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奇怪，想看一看他所心仪的女子去丝织坊有何贵干。
　　 当他看到雪容提笔作画时，心中不由嗟叹道此女真是才貌双全，但可惜不愿与朕在天比翼双飞。
　　 女官缓步来到皇帝身后陪驾，李炎又向前凑近了一步。
　　 工匠们聚精会神地瞧看张雪容画猴，谁也不曾光顾到身后。
　　 点罢猴睛最后一笔，听着工匠们发出由衷赞叹，雪容脸上微微一红，丰腴美艳的腮际浮现出惬意的笑涡。
　　 李炎从侧面痴望着，这是他开天辟地第一次看到她真真切切的笑容。
　　 这如花蕊般甜美一笑，足以使后宫三千佳丽黯然失色！
　　 李炎由此感到了些许满足，至少看到了她天然动人的笑容。
　　 他不想惊动她，情愿在一旁欣赏。
　　 转身迈开匆匆脚步，李炎悄然离开丝织坊。
　　 跪拜送走了皇上，女官方才回来转告张雪容说：“皇上方才看过了张才人画灯，欣赏一会儿便悄悄起驾走了。”
　　 “皇帝真的来过了？”雪容有些不相信。
　　 女官很认真地说：“真的，臣绝无戏言。”
　　 雪容确信此事属实，必是皇上暗中跟随过来的。
　　 心中一沉，她暗想皇上他依然还是恋恋不舍啊！
　　
　　 雪容书以薄绢书写了一纸行文，命红珊交给大太监陈洪并转呈皇上。
　　 李炎犹豫几日，终于准许她回家省亲一日。
　　 依然是轻车简出，依旧去回味闺中乐趣。
　　 关于金娘子病故的消息，李纯秀夫妇绝口不提，相互只是家常寒暄而已。
　　 后来，云儿到闺房来探视，交谈中说：“小姐尚不知呢，金官人的娘子前些天病亡了呀！”
　　 这一惊非同小可，雪容心中无限伤感，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回宫之后，张雪容、红珊继续往司织坊那边劳作。
　　 她们在愉悦的谈笑之间飞针走线赶制出一件件嫔妃宫女衣饰……
　　 闺中她极擅长绢绣，她描金绣凤攀枝缀花的高超技艺赢得了作坊工匠们的尊崇。
　　 雪容的作为，一时在皇宫下等人众之中传为佳话。
　　
　　 二十七、飞凤展翅出宫闱
　　 冷冬节气，冬至后宫午后闲来无事，嫔妃们陪伴皇上打坐品茶闲谈。
　　 左有王淑妃、杨婕妤，右有刘贤妃、王才人、孟才人等作陪。
　　 女人们在交谈中特意谈起张雪容，李炎听了一阵面露愠色道：“张才人确是越来越不成体统了，她近来竟整日穿着粗布杂服，混迹在宫女工匠群中做活，朕也不想深加干预。”
　　 王淑妃撇撇嘴，嗔道：“天生一副穷相，有现成福气她不享，真是自找晦气！”
　　 刘贤妃趁机谏道：“这张才人从来不把陛下看在眼里，如此贱人不把她打入冷宫已是便宜她了，奴婢觉得应该及早处置，不宜让她继续留在宫中，还望陛下尽早定夺。”
　　 李炎忽地站起来，表情由愠色转为怒色，两位嫔妃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一时语塞。
　　 李炎回头吩咐大太监陈洪道：“起驾，朕要去趟丝织坊！”
　　 陈洪领谕，高声传令道：“皇上起驾，车马仪仗侍候！”
　　 午后未时许，张雪容正在李司织陪伴下做绣工活计，忽听黄门太监门口传报：“圣上驾到！”
　　 张雪容、李司织、红珊急急放下手中活计，来到门首跪倒接驾。
　　 “臣妃恭迎陛下！”张雪容先声叩道。
　　 “微臣李司织恭迎陛下！”几乎同时，李司织跪拜道。
　　 李炎从车辇上走下来，任由她们跪伏着，待看到张雪容粉面低垂，李炎狠狠心铁青着脸问道：“张雪容，想你进宫来也有将及两载之久，朕且问你一句，朕向来对才人你如何呀？”
　　 “陛下待奴婢恩重如山。”张雪容说的也是大实话，并未说假话。
　　 “好，得此一言，朕甚感欣慰，”李炎由衷地点点头，随后惋惜嗟叹道，“两年来，朕是渐渐明白了，朕可以留住你人却留不住你心哪，你还是离开朕兀自出宫去吧！”
　　 她原以为后宫的日子会无限期地持续下去，不料事情竟会有了新的变化。
　　 朝夕盼望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她接连磕下三个响头，而且由李司织、红珊陪跪陪磕。
　　 她跪伏着，以她珠圆玉润般的嗓音提声说道：“奴婢张雪容谢万岁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张雪容称呼万岁，伏地谢恩。
　　 “不过，朕也有个要求，”李炎刻意朗声道，“你不情愿继续做真的才人，朕也不能容忍你出宫后嫁给朝中官员或官宦人家子弟，你好自为之吧！”
　　 张雪容自觉得皇上提出这条件甚是苛刻，然他能如此宽容自己的冷漠态度，亦不失为有些肚量的君王。如果他强迫她占有她，或者赏赐她一杯鸠酒呢？他能容忍她，放行她出宫，确是够宽容的了，终究还是自己不想过皇家的日子，不想做皇家的妃子。犯贱也罢，自私也罢，她甚至有时恨自己为何会如此狠心地拒绝情种皇帝。
　　 李炎说罢，毅然拂袖而去。
　　 “皇上起驾！”陈洪再次唱道。
　　 张雪容、李司织、红珊依旧跪着，直到皇上的车辇仪仗走远。
　　 傍晚，陈洪亲自带人来到后宁宫传旨。
　　 张雪容、红珊就在宫门内跪地听旨。
　　 陈洪捧旨唱道：“大唐武宗于会昌二年冬月初八宣拟：免去张雪容后宫才人尊号，钦赐还以庶民身份自行出宫，其后尚可容嫁黎民百姓诸家男子，不得与嫁仕官及子弟，钦此。”
　　 “奴婢谨遵圣旨！奴婢叩谢皇恩！”张雪容叩头谢旨。
　　 没有人前来送行，雪容与红珊同乘租来的车轿，趁清晨时分驰出宫苑。
　　 她不怕有些人会戳着她脊背，指责她卑贱。
　　 皇帝赠给她的宝物、首饰、衣物等全部留在后宁宫内，甚至所发的用度银两也全部封存留在宫中。
　　 来在家府门前，迎接她的只有云儿。
　　 “小姐回来了呀，”云儿高兴地说，“老爷和夫人都知道了小姐的事情，这次回来不走了，真是太好啦！”
　　 “云儿妹妹呀，”红珊上前与云儿相拥而泣，“久在宫里困着，真是想死你了！”
　　 这时，门院王福出来帮着搬行囊，雪容随口问道：“老爷上朝去了吧？”
　　 她不嗔怪姐姐不出来迎见，怨是自己不争气。
　　 “老爷病了，”王福抱起一件行李说，“夫人早起去请先生了。”
　　 雪容心头一颤，关心地问道：“还是哮喘病吧？”
　　 “是的，”云儿说：“当时胸闷，还咯出一口血来！”
　　 雪容心下暗暗叹息，心道姐姐你若想骂想打，妹妹不会躲闪一步，姐夫他何必为这种事而郁闷呢？”
　　 她执意要离开皇宫脱离皇帝，其实也曾想过其他后果，也曾预料到皇帝会对他的姐夫实行报复，即使不降他的官职，他必然会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
　　 她失去了才人尊号，得到了人身的自由。
　　 患得患失，万事如此，何必悲愁？
　　 她深知世人的世故，等待她的命运将是加倍的受人冷落。
　　 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吧，她不想说反悔，也不想学那出淤泥而不染的塘荷，自己没有那么高尚。
　　 她深信，金先生不会反对她的举措。
　　 她大步走进闺房，从容地梳妆打扮。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往事已不堪回首。
　　 过去的一切犹如死神，它不会再来了。
　　 过去的经历权作一场梦幻，但愿它从此消失在虚无缥缈之中。
　　
　　 二十八、钗头有凤凤求凰
　　 独守空闺，雪容又渐渐习惯了在家中读书操琴。
　　 姐姐张雪嫣不愿过来看她，恨怨到竟然派人把一日三餐送到她闺房。
　　 他们不理解她的苦心，她则毫不理会姐姐姐夫的疏远。
　　 她得知姐夫的病情已经好转，但至今一直未赴早朝。
　　 她很高兴，武宗皇帝并未颁发辡降李纯秀官职的旨意。
　　 在红珊、云儿面前，她经常开心地与她们交谈宫中趣事，也不时讲述她从书简中知晓的古今故事。
　　 表面上她显得极其乐观，夜里却常常盼着金先生归来。
　　 她的思念寄予东山飘过来的白云，她的思绪浮生于屋梁瓦舍上的炊烟里。
　　 漫长寒冷的深冬里依然得不到金连玉的音讯。
　　 她两次派红珊往东市那边打听，虽然找到了他的家宅，门上却落寞地挂着一把铁锁。
　　 他去了这么久的时间，足足有大半年光景。他会不会在过度的忧伤与劳累中病倒在那边呢？
　　 她无心再捧读诗书，决定到外边转一转。
　　
　　 闹市里纵然繁华，她仍不习惯车马人流的喧哗。
　　 她不由自主地径出朱雀门直接朝曲江池走去，去寻求静谧之中的幽静。
　　 曲江池上业已冰封雪裹，满目一派银装。七孔石桥挺立在湖上，桥上游人稀少。沿着往东南去的官道，穿过一片密集的柳树林，曲江池已遥遥在望。
　　 林中封冻的土壤上，落满一层干燥得发黄的枯叶。继续前行一段路，她终于走到曲江池北岸长堤下。
　　 北岸河堤之下，她曾经望见金先生坐在便椅之中从容作画。向大堤顶上攀登，她一双绣花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土堤上，踩在咯咯愣愣的细碎石头上。
　　 不经常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攀登这座土堤固然也是很吃力的。这使她不禁娇喘吁吁，鬓边也沁出细密汗珠。
　　 她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登，为的是尽快抵达，去寻求过往亲切的慰藉。站在土堤沿喘息片刻，取出罗帕匆匆地擦拭脸上的汗水。在行将走上江堤嘘嘘擦汗的一霎，她忽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住了，站在堤下岸边那人会是金官人么？
　　 他倒背着双手立在曲江池北畔，高挑的身躯背朝着她。
　　 他显然正面朝东南凭眺曲江冰床，她从那物管凝重的侧面辨认出，且是万分惊喜地认出了这人正是金连玉！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会在她之前来到这里呢？不是在做梦吧，这不是在梦里，难道这是天意的安排么？狂喜的心潮使她怦然心跳，竟至感到有些目瞪口呆，脚步也随即踉踉跄跄。
　　 “金官人！金官人！”她不知为何改口称金官人，她嘶哑着嗓音边奔跑边呼喊。
　　 他猛然回头，眼里先是一怔，尔后惊异地喊道：“是你？雪容！”
　　 他们飞也似的相向奔跑，到近前，来不及施礼便激动地扑拥到一起。他伸出大手扶住她，她跑得娇喘吁吁险些摔倒。
　　 四臂相拥之际，她先哭了，听到他也在轻声哽咽。她仰起面孔望著他，任凭眼眶里泪水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