，连忙叫我:“花子，要不要冲下凉，然后咱们出去吃饭，要是你现在不想动，晚上回来洗也成。”
　　 “还是现在洗吧，换身干净的衣服才自在。”我边说边脱衣服，嘴里喃喃自语道:“大白天的怎么就睡着了。”
　　 “火车上没休息好，加上累。”杜野接过话头说:“见你睡着了，也没叫你。”说着，从浴室出来，胡子已经刮得干干净净。
　　 我走进浴室，调好水温，任丝丝喷泉温柔地打在脸上和身上。就那样沐浴在温水之中，感觉自己像是一朵被烈日晒干的菊花，在茶水的冲泡下，慢慢舒展开姿容。
　　 睡醒之后，畅快地冲个热水澡，其实是提神醒脑的好方法，这么着心情也就跟着轻快许多。
　　 有些事，回头想想，竟也通泰了。何必再谈悲伤，相见已是难能，只要知道他好，我就该满足，能不能在一起，也许真的不重要。
　　 洗完澡，吹干头发，取出一件黑色晚礼服连衣裙穿在身上。连衣裙左边分叉处，露出修长的腿，后背是暗透的蕾丝面料，神秘而性感。群尾笔直地垂顺在脚踝处，配上一双红色高跟鞋，高挑而丰满。站在镜前，看婀娜多姿的身形，呈现迷人的风姿。无需化妆，也无需修饰长长的卷发，任它随意在身后飞扬。
　　 岁月，给了伤痛，也让柔情自信坚强；时光，让心智成长，更让生活沉淀精华；日月，使容颜染霜，却让身姿风韵悠长。
　　 “花子，你，好美！”杜野走到身旁，望着镜中人，拉着我的手说。
　　 我浅笑。
　　 “想去美美地吃顿大餐。”我说。
　　 “好啊！说说看，想吃什么？”他问。
　　 “牛排吧！”我答到，忧伤似乎已全然褪去。
　　 我还记得第一次与杜野吃西餐。那时他刚刚离婚，我对他说我爱上的是别人，不是他，也不是林昭。而现在，我们却真成了恋人。
　　 爱情，是不是一种可以转移的情感？又是一种失去之后幡然醒悟的遗憾？或者，是一种永不满足的追逐？
　　 我不知道。
　　 最初，我明明那么清楚地确定爱的人只有林萧。我把身子和整颗的心给了他，他离开，我的心便随着他一起流浪。如若那不是爱，又会是什么？当林昭走了，爱情也跟着死去，我在悔恨交加的日子里倍感林昭的好，一日一日，想念愈来愈浓。如若那不是爱，又会是什么？随着杜野的到来，他又让我渐渐忘记疼痛，忘记悲伤，我在他的宠爱之中忘情忘义。如若那不是爱，又会是什么？那么，我是不爱林昭了吗？甚至不再爱林萧？是不是，一个人可以这么绝情，在时间的掩护下，一次一次喜新厌旧？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本想守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却不料事与愿违。我无法逃离人性的弱点，拒绝爱的诱惑，哪怕时间还没有抚平创伤，也要带着痛果敢去爱。
　　 我可以安然坐在西餐厅里，与杜野共进晚餐，欢喜地享受二人世界。这样的时候，我居然也能抛弃悔恨悲情，去淡忘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不去想林嘉、林萧和林昭。他们仿佛都离得远远的，像一朵朵晚霞排列在天边，我只要不去观望那一片云海，心便不会刺痛。无念，亦无烦。
　　 人生，是被我彻底看透，还是依然朦胧不清？
　　 滚滚红尘，痴痴情深，纵是豪情万丈，到头来依然是聚散两分离。也许，是看透了，却不想说透。我在日渐增长的年岁里，学会了放下，亦学会了珍惜。
　　 手机“嘟”的一声，是短信提示音。打开，映入眼帘只有一句话:“花子，我在你宾馆三楼咖啡厅等你，你来，我庆幸，若不来，我也不怪你。林萧”
　　 我的心“咚咚”猛跳起来，如当年看到他站在店门外一样。我以为，这许多年来，对于林萧，早已风轻云淡，殊不知那一声召唤，竟又惹来激动和慌乱。也曾想到终有一天会见面，却没想过竟会是这么直接的方式。我平息情绪，把短信递给杜野，却平息不了眼里绽放的火花。他看完凝重地盯着我，“是他？”他明知故问。我点点头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却不敢看他。
　　 “那你去吧，我把你送到宾馆门口，你一人上去，我去街上溜达溜达，完了，回房间等你。”他假装一副轻松的姿态，温柔地望着我说。
　　 我踌躇着，最后依然决定去见林萧一面，不管杜野是否难过。不见，或许，整个未来的日子都会不安。
　　 餐厅离宾馆不远，步行几分钟就到了。与杜野挥别，独自走向林萧的身边。我在心里一次一次想像他的样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前行的脚步，时而胆怯，时而坚定。我又突然想起曾经写给他的一首诗来：
　　 总想着见你一面
　　 见一面总是好的
　　 哪怕相见是最后的分开
　　 晨光熹微前
　　 我把自己囚居在黑暗
　　 等一场温暖
　　 无言的爱
　　 分分秒秒凝聚在心田
　　
　　 终形成一颗丰圆玉润的露珠
　　 你看
　　 我晶莹剔透的身子
　　 载着太阳的光芒奔向你
　　 经过你柔媚的指尖
　　 悄然滑落
　　 来不及说一声再会
　　 低眉处
　　 你眼角的泪
　　 再也找寻不见
　　 相见，只是为了最后的离开，相见，只是为了彻底地忘怀。这样也好，了却一桩沉痛的心事，彻彻底底，挥别旧事，去过全新的生活。
　　 自林萧逃离后，一直都有这样一种悲壮的情感在内心深处，而这份悲壮，也注定是这样无言的结局。他只是我眼角的一滴泪，风干，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