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把自己完整地交给杜野，用余生去报答他的厚爱。
　　 我缓慢地走向咖啡厅，内心，慢慢趋于平静。
　　 我寻着身影过去，一眼便认出了他。我想，即使他不站起来招手，我也会那么准确认出他来。若是闭着眼，也能闻出他的气息，那刻骨的味道，早已渗进血液里。
　　 他是真的变了，脸上有了风霜的痕迹，再不见往昔的稚气，却多了军人威严的庄重。他坐在那里，身子略显富态，腰板挺直，黝黑健康的脸庞一副刚毅的表情。
　　 我坐到他对面，叫杯咖啡，静静地看他。他的那双眼，在与我碰触的刹那，是那样温柔和紧张。看着那一双眸子，心里竟也泛起一丝紧张，然后有柔软的情愫从心底慢慢爬出来，像四月温馨的阳光，明朗而灿烂。岁月，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颜，却无法改变一个人的神彩。那曾经熟悉的温情，依然在眸子的深处，如一潭碧绿的湖水，清澈明亮。
　　 许多年不见，如今身在异乡，见着他与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除了感叹时光，对他的情感，竟是这样一种安宁，没有怨，没有恨，亦没有想要拥抱的冲动，只有淡淡的喜悦，仿佛是失联的老朋友，乍见时惊诧，片刻过后，便是欣慰。
　　 “花子，你到底是来了！”他说，威严的外表下裹着一颗柔弱的心。
　　 “嗯，来了。”我说，展开一丝明媚的浅笑。
　　 “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美！”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哀愁，眸子里又是那熟悉的、忧伤的喜悦。“花子，真是苦了你了！”他抓住我的一只手，温柔地说。
　　 “林萧，别这样说。”仿佛被他的愁情感染，多年沉积的情感，又要随着泪涌出来。我抽出手，假装抚弄刘海，乘势仰望天花板，把泪，逼了回去，同时逼回去就要跑出来的旧情。“我很好，真的很好，谢谢你，林萧！”我低声地说。
　　 他不解地看着我，仿佛意识到那一刻的生疏。“谢谢？”他问。
　　 “应该说谢谢的，只是这两个字说出来显得太轻。这些年来，辛苦你了，帮我抚养儿子，而且，还培养的那么优秀！”我客气地说。
　　 对他客气，便能让他远离，这样最好。我不能受他情绪的影响，也不能暴露我的忧伤，还有我辛辛苦苦磊建的铜墙铁壁，更不能被他击垮。我来，只为告别，告别旧爱，然后不留遗憾投入新欢的怀抱。
　　 “那也是我的儿子啊！没有他，我不知道自己如何能活下来。”他伤感地说:“至少，他让我可以减轻对林昭的罪恶感，更能延续对你的爱！”他紧盯着我的眸子，继续说:“花子，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你一直幽居在我的心里，我放下天地，却放不下你。我投入全部的精力工作，就是想忘记你，可是不成。你是我的希望，有你，我苟且偷生。我恨自己是一个空想家，没有勇气走进你的生活。每年，我都让夏天去你店子看你，看你过得好不好。你好，我就开心，你不好，我就担心。我知道我不能正大光明的爱你，只能对着你的照片发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林萧，你何苦？”我终是被他感染了，看着他，内心的坚强在一点点坍塌。
　　 “是啊，我都不认识自己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已随曾经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殉了情。留下的，是悔恨的记忆和残缺的希望。”他悲情地说:“听夏天说你来了，心便一直搁置不下，就像热恋中刚刚分离的恋人，那么狂热的想要见到你。一看到你，原先想好的台词全然不见了，不知不觉，竟不知说了些什么？在你面前，我无法控制自己。花子，你恨我吗？”
　　 “想恨，恨不起来。”我无奈地说。
　　 他沉默。
　　 “林萧，爸爸妈妈都好吗？你的老婆和孩子，都好吗？”我害怕那快要窒息的沉默，接着问他。
　　 “爸爸妈妈都好，待退休后会来和我一起住。”他说，“孩子呢，你已经看到了，挺好的。至于老婆，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当我进入梦乡，她便会前来，守着我，与我同眠。”
　　 “林萧！”我不解地望着他，“你什么意思啊？”
　　 “花子，你不就是我老婆吗？”他忧伤的说:“现实里我不敢攀附，至少梦里，逃离了世俗，我便成了一个敢爱敢恨的人了。可以拥着你，吻你，爱你。我一直期盼着有一天，我们都能战胜怯懦，忘记噩梦，可是，这一天似乎永远不会有……”
　　 “林萧，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我已经有了家庭，而你，也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为什么，你如此折磨自己？如今又折磨我？”我感觉自己就要疯掉。
　　 明明不能相爱，为何还要纠缠？那虚空的誓言，又如何实现？给我这样厚重的情感，让我如何承受的来？痴情，已不再是爱，它只是伤我的利剑。
　　 “林萧，你知道吗，你是我心头的一块顽石，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柔弱地说。
　　 “花子，我没有折磨自己，也没有给你施加压力，其实这样挺好。”他看出我莹莹泪光，慌乱地说:“你就让我默默守护着你，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他的眼眶溢出泪水，而我的心，被他的泪，侵润地那么软那么软。
　　 “林萧，我们做朋友吧，一辈子的朋友，可以带着家人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旅行的那种，好吗？”我无助地说。
　　 他忧伤地望着我问:“花子，我们能做朋友吗？”
　　 “做朋友比做影子好！做朋友比失去彼此好！”我悲切地说。
　　 林萧轻轻搅动咖啡，缓缓地，递到我的手里，“喝吧，快凉了。”他温柔地低语。
　　 我接过杯子，感受杯体余温还是难么暖，暖到心醉。
　　 世间有很多的东西，也许只有放下，才能得到，包括感情。
　　 “花子，我听你的，一切都听你的。今晚，就当是告别，告别往事。”林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端起自己那杯咖啡，轻啜一口，对我说:“明天，我来接你们，以朋友的身份，到我家做客，好吗？”
　　 我忧伤地望着他，点点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十三】
　　 第二天一早，当林嘉打来电话时，时针刚刚指向八点。我和杜野正在宾馆二楼餐厅吃自助早餐。“花子阿姨，你慢慢吃，我们在大厅等你。”我说“好”，等他的手机一串忙音，自己才挂掉电话。
　　 吃完早餐，挽着杜野的胳膊，走进大厅，看见林嘉正坐在黄褐色真皮沙发上，手里握着手机，而他身旁，正襟危坐着林萧。
　　 “花子阿姨，还认得吗？我大伯。”他一见我来，便亲昵地拥了一下林萧的肩头站起身，林萧也跟着站起来。
　　 我微笑着看看林嘉，又把目光转向林萧。
　　 “终于见着你了，花子。”林萧满面春风，表情那么自然热情，和昨晚那个伤情的男子判若两人。“这是你老公吧？”他问，同时伸出右手。
　　 “你好！”杜野伸出右手礼貌与他相握，“我叫杜野。”他自我介绍，笑容可掬。
　　 “我叫林萧。欢迎到北京来！我来接你们回家。”林萧把目光瞟向我，又落回到杜野脸上，表现的大方得体、和蔼亲切。
　　 “林局长何必亲自来。”杜野脸上挂着微笑，不卑不亢。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林萧也笑着，“亲自来，才能彰显我的诚意啊！”
　　 “大伯一大早就上街买菜，还说要亲自下厨做饭款待你们。”林嘉高兴地附和道。
　　 “这么说来，我们如若推脱，反倒失礼了。”杜野说完扭过头看着我。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呢。”林萧呵呵笑着，东道主派头十足。
　　 我站在一旁默然无语，愉悦地欣赏他们的表演。
　　 两个情敌的初次会面，也能这样轻松调笑，对于男人，真真弄不明白。他们的内心，是否也如明镜般澄亮，为所爱的女人装傻充愣，功过得失，早已看轻？我猜度不出来。我倒像是越来越看清楚自己的情感倾向：对林萧，不去痴恋，化爱情为亲情；对杜野，加倍珍惜，化亲情为爱情。无论他们如何待看我，只要不逼我做两难的选择，我都将对他们感激不尽。
　　 “花子阿姨，我陪你上楼去拿行李吧？”林嘉自告奋勇地对我说。
　　 “嗯。走吧。”我欣然同意。跟杜野招呼一声，与林嘉并肩走向电梯口，看着自己的儿子心细懂事，无比欣慰。
　　 这样多好啊！他尊敬林萧，犹如亲父；而对母亲，亦是充满天使般的幻想。他的快乐那样单纯，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又怎么忍心在他纯净的心空洒上阴霾。罢了，不去挤入他的世界，从今往后，安然做他的花子阿姨，默默地爱他，就好。
　　 回到房间收拾好行李，将房卡交与林嘉，等他办好退房手续，便和杜野一起，随林萧、林嘉坐车离去。
　　 半个多小时后，车子开进高档小区，在一处别墅前停下。这是一幢中式两层小洋楼，白墙灰瓦，掩映在树木之间，周围是碧绿的草坪，干净而整洁。从车上下来，夏天已迎在门口，欢喜地把我们几人让进屋内。
　　 客厅很大，浅咖色中式布艺沙发大气稳重地摆在背景墙前，与电视墙遥相呼应，浅灰色地毯上是一张长方形木式茶几，上面摆放着瓜子、水果。顺着暗红的木楼梯望上去，是一个优雅的休闲厅，由同色的木栏杆装饰边沿，站在上面可以一览客厅全貌，酒柜伫立在墙边，几间卧室并列排在一起。
　　 “就当是自己家，请随便。”林嘉对我和杜野说，然后又转头看向夏天:“老夏，你帮着招呼客人，我去厨房看看。”
　　 “没事的，去吧，你的贵客交给我就行了。”夏天说着，请我们坐下来，自己也跟着坐在我们对面。林嘉端出几杯茶水，放到茶几上，热情地招呼一声，也忙着进了厨房。
　　 我环顾整个客厅，没有一点女人的痕迹，唯有沙发旁边的小茶几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的四个人，有一位女士。照片是在屋子外的草地上照的，两个男的一眼便能认出，是林萧和夏天，尽管那时他俩都还年轻，也毋庸怀疑。林萧怀中抱着的小男孩是林嘉，那时他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他仿佛无论什么时候，如何变化，都难逃我的法眼，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啊，没有谁比母亲更能准确感知儿子的样貌。唯有夏天旁边那位年轻的女士，是陌生的面孔。
　　 我好奇地拿起照片仔细端详，那张美丽的脸，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个头身材跟我差不多，也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
　　 “杜野，你看看，这位女士像不像年轻时的我？”我把相框递到旁边杜野的眼前，惊奇地问他。夏天正与杜野闲谈，听到我的话，也赶紧凑过来。
　　 “花子，你看出来了？”夏天说，“我第一次见到她，还以为是你。”他说这话时，脸上显露着幸福的神采，好像自己又回到了与她初相识的日子。
　　 我看向杜野，他端着相框，好半天没反应，只呆呆地盯着照片，发愣。他听着夏天的话，抬起头来，半信半疑地问:“她，是不是叫语鑫？”
　　 “你们认识？”夏天不解地反问，惊诧不亚于我。
　　 “是啊，她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还是同桌呢。”得到夏天的证实，杜野就像梦醒般活泛起来，他高兴地说:“你第一次把语鑫当成花子，我啊，第一次把花子认作语鑫。”说完哈哈笑起来。
　　 夏天也跟着笑起来，“人生何处不相逢，真是太巧了。”
　　 “是语鑫吗？”我又急急忙忙从杜野手中拿过照片，重新审视起来。“夏天，她到底是谁啊？”我迫不及待地问。
　　 “语鑫，我爱人。”夏天认真地说，自豪溢于言表。
　　 “你爱人？你们是夫妻？”我反问，和杜野面面相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名副其实的夫妻，恩爱甜蜜的夫妻。”夏天被我们的表情逗乐了，形容词一串串往外蹦。
　　 “怎么只见你，她呢，在郑州家里吗？”我还是纳闷。
　　 “她啊，在天堂。”夏天坐回到自己的原位上，脸上的微笑渐渐褪却。
　　 他拿起桌上的烟，取出一支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香烟就像她心爱的女人，修长的身姿，洁白的肤色，散发着淡淡清香。他点燃，轻扣唇齿，缭绕的烟雾从嘴里缓缓吐出来。忽明忽暗的火，依恋烟的缠绵，到最后不分不舍，燃尽一堆灰色的粉末。而幽幽的惆怅，在衣袖间久久不散。夏天陷入深深的回忆里，而我依然在一片迷茫中回不过神来。
　　 天堂？那传说中美丽的地方，是否太过凄凉？我的林昭在那里，现在，夏天告诉我，他的爱人也在那里。阴阳两隔的苦痛，是怎样的撕心裂肺，我还清楚的记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个人的内心，深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悲伤，旁人走不进去，也无从体味。只有自己，煎熬时光，然后学会坚强。
　　 我的心中充满忧伤的疑惑。这样一位美丽的女人，虽未曾谋面，却早已住进心田。她就像是另一个自己，一直陪着我，陪着杜野。就在瞬息之间，她却消失不见？我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掌放到杜野的手心，与他十指相扣。也许，这个消息对他更是震惊，他的初恋，他心目中圣洁的女神，一直都那么鲜活地存在心底，却在一句谈笑间成了虚幻。哀伤，总会跑出来，啃噬他脆弱的心灵，用它独特的方式祭奠那纯情的年代。我无需多话，只需静静地把自己交给他，告诉他，我还在！
　　
　　 【十四】
　　 四月，是人间最美好的日子，各种各样的花儿争先恐后地盛开。
　　 粉伴红唇冉冉醉，玉拈银齿点点欣。
　　 最盛大的当数桃花了，浩浩荡荡地绽开，惊世而妖冶，到最后，醉了红颜，倾洒一地芳泽。而梨花，恰恰相反，安静地盛开，气宇不凡，风吹雨打，一点一点，悠然飘落，高雅绝俗。樱花倒也学着赶趟子，白的，红的，粉的，各色各样，花团锦簇，到最后，铺满一地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