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温柔时光(小说)
婆婆也笑了,“她才不是白合适,心比大人还明亮。”
二爹把他碗里的几个肉丁用筷子夹给我,“多吃点,快快长大,你做了大事,我们也荣耀啊!”二爹眉毛一扬,似笑非笑地说。
“你还别笑话她,比你有出息。看看荣荣今天戴红领巾了,还有奖状。”婆婆拿着奖状念着:“‘三好学生’,人活着就要学着上进才行。”婆婆感慨地说。她居然认得“三好学生”四个字。
“原来这顿饭是奖励白合适的,算是我沾光了。”我注视着二爹,得意地“嘻嘻”笑着。
那天晚上,那滑滑的面泥鳅、酥松的肉丁,只觉得余香满口。我觉得,婆婆就像魔术师,什么千奇百怪的东西都变得出来。
过了几天,兰婆婆还是死了。我很懊恼,死的为什么不是孙婆婆呢?
【眷恋】
十岁那年,“六一”儿童节,我到区上参加文艺演出回来,看见婆婆在堰塘洗蚊帐,“婆婆,我帮你洗。”
婆婆喜气洋洋、精神十足。“今天上街看到你爹没有?”
“跟同学老师一起吃住,没去看爹。”
“你爹看到你上进不晓得有多高兴啊!又用口琴吹歌了吗?”
“对,为唱歌的人伴奏,我是独一无二的。”我自豪地说。
婆婆压低声音说:“荣荣,你马上要有二妈了。”
“二妈,哪的?”我听着不习惯,觉得二爹还是不要二妈的好。
“乔二娘。”
我一愣,我很久没见到乔二娘了。
“乔二娘离婚了,住在娘家,日子不好过。”“小妹妹也来吗?”这是我唯一感兴趣的事。
“刘家不给。乔家人喜欢你二爹,托了个媒婆跟你二爹已经说了。你二爹傻头傻脑的,脑筋一点不开化,星期天你去告诉你爹,要他给你二爹写信,劝劝他,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她为什么离婚?”
婆婆迟疑了一下,“刘家说她不学好,乱来。”婆婆顿了一下又说,“那是没有的事,你乔二娘城里人,喜欢唱歌跳舞,比别人活泼一些。虽是不大合众,心肠却好得不得了。”
乔二娘是遭唾弃的人,我早在大人遮遮掩掩的谈话中听出来的。
“二爹长得漂亮,能写会算,聪明又能干;乔二娘不仅长得丑,脾气不好,还有头痛病。”我可是一百个不愿意。
“乔二娘瞧得起我们家,就是我们的福气。有病没关系,能看家就行,你二爹心气高,这回可由不得他,让你爹作主把事情办了。”婆婆口气坚决地说。
“爹是不会同意的,比她好的女人多的是。”她结过两次婚了,这对二爹多不公平啊!
“小孩子家,你不懂。”
二爹跟乔二娘真的结婚了。
我不喜欢乔二娘跟男人开些粗俗玩笑,更不习惯二爹低眉顺眼。二爹晚上出去帮人办事,必须得到乔二娘许可,而她多半是不同意的;孙婆婆对乔二娘也有十二分的不满,说她又凶又懒,又不会持家,缺乏教养,这次我到是与孙婆婆有同感。婆婆依旧习惯关门,少与外界接触。
我一放学依然到小木屋玩,婆婆准在楼上做针线。近一年来,大家对婆婆没那么戒备了,明里暗里都拿针线活请婆婆做。婆婆在娘家就以“李裁缝”出名,剪裁缝补样样在行,喜庆的婚服,活泼的童装,花样繁多的盘扣,岁孩的肚兜,老人的棉帽,无一不精。婆婆满心欢喜为大家当差。当然报酬也有的,送点瓜瓜菜菜,端晚幺台,再或者说几句体已的话。
大年三十,“黄刮刮”和冯胜又到各家各户检查清洁卫生,后面依旧跟着一群小孩子。对这些,我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热衷了。我看着冯胜直接走到婆婆门前,在门上写了三个字“欠清洁”。他们并没进婆婆家,写完字就走了。
“婆婆,‘欠清洁’比‘不清洁’好。”我安慰婆婆,婆婆点点头,站在门前一动不动。
“他们走了,你不用怕。”婆婆再点点头,舒了一口气。
三年级下学期的一个星期天,我站在朝门口,向高山上喊:“梁先生,请你下沟来看个病。”
梁先生很快就来了,他和婆婆年龄相近,几十年了,医生和病人之间建立了特殊的感情。梁先生每次来,要跟婆婆摆谈很久,院子里有人看病的,也就顺便来看了,再艰难的日子,婆婆也会给他打幺台,梁先生有时吃了中午饭,甚至晚饭才回家。
“李么妈,你这是陈寒入肺,老毛病了,不忌油,买点新鲜肉吃,多吃梨子,银耳粥,不碍事,不碍事。”梁先生一边摸脉一边说。
“这次阎王老爷不会翻夹篇了,我是躲不过了。”婆婆缓缓地说。
“心放开,气一顺,什么事也不会有,你焦心太重,营养也没跟上。”
“我没什么烦心事。七十来岁了,老了,死就死吧。”
“再活十年也没问题,放宽心,嗯,等着抱孙子吧。”梁先生“嘿嘿”一笑。
“多谢梁先生了。”婆婆打起精神,“但愿吧。”
梁先生很快被另一家看病的接走了。
二爹从街上回来,说爹明天回家。
“你也多事,老毛病了,你又去打搅你哥哥。他是给国家做事的人,鸡毛蒜皮的事也去分他的心。”婆婆不高兴了。
我到梨子树地转着圈,只见雪白的梨花,在风雨中悄然坠落;粗大的枝干傲然挺拔,主干瘢痕累累,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顽强守护着她的岁月。我期盼着梨子树今年长出更多的梨子,让婆婆多吃点,断了她咳嗽的病根。
下午,婆婆吃了药,病情有所缓解。婆婆要我把春柜里的围裙拿下来,那是一条镶嵌着花瓣的新围裙。
婆婆把乔二娘叫到床前,“这些花是用零碎布镶的,一条围裙抵半身衣,年轻时我给老大做的围裙,一直用到老幺。眼睛不好了,做得歪歪斜斜的,让人见笑了,给刘家小女子送去吧。”
乔二娘抓下头上的帽子,紧紧捂着眼睛,好一阵,才红着眼睛说:“妈,谢谢你!”
“快,队长在招呼出工了,不要落人后面。”
“我知道。”
我坐在婆婆床边,婆婆把手里的薄荷糖给我,几块小小的薄荷糖带着粘粘的汗液,不知捏在手里多久了。
“明天你爹回来,就说我死了,看他哭不哭。”婆婆有时像小孩子一样顽皮。
“他一定会哭。”我猜测,因为我爹爱动感情,也最爱婆婆。
婆婆笑了,她是那样的满足。爹是她的依靠,更是她的骄傲。
婆婆靠在垒得很高的被子上,闭上眼睛,很累的样子。我突然发现,婆婆眼圈深陷,皮包骨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婆婆病得下不了床,她软软地躺着,说话比平时声音更小。
“这梁先生的药啊,吃了就想睡。荣荣,到楼上去耍你的泥巴花吧。”
泥巴花?我几年没耍了,婆婆还用破盆给我收着。婆婆说陶瓷罐,就是泥巴做的,经火一烧就成型了。于是,我把泥巴做成各种形状,在上面刻上花。工具就是篾片,婆婆的发夹、针、顶针。
婆婆平静安稳地睡着了,我掂着脚走出去,孙婆婆柱着响烤,在院里走着。
“黑女子,你婆好些没有?”
“好多了。谢谢孙婆婆关心。”我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回去。
“孙婆婆,你不要叫我‘黑女子’,我长大了,看看,红领巾。”
孙婆婆扬起响烤,吓唬我:“你有好大?百合适女子。”
真是气死我了,跟她讲不清楚,大院子里小朋友在排练唱歌,我是不愿缺席的。
第二天放学后,我走进巷子,忽然看到爹在巷子里,伏在墙上哭。
婆婆死了!
她躺在小木屋的棺材里,我揭开她脸上的纸,她跟昨天睡着了一样。
华华也进来看婆婆,我们一同站在院子里。
“婆婆死了,我们家没富农了,我们现……现在跟大家一样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说违心话。华华用泪光闪闪的眼睛望着我,眼里满是同情。
“她跟其他地主富农不一样,是不是?”
我的眼泪刷刷地滚落下来,内心像煮沸的开水一样翻腾着,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婆婆用她那和风细雨般的爱,让我度过了童年最温馨时光。
婆婆活着的时候,都是她送我东西。我送婆婆什么呢?我想起以前用纸做过白花,本想用本子做,可是本子的纸又硬又脆,不合适。我喜欢做跟别人不一样的事。对了,梨子花也是白的,想到这里,我向梨子树地跑去,捡了几朵梨花,又到敞屋摘了一些李子花,带些枝叶,悄悄放在棺材里的柏树枝下,这算是我和婆婆最后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