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以前在娘家穷怕了，才拚命……”
　　 “现在呢，又怕这怕那，鬼都怕恶人，给孙老婆婆一个猫儿洗脸，看她还做怪不！”乔二娘愤愤地说。
　　 “我们安静点，不惹祸，儿女才能过安静日子。给大女子说，姑爷在粮站工作，吃的是国家粮，决不能动用国家一粒粮食，不要犯错误。他们要有什么事，我们真活不了啦！”
　　 婆婆上楼拿了半口袋梨子下来。
　　 “还说晚上让你二表哥给你送来，几个破梨子，回家时带着。”
　　 “乔二娘，打个幺台。”兰婆婆端来一小碗面条，她孙女华华和小麻狗也跟来了。
　　 “啊呀，兰大妈，我也正在给乔二娘打幺台，多谢你了！”婆婆忙灭了灶烘里的火，又给兰婆婆倒开水，有客来，相好的人家，相互打幺台，那是农村好客的礼节，日子好的时候，一家客人要吃好几家人的幺台。
　　 “华华，我们来推磨。”我悄悄跟华华说。于是我站在楼梯上，华华端了一根小凳子站着。我们的手不够长，拉不够一个圈，便你推过去，我拉过来，嘻嘻哈哈地推着玩。
　　 “你这两个背时疙瘩，空磨子磨不得。”婆婆扬起手在我身上拍了一下。
　　 “荣荣，我们藏猫猫去。”
　　 “去吧，去吧，我们清清静静摆会龙门阵。”兰婆婆说。
　　 晚上八点左右，大人孩子都聚在院子里剥包谷。二哥用笛子吹奏“浏阳河”，笛声悠扬婉转，在寂静的夜空回荡，会唱的人情不自禁小声和着。乔二娘站起来，大大方方唱了一曲《谁不说俺家乡好》，她唱得走调了，几个大姐姐在偷偷地笑，但她的热情却感染了所有的人，大家你唱我和，好不热闹。
　　 开始讲故事了，这是激动人心的时刻。和平哥的父亲当过校长，颇有学问，他讲的故事荒诞离奇，往往故事完了，笑声不绝；上了年纪的老年人，讲着一个又一个可怕的鬼怪故事，这些故事多是以前听过的，大家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也有胆小的女人和孩子，早早回家关上门。乔二娘是最热心的听众，陪同男人们一点左右才离场。
　　 乔二娘走了半个月左右，婆婆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不到三十岁，长得白白净净，样儿斯斯文文的。他是婆婆的侄儿——李小全，我叫他表叔。
　　 住了两天，我们觉得他有些怪异，手里时常拿着一本书，在竹林里一呆就是半天。原来，他前几年在一所小学教书，后来被人顶替了，气得糊里糊涂的。婆婆先是高兴，后来犯愁。表叔像没吃过饭一样，一人要抵几个人吃饭。那年秋天，雨水成灾，绵绵秋雨，像伤心妇人的泪，流个没完。潮湿的木板房上生出很多菌子，敞房的石板上长着厚厚的青苔。婆婆的饭煮得越来越稀，表叔的饭量也越来越大，后来终于兼些干猪草煮饭，表叔依然吃得很香。
　　 一天，我看二爹拿着毛笔写字，写什么呢？所有的信一直是爹在写。他写了四行字，把纸放在桌上，到保管室剥玉米去了。我和婆婆择着大麦里的石子。
　　 “婆婆，你没粮食了吗？为什么吃干猪草呀？”
　　 “天淋雨，不晓得明年粮食有没有收成，要省着吃，天干三年吃饱饭，雨淋一年饿死人。”
　　 “有姑姑和三爹给你送粮啊！”
　　 “他们也要养儿女，不能老拖累他们。”
　　 “表叔什么时候走哇？”
　　 “再等等，让你二爹送他走。可怜那孩子，心胸宽一点就好了，原本聪明伶俐，看这个样子一生都毁了。”
　　 “他还教我认字呢！”
　　 “他不是疯子，只是想不开，偶尔糊涂。”
　　 我闷闷地走下楼来，见二爹写的纸下面又添了四行字。我把纸拿回家，给二姐看，二姐一看哈哈大笑。
　　 “是什么，你比吃肉还高兴？”
　　 “你听着，上面写的是：大雨飘飘，湿柴难烧，何时客走？下面写的是：大雨淋淋，泥路难行，不是不走，须等天晴。”
　　 我觉得有趣，忙把纸放回桌上，希望他们继续写下去。
　　 第二天一早，表叔悄悄走了。婆婆一天念叨着，放心不下，晚上二爹戴上斗笠，悄悄送了些吃的过去。
　　
　　 【吃的快乐与烦恼】
　　 妈妈用筷子在锅里挑面，灶台上放了一顺溜的碗，我们把灶台团团围住，今晚吃面和肉圆子。虽然满锅的干酸菜飘浮着，大家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毕竟能够吃上肉圆子的时间还是不多的。
　　 “吃圆子的事不许往外说。”妈妈嘱咐道。
　　 “听到没有，不要乱说！”大家相互告诫。众人的目光最后落到我脸上。
　　 “荣荣注意了，外面有风声一定是你说的。”二姐瞅着我说。
　　 “为什么是我？你才是漏嘴巴！”我气得一辈子也不想理她。
　　 妈妈分好圆子，把剩下的一个添在瓷碗里。
　　 “哪个给爷爷端去？”妈妈指着瓷碗问。
　　 “我。”几个声音一齐说。
　　 二姐离妈妈最近，端起碗就走。
　　 “慢点，烫手，用帕子垫着。”大姐想点码灯，妈妈不允许。
　　 我跟在二姐后面跑，刚到门前，婆婆像个幽灵似的一下拉开了门。
　　 “婆婆，吃肉圆子。”我抢先一步跑进去。
　　 二姐跨门槛时一下扑倒了，碗扣在地上，婆婆慌忙翻过碗，迅速用手把地上的面抓到碗里，有一个圆子滚到床脚，婆婆用水冲冲依然放在碗里。
　　 “二女子，手烧了没有？”婆婆用湿帕子擦去二姐手上的油汤，二姐吓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小麻狗欢快地舔着地上的残汤。
　　 “我要告你，把面端倒了。”
　　 “不怕，没关系，是干净的，人没烫着就好。我在娘家还吃过野菜、草根、树皮呢。”婆婆给二姐和我一人一块薄荷糖，说,“快回去吃饭。”
　　 晚饭时，二姐送我一个圆子，我的火气早消了，保了一天的密，二姐的事我到底告诉了妈妈，后来二姐不敢再抢着给婆婆端吃的了。
　　 腊月初八那天，我给婆婆送吃的去，婆婆从提兜里拿出干豆腐，下面放着妈妈染的布料。
　　 “一家人的裤子都用这个布？”婆婆问。
　　 “妈妈说她不做新的，有多的让你做一条。”
　　 “我老了新的旧的一个样，要不，给你妈妈说，送乔二娘吧。”
　　 大年三十到了，我们快乐得要飞起来，真是“大人想挣钱，娃娃想过年。”再穷苦的人家，也要过上个富裕的大年三十。
　　 那年大年三十，爹也回家过年了。家里有炒花生，有炒肉，在船上上班的三爹还送我们半只腌过的野鸭子，那花花绿绿的糖果更让人眼馋。我和华华几个小朋友正在院里疯玩,“黄刮刮”和队长冯胜进了小院，后面跟着一群孩子，婆婆坐在兰婆婆门前摆“龙门阵”，见了“黄刮刮”，惊惊慌慌地跑回家。
　　 小麻狗对着两个人狂叫着。
　　 “黄刮刮”跟孙婆婆相互打着招呼，孙婆婆在他耳边嘀咕一阵，他严肃地点点头，冯胜在孙婆婆门上写了三个字“最清洁”。“黄刮刮”到婆婆屋里转了一转，黑着脸说：“你们要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许到处窜，不许乱说乱动，不许顶嘴，不许搞破坏，要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不然拉到公社去批斗！”婆婆恭恭敬敬地站着，“哎，哎”地应着。冯胜在婆婆门上也写了三个字“不清洁”。写一个字，会识字的孩子就跟着念，婆婆低着头红着脸一言不发。
　　 爹从菜园地回家时，婆婆已经关上门，窗前也没了她的影子。我跟着爹去婆婆房间，爹坐在爷爷床边上，问他的病情，讲自己的工作，后来说到幺爹结婚了，明年要回家。
　　 “下放劳动锻炼，不只是他一个人，不用担心，他还是很能干的，爱人家庭条件好。”爹说。
　　 爷爷微微点点头。
　　 “我这个病，不知道下次开会能不能活着回来……”爷爷叹口气，摆摆头。
　　 “不会有下次了，我找了公社文书记，你的情况是比较特殊的，大队和公社也有人帮你说话。”爹在爷爷耳朵边说了几句悄悄话。爷爷的眼眶潮湿了，一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婆婆和二爹都松了一口气。
　　 “好好改造，多听听广播，要跟上形势。”爹说。
　　 “你们老大上班的事怎么样了？”爷爷话锋一转。
　　 “他还小，先去打打零工，再说工人农民都一样。”
　　 走时，爹放了十块钱在爷爷枕边。
　　 “给云大姐拿回去，你们有一大家子的人。”婆婆一直叫我妈云大姐。
　　 爹拉着我走了，爹给婆婆钱的事，我一直没告诉妈。
　　 饭后，我和华华、大明七八个小朋友聚在一起。吃中午饭时，我们都背着大人留了肉，用纸包着，然后聚在一起交换着吃。我把水果糖分给大家，人多分不够，后来就一颗糖咬成两块，大家分着吃。
　　 二姐穿着新衣服过来，“荣荣，我们摇竹林吧。”
　　 我回家穿上婆婆做的红花衣服、青裤子、“提兜”鞋，同穿戴一新的小朋友呼号着跑向竹林，每人选一根高高的竹子摇着，一边摇一边唱“三十一，摇竹林，竹林长得高，竹林长得长，我跟竹林一样长。”
　　 晚上，二姐闷闷的不开心，原来，小学生明天慰问军属，没叫二姐参加。
　　 转眼又到了八月份，我已经快七岁了。那天，我同华华、大明在我们堂屋里争论着，那个长着长长胡子的马克思怎么吃饭的问题（我们堂屋的墙上，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和毛主席的画像）。争论不出结果，打算上坡找玉米杆吃。甜甜的、凉凉的玉米杆，是孩子夏天的天然美食。我习惯性地朝婆婆家望去，见婆婆在窗下向我点头。我撇下他俩跑进小木屋，婆婆把炒熟的黄豆大麦磨成面，拌上古巴白糖给我吃，那真是香甜满口。
　　 “好吃，好吃！”我一说话，那麦面就满天飞。
　　 “悄悄吃。”婆婆说。
　　 吃完，又喝了水。
　　 “荣荣，你敢不敢到你爹那里去？”婆婆问。
　　 “敢！我跟妈去几百回了。”
　　 “你爹带信叫你二爹去，你二爹今天到公社开会去了。”
　　 “给地主富农开会，我晓得。”
　　 家里到区上有十里路，小麻狗送我一段路就回去了，我一路小跑着往街上赶，虽是逢场，路上行人并不多，听到客车鸣笛声，我早早就躲在路边，客车像个庞然大物，从我身边一过，黑压压的，像要从我身上压过去一样。
　　 爹正在书桌上写字，看到我很高兴。“黑女子，你一个人来的？”爹身材高大，他穿着一件长长的劳动布工作服，显得格外魁梧。
　　 “嗯，婆婆要我来的。”我抬抬头，很骄傲的样子。
　　 “到寝室等我，我一会就来。”爹脱下工作服出去了。
　　 生产店的仓库比我们小院还大，有铁铧、篓子，还有无数的核桃、花生，用麻袋装着，码得齐齐整整的。
　　 爹的住房不到十平方米，小巧整洁。我俯在后窗上，辨认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大小小的车，铁匠铺的打铁声，我也能清楚分辨出来。
　　 下午回家时，爹给我一个军用包背着。
　　 “从后面石梯子回去，不走巷子。这一小管药，是兰婆婆的眼膏。”爹说。
　　 “嗯。”我答应着。
　　 “这是口琴，可以吹音乐。”爹用口琴给我吹了一曲《东方红》，比广播里放的还好听，太神奇了。听妈说，爹年轻时喜欢吹箫，歌也唱得很好。
　　 “这是给我的？”我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口琴对我来说，真是天大的奢侈品。
　　 “对。你会唱的都能吹出来，不会唱的有谱也能吹出来。”
　　 我拿着口琴用力一吹，高音部发出尖厉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婆婆一直坐在敞房等我，路上遇上偏东雨，回家时，我衣服还没全干。
　　 婆婆看见我，急忙取下背包，摸摸我的头，拉拉手，又搂着我。“老天爷，你总算回来了，没出事就好。”
　　 “操空心，出事没得嘛？”二爹说话凶巴巴的。他刚吃过午饭，担着粪桶正要出工。
　　 “爹给你们买肉了。”
　　 婆婆拿出肉来，“啊呀，肉上有很多蛆，这可吃不得了。”
　　 婆婆满面笑容，“老二，这娃儿有出息，使得嘴了。”
　　 “是，是，能干！能干！长大吃国家粮，不得了。”二爹带着嘲讽的语气说。
　　 “这个肉吃不得了。”我好难过。
　　 “哪个说吃不得？吃得，吃得，这蛆是肉长的。闻闻，很香，是不是？”婆婆笑得脸上皱纹挤在了一起。
　　 “黑女子，你爹说哪天回来没有？”爷爷关切地问。
　　 “不晓得，就问你们好不好。”
　　 我被婆婆爷爷缠着，问这问那，吃过晚饭才回家。
　　 “今天到哪吃一天的牛嘴笼了？”一回家二哥问我。
　　 “当然是婆婆家了，她一年有一半时间在婆婆那里吃饭。”二姐说话酸酸的，婆婆家伙食比我们好，一日三餐也比我们吃得早。
　　 “哼！不告诉你们。”我把口琴往身后藏着。
　　 没人逼我说，我只好把口琴拿出来，乱吹一通，这效果极好，大家争着吹，我争不赢，只好把今天一切活动说了出来，表明口琴是我一个人的。妈妈一听，变了脸色，把给婆婆舀的丝瓜面，都分给哥哥姐姐了。
　　 “你今后出门不说一声，看我怎样收拾你！”妈妈生气说着。我自觉闯了祸，口琴也不吹了。爹也真是，你给我们家也买点肉嘛，那样妈妈就不会难受了，我在心里叹着气。
　　
　　 【理不清的思绪】
　　 冬至节那天，天气非常寒冷，所有的瓦房上都结了一层霜，婆婆草房上挂着一排亮晶晶的冰条。一大早二爹去县城给队里挑氨水去了。中午时分，我和婆婆在小磨上磨大麦。院子里突然传来嘈杂声，婆婆撩起窗帘一角，见“黄刮刮”拿着一把猎枪到小院里来了，冯胜和一群小孩子在后面跟着。婆婆惊慌失措，赶紧把面面和大麦一起扫进葫芦瓢里，放到楼上春柜里，然后，让我从后门出去，从大院子经过巷子再绕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