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温柔时光(小说)
麻狗刚才还“汪汪汪”地叫着,这会也躲起来了。原来“黄刮刮”是来打狗的。
“黄刮刮”正一家一户找着狗。
“狗跑到山上去了。”和平哥说。
我害怕那猎枪,也躲回家了。妈还在煮饭,一家人都在灶屋里闲聊着。
“为什么要打狗?”我问。
“狗太凶,怕咬着人。”妈妈说。
“栓着不行吗?”我有万般不舍。
“大人的事,小孩子莫管。谁有闲工夫管它,咬着人你赔钱?”妈妈训着我。
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在我脚边擦着,“麻狗!”我吃了一惊。
“快去逃命,背时狗!”妈妈低吼着。
“来,麻狗。”我灵机一动。
竹林后面的红苕窖,那是我们和小麻狗经常嬉戏的地方。
我抱着麻狗从大院绕到婆婆家。
“婆婆,‘黄刮刮’打狗来了。”
“你这背时的,惹祸了!”婆婆嘴唇发抖,脸色变得铁青。
我钻到二爹床下,站在红苕窖里的木梯上,“麻狗,快来。”这虽是一条小种子狗,我和婆婆还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弄进去。
红苕窑里又暧和又潮湿,我坐在地上,抱着小狗,小狗浑身发抖。
“这饭给狗吃,别让它叫。”婆婆端给我半碗油稀饭,那是给二爹留的。
小院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狗到哪去了?”
“还能到哪去?”我听出孙婆婆的声音。
一听到“黄刮刮”的声音,狗的喉咙发出愤怒声响,我拍拍它柔软的毛毛,它也轻轻添着我的手。
“先看到了一下,长脚的东西,不晓得跑到哪去了。”妈妈说。
“我不信它飞上天了,它就是飞到天上我也要抓住它!”“黄刮刮”发怒了,他开始敲打小木屋。
人群拥进了小屋。
麻狗的毛立刻又竖了起来,再也不听招呼,“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在红苕窑里!”有人惊呼。我吓得大哭,怕“黄刮刮”打死我。听见我哭,麻狗叫得更猛了,我们哭叫成一团。
“不许在屋里打狗!”妈妈说。
“这地主富农花样就是多,还是不老实!”“黄刮刮”点点头,“嘿嘿”一笑。
放在地上的麻狗,夹着尾巴,颤抖着身体,一动不动。“黄刮刮”用力一脚揣去,狗尖叫一声,倏地冲到院子里去了。“呯”的一声枪响,麻狗惨叫着向前窜去,“黄刮刮”直接用枪把向狗脑袋砸去,一下,两下......冯胜提着狗跟着“黄刮刮”走了,地上留下一滩血。小院里大人孩子都失去了言语,连孙婆婆都闭上薄薄的嘴唇,不发表任何言论。
和平哥伤心地哭着:“‘黄刮刮’是个好吃狗!是个大坏蛋!孙婆婆是告状子!”
兰婆婆死死捂着他的嘴:“给你妈省省心吧。”和平哥的爸爸当校长时调戏女教师,是二流子,正接受管制。
和平哥哭着要去找“黄刮刮”,被他妈关在屋里打了一顿。
小院失去了麻狗,麻狗带走了我的一份欢乐。
【世间本无事】
转眼又是清明,二爹在朝门口叫梁先生给爷爷看病。我和华华、大明握住嘴仰着头齐声叫:“梁先生,请你下沟来看个病。”这里但凡会说话的孩子都会这样叫。
“要得。”高坡上传来梁先生的声音。山是那样的高,高得连他们的房子看起来也是模糊的,我看过电影《智取威虎山》,总是把梁先生的住处与“座山雕”住处相混淆。
爷爷死了,唯一变化的是,我们堂屋前粗大的木头少了一根,家里用木头做了两口棺材,一口是爷爷的,另一口给婆婆放着。
爷爷死了,似乎带走了一些阴影,婆婆胆子大了些,有时把屋门半开半掩,同兰大婆一起消遣时光。
四月的一天傍晚,二爹收工后到街上,让父亲抽时间回来商量大哥的婚事。那天,二爹去了很久都没回来。婆婆一双小脚不停地走动,我坐在楼板上唱歌,“空桐树,空桐丫......”
二爹回来了,匆忙的脚步声走上楼来,婆婆迫不及待走到楼门口,“老二,你哥……”
“下一场逢场开批斗会,哥哥要陪场。”二爹低着头说完就下楼了。婆婆立在窗门口,望着黑夜的天空,单薄的身影显得那样孤独无助。她说长子是天,那么,我爹就是她的天了。我吓傻了,鼻头酸酸地想哭,也不知道爹犯了什么错,我还能不能见到他。
回家时,家里已经得到消息。
“不许再到婆婆那里去耍啦,要划清界线!”二姐对我发火。春节给军属拜年她没去成,她对我说过,她最担心的是今后不能入团。
“我们是中农,你不能入团,只能怪你自己。”我不服气地说。
“是你爹不小心,每次到你婆婆家去,门都大大开着,又没个心眼,被人告到单位上了。”妈妈说,“老二明天不上课,到东方电厂去,告诉你大哥,女方家人一定会去看批斗会,要你大哥给范女子解释一下,让她有个准备。”我大哥的婚事,议了一年多,家里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今天是爹陪斗的日子,二爹上街去了,以防不测。我觉得没趣,就到婆婆楼上去,主动帮她拆线头。婆婆显得心神不宁,那正是乍暧还寒的季节,细细的雨被风刮进楼来,打在身上冷冰冰的。婆婆的凌乱的头发和衣服上都洒上了雨水,她似乎全然不知,一动不动地对着窗口做针线活,好在爹只是陪斗一上午,没受什么苦。
过了半个月,也就是五月,“黄刮刮”突然带信叫婆婆到大队上开会。那一整天我都没见到婆婆,第二天凌晨也没听到她的咳嗽声。
“婆婆哪去了?”我问二爹。
“死了!”二爹没好气地说。
“你乱说!”
“你为什么把狗弄进红苕窖?!”二爹厉声吼道。
我惊愕地张大嘴。
“你是不是舀粪水去灌冬瓜了?”二爹一双红红的眼睛瞪着我。
“冬瓜要死了,我就用了一点点......”敞房里栽的冬瓜已没了影子。
“这是集体的粪,私人用了要宰手!”
“大明去年还偷队上玉米了,孙婆婆……”大明是孙婆的孙儿,我们找玉米杆吃的时候,他捡了一包玉米,拿回家了。
“不许说她!”
“偏说她!”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不哭。
下午,妈妈在碾子坝同几个饲养员给牛碾吃的,我和华华一大群孩子抽竹叶芯玩,孙婆婆拄着响烤过来了。
“云大姐,你看的牛这个月又评‘甲级’了。”她对妈妈还是客客气气的。
“做事凭良心,只要尽心就好。”妈妈淡淡地说。
“你妈到哪去了?”她忽然问。
“路远走不回来,到老三家去了。”妈妈依旧淡淡的。
“孙老婆子!”我忽然冒了一句出来,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孙老婆子!”我清清楚楚地又叫了一声。
“你这个死女子,你发高烧说胡话吗?”妈妈骂道,顺手在我背上打了一下。
“孙老婆子!孙老婆子!”我身上像附着一个人逼着我说话一样。
“你听见没得,云大姐!”孙婆婆气疯了,“一点家教都没得!”
“给我打!”妈妈说。
“拉住她!”孙婆婆气急败坏,一双小脚飞快地跑过来。
“孙老婆子,告状子!孙老婆子,告状子!告状子……”我大喊着跑开了。
“荣荣,跑白虎嘴。你为什么打我?”华华冷不防挨了孙婆婆一“响烤”,在那里大声抗议。那天晚上,我天黑才偷偷溜回家,还好,虚惊一场。第二天我和华华在院里跳绳,孙婆婆收衣服时,又叫我帮她抱,我就不帮她。
【学文化】
我终于上学了。学校是四里以外的村小,我和华华、大明同班。爹给我做了一根两尺长的方形木棍,说下雨天用它撑着不摔跤。我下雨天能在泥地上飞快地跑步,爹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冬天到了,我在学校的朋友愈来愈多,天天有小人书看,我活泼又好学习,是班上的文娱委员。
一天中午放学后,我刚走出教室,三爹就过来了。
“黑女子,今天中午到我们家吃饭。”三爹家就在学校附近,因为过去家里有土地在这里,婆婆就在那里建了房子。有两个女生笑嘻嘻地看着我叫“黑女子”。
“不去!”我怒气冲天,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有水鸦雀哟。”那是一种鸟儿形状的玩具,装上水后,一吹,清脆婉转,像真鸟儿在啼叫。
“不要!”我硬着头皮说。
“还有桃片吃,婆婆也在那里。”三爹诱惑着我。
我正饥肠辘辘,一听,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我妥协了。
中午饭后,我同婆婆一道出了门。
我把桃片撕成小片慢慢地吃着,望着远远近近的农田,这些有的是婆婆家的,我又想到梨子树,不知道婆婆为什么要那么多土地。
“婆,你们以前有丫鬟吗?”
“没有丫鬟。”
“给长工吃饭不?”
“也没长工。庄稼都是自己种,农忙时忙不过来,饭也顾不上吃,有一年收小春,你爹被累昏倒了。”婆婆说话声调变了,眼眶蓄满泪水。她停了一会又说,“有主动来帮忙的,我们从不亏待。”
“那爷爷为什么当坏人呢?他不应该当伪团总。伪团总就是坏人,他们会欺压贫下中农,还把交不上租子的穷人吊起来打,有的还坐水牢。”我对他们具体分工并不清楚,在我心里除去好人就是坏人。
“那是别人选的,没办法呀!你爷爷当副团总并不祸害人,到县城开会,坐滑杆遇到上坡路就下来走,他只当了半年时间。“
“后来呢?”
“后来又开始教书,直到有一天晚上,被人绑在大树上……他吓得半疯半傻了。”
“你为什么跟爷爷结婚呢?”我好奇地问.
婆婆沉默了一会说,“媒婆本想给你爷爷介绍另一位有钱的李姓女子,经过我们院子,被隔房三妈拦着。三妈告诉媒婆,那个富家女子什么都不会做;而我,染布,缝衣,除脚小不能下田外,里里外外,无一不会。你女祖祖天天忙得要死,正想找一个帮手,把我的八字和你爷爷一排,相配,就选择了我。你爷爷整死不从,因那女子读过书,人也漂亮,非她不娶。你祖爷爷左右为难,决定采用“磬婚”。他挑选了一个吉日,在庙里,和尚把我和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年庚八字排在红纸上,用红布包好,放在磬里,和尚诵经敲磬,你爷爷背对着磬,用竹签挑出一布包,挑到了我......”
“哎。”我叹了一口气,心里为婆婆不平。
“你爷爷是善良人,教私塾时,有孩子交不起钱,常在门口探头探脑,你爷爷从不责备;有次还主动让一个孩子进教室学习,被你女祖祖发现了,把我和你爷爷骂了两三天。”
我听得云里雾里,有一点是清楚的,爷爷不是吃人的恶霸,不是刘文彩那样的人,我心里轻松了些。
“三爹今天在学校叫我黑女子,别的同学在笑我。”我吃完最后一点桃片时说。
“我晓得说他,他下次不敢了。你到学校去,我走小路回家。”我的事情,婆婆是很重视的。
下次三爹见到我直呼大名,猛一听有点难为情,后来也就习惯了。
一年级下学期,老师给我戴上红领巾,那天放学后,我一口气跑回家。
“婆……”我兴奋地大叫,我不怕孙婆婆听见,我巴不得她看见我的红领巾。
婆婆的声音从兰大婆屋子飘出来。我走进去,看见兰大婆斜靠在被子上,脸可怕地肿着,眼里泪花点点。柜子上有小半瓶猪肉罐头,胶子覆在瓶口上,再用盖子严严实实地封着。
“荣荣,放学了?”她笑着叫我。
“兰婆婆”我一直敬重她,因为她从不嫌弃我婆婆。
“好女子,真能干,能为你婆婆分忧了。”
“兰大妈,我明天来看你,你好好将息。”
“多谢你,李幺妈,你都舍不得吃,把这么金贵的东西给我。”
我妈回家得比较晚,我放学后都在小木屋里度过。我坐在楼板上,翻看连环画《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看到白骨精要吃唐僧肉时,我眼前就晃动着那半瓶淡红色的猪肉罐头。
“婆婆,猪肉罐头是什么味道?”我嘴一溜,就说出来了。
“我也没尝过。爷爷走的时候你大姑送来一罐。前几天,你乔二娘来了,送了点给她,其余给你兰婆婆了,看能不能救她一命,那是不能当饭吃的。我晓得你饿了,正是吃长饭的孩子。”婆婆打开柜子,拿了两块薄荷糖给我。
我有点惭愧,因为这是姑姑买给婆婆止咳的。
那天晚上,婆婆留我在她家吃饭。婆婆用葫芦瓢装了一点面粉,放在提篼里拿下楼去。吃饭时,看见满碗光滑滑的面泥鳅,我吃着喷喷香的小肉丁,惊奇万分。
“婆婆,谁给你买的肉?”
婆婆指指灶屋。
原来,儿女们买的肉,她都切成小块,放上盐花椒,炼成肉油,放在陶瓷罐里,坛口封得严严的,像盐水缸一样,埋半截在地下,炒菜煮面时,就挖上一点点。
“嗨!我以为那都是咸菜缸呢。”
婆婆又给我看她用篾丝做的“漏丝瓢”。
“这样吃,又入味,又节约,又紧饿。”婆婆说。
“又好吃,又漂亮,婆婆真聪明,天天都这样吃就好了。”我高兴地说。
“这娃儿我喜欢,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小时乖,说得好,长大就认不得你了,吃也是白吃!”二爹绷着脸说。
“你还不是回到家里倒床就睡,什么也不做,白吃!”我学着大人的口气说二爹。
二爹呵呵一笑,“百合适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