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漂泊红缘水情情(中篇)
住持长老双掌合十道:“施主请坐。”
雪容遵从,就在香案前坐定。
云海法师动问道:“施主欲求方药?”
雪容道:“传闻法师高明,小女但求预后。”
“如问生者预后老衲实难奉告,但可送施主两句话即不必问预后,施主日后自可多多向善必有福报,还要淡泊功名利禄……请施主三思而行。”
她还想再问,见法师双眼已闭,只好作罢。
她起身再拜道:“多谢指点迷津。”
雪容走下台阶,看到红珊在庙门那边张望,不由加快脚步。
她们走出庙门走近自家车轿,不经意远远望见庙前山路转弯处又过来一顶四人抬车轿,轿后骑在马上的很像是金连玉。
雪容暗想他们夫妇也来拜庙,或可也是来看病的吧?
金连玉穿得依然朴素,头戴白幞头,身着绿缎袍,足登矮筒靴。
轿夫停轿在山门外,金连玉下马来在轿门前。很快,他伸手相搀夫人下轿。
遇到熟人,雪容、红珊就在庙门口伫立迎候。连玉小心翼翼搀夫人上台阶,抬头正要前行,迎面忽看清两位含笑女子。
“呀!”他不禁惊叫一声。红珊先自笑起来:“光顾着要拜佛了哎,也不看路人,险些撞了俺家小姐!”
连玉忙松下搀扶的手,改作向前作揖道:“雪容小姐何时来的?”
雪容颌首下拜道:“已来了多时,小妹向官人、嫂嫂请安!”
钟瑶敛衽施礼,又上前执住雪容双手道:“好巧啊,在这儿遇到了雪容姑娘!”
连玉道:“我与你嫂此行是来求云海法师医病的。”
雪容微微点头道:“法师正在上面把脉,可是有很多人呢!”
“既是如此,”连玉看了看庙门里,确实排了几十人,“我们就早些过去了。”
雪容略错过身道:“官人嫂嫂慢走。”
她看着金官人搀扶夫人迈过庙门门槛,暗道这官人对待嫂夫人真是好极。
将近一个时辰,他们排到前面。
连玉搀扶娘子参拜两位法师。云海大师面露微笑问道:“阿弥陀佛,施主若看病,请坐下把脉。”
夫妇俩落坐案前木墩,钟瑶伸出右肘。法师从容候脉,边看她脸上气色。
“看看舌苔,”他吩咐道。钟瑶略略开启朱唇,大师微微点头道:“女施主罹疾多日,今气血双虚,动辄气喘咻咻,头晕目眩……”
钟瑶惊叹道:“法师说得极是,我还有……”
法师又道:“女施主还有经血行无定期,常有腰痛腹痛难以安寝,而且多梦……”
连玉在一旁道:“法师明察病症,令在下折服啊。”
“故而,”云海法师续道,“多年翘首期盼胎儿,怎奈此疾折磨不得胎孕。”
“这便如何是好?”钟氏急道,“求法师赐药,小娘子不忘大师恩德!”
法师郎言道:“女施主不必心焦,此病宜养宜医,先行服下十余剂汤药,女施主之疾或可去之多半。”
言罢,法师从身旁大布袋中搜寻出数包中草药,一统装进绢袋。
连玉接在手,法师嘱道:“服过汤药,请施主在来取百余粒蜜丸续服。”
“好,”连玉点头,从怀中取出纹银二十两放在桌上。
法师道:“无需那么多,三五两足矣。”
法师坚持不收那么多,连玉只好又换了些散碎。夫妇二人起身拜了又拜,方才转身离去。
尚未走出庙门忽听有个小和尚追来说道:“女施主先行一步,法师请官人施主再过去一趟。”
连玉道:“法师有话,娘子就先上轿吧。”
钟瑶点头:“法师有吩咐,官人去吧。”
连玉折转身登上台阶,云海大师站起来轻声道:“老衲要据实禀告施主,夫人施主久病宫腹症瘕,实难调治。”
连玉道:“请大师想想好办法,在下愿听法师赐教。”
云海法师声音压得很低:“些许药剂可保年内外无忧,但半年之后老衲不再此地,施主可要好生侍奉啊!”
有如晴天霹雳在耳,连玉呆了片刻才说:“这可是真的?”
云海法师又道:“回去好生侍候吧。”
退下台阶,连玉深拜。看到娘子还在路边等候,他径奔拴在树下的白马。想着娘子重疾,心头好生难过。
牵马来到轿边,钟瑶问道:“法师又有何交代了?”
连玉却道:“老法师要我以文火慢熬,要你安心静养,定会痊愈的。”
七、诗画曲江春
盛春的曲江池畔绿树重重,翠鸟欢鸣。春风吹皱一池春水,水面上荡起粼粼绿波。
池畔的芙蓉园里,柳枝摇曳,为长安南郊平添了无限风光。
清早,金连玉自东市直奔城东南曲江池畔,他必须在日出三竿之前到达那里,以便趁着清晨的凉爽欣然作画。
这是他几年来的习惯,每年皆在游春季节来此地写生,即画景观也描游人。他之所以趁此良机来绘画,还有个为钟娘子治病而卖画的缘故。
他已在昨日准备好一切,而且向上司准了半个时辰的假。
出得南城门,一路遥望过去,那曲江连同扩建的江池载载风光历历在目。举目凭眺,游人如织,身穿丽衣的公侯仕女依肩搭背穿行在柳林之中。
再往前行到近前,眼前江水清澈得如镜面一般,江水上早已有了许多船舫木舟,船儿微微游荡着,桨儿悠闲摆动着,给人一种诗情画意般感觉。
曲江依临长安,北接渭水,流经龙首山前,皇家于沿江开凿扩大一段成曲江池,尔后不断在曲江两岸营造出行宫便苑,使其与皇城毗连一体。自初唐以来,长安的父老兄妹皆在每年的三月初前往曲江游春赏景,另外还有一层类似崇拜江神洗心泽面、消灾免难的传统色彩。
眼下,虽然早已过了三月初三踏青盛日,但这里每天仍有许多游人伴侣前来游玩。
连玉在池边石砌的斜坡外选了一处比较干爽的地段,坐下来支起画夹,摊开绢墨颜料。
他边一眼一眼地向水上观景,边一笔一笔地往绢上泼墨,不一会儿便入情入境。
渐渐地,他越画兴致越浓,不知不觉身边已有了围观的人。
“金官人?!”忽听身后有人脆声唤道。
他不由稍稍回头去看,见是个小丫鬟。
他愣愣神,忽然想起她是李纯秀府上侍女红珊。
红珊喜出望外地说:“围了这么多人,原来是金官人作画呢!”
“你怎么会来这儿了?”他不由动问道。
“这么好的天,我拽着小姐来游春的。”
“哦,那,张小姐呢?”
“喏,在那边,她还不知官人在这儿作画呢,很好奇地要我过来看看。”
“哦,是这样。”
“小姐若知是官人来了,不定会多么高兴呢!”
这丫头真是快言快语,连玉暗笑道,当即起身收拾画夹。红珊却说:“不要收拾嘛,就请小姐过来看画吧。”
“你们一来,”连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我岂能画得专心?走吧,过去看看你家小姐。”
离开此处往西走不远,他果然看到雪容小姐站在江堤上。
她面露笑容,客气地朝他摆摆手。
其实,这真是巧遇。她们主仆一路漫步江堤,看到了这位专心作画的人士,但仅仅是背影,而且围观的人很多。此时在江畔,垂钓之人很多,作画之人极少,她因此才注意到。
等到他们走过来,雪容很开朗地先开口道:“先生好雅兴啊!”
“哪里哪里,”他忙开口解释道,“年年都来几天作画的,这是惯例。”
此时她站在石堤上,翠粉春衫绣朵朵桃花,豆绿湘裙飞两行金凤,而湘裙之下微微露出窄窄金莲。
由于衣色或霞光的原故,她的面容比平素红润些。眼里闪现丝丝笑意。
而且她今日梳了个特别的发式---把乌油光亮的长发编成三股合一,一齐盘在右鬓上方,层层叠叠的有些沉坠。鬓上插一朵绢花,与她的春衣上下辉映。
连玉当即坦诚地说:“我们既然巧遇,就搭个伴儿一起转转吧。”
“好的,”她点点头,“难得在这儿闲遇。”
他们往石拱桥下租乘了一只双桨木船,连玉亲自把桨,雪容、红珊先后上了小船。
船儿悠悠荡荡驶向湖水深处,与那些曾经是画中的景色融合在一起,与那些大小游船竞相游冶漂浮。
渐渐的,小船划向南方,那一带湖水里的游船相对少些。
打破了沉默,雪容轻声问道:“嫂嫂昨日诊过病了吧?”
“诊过了,法师说患有症瘕痼疾,”连玉嗟叹道,“无儿无女也罢,这病是一定要治的。”
雪容担心道:“会有那么严重?”
“法师单独跟我讲下预后,那可是内腹里的肿物啊。”
雪容难过地垂下脸来,短暂地又沉默了一阵。
又是雪容先开口,她把双腿微蜷着,尖尖一双鞋头翘载载裙外。
“先生进京来,该有几载了吧?”
“已有三载,我家本在荥阳,家父母已过世,家父曾在府衙做过小吏,我家娘子也是荥阳人。”
看金官人的年纪,她估计也就在三十傍边的样子,长过自己将近十岁,亦是可以称谓兄长的。
却是连玉问起她的家事:“不敢动问雪容小姐家父家母安在?”
“奴家父母两年前谢世,我暂且住在姐姐家有大半年了。”
“小妹昨日往寺院是去看病吧?”他不经意改了小姐称小妹,边划桨又改了话题问道。
“是想,是想请法师看看将来。”
“法师不擅道法,何以为卦?”
“法师从佛缘的角度,留下两句话,细细想来很有道理呢!”
“凭小姐的才学,”他稍做停顿尔后又说,“完全可以选择好的官宦人家。”
雪容臻首无语,水汪汪眼眸移向平静如水的江面。
他想她既然读过诗赋,想必文字的功底应该可以,这样想着便动问道:“小妹既然喜欢乐章,那么诗赋呢?”
“作赋未试过,读诗或作诗,”她莞尔一笑谦和地说,“还想求教先生。”
“无所谓求教吧,时辰尚可,我们就随便聊一聊。”
“近来闲读先人诗作,有一疑义想求教先生。”
“是何疑义如此难得释解?”
“大诗人王维与陶潜先生皆作田园美诗,奴家实难看出两位先生诗意中有何区别。”
沉思片刻,连玉开口道:“王维先生既是诗人又是位画家,善取世间景物而融入诗情画意,因此子美老先生才称赞他是王右丞的。在下个人觉得陶潜先生呢有些不同,这不单是风格不同,品味也不尽相同。陶先生隐居田园,无意在官仕留连,诗作也因此风情恬淡,寄予高远些,尤擅在描写田园风景时生动细腻得心应手。而王先生呢,他位居高官,有品位有俸禄,自然是绅士衣食无忧,生活安逸得很,所以他的描写风景的诗往往恬淡娴雅。比较起来看,两位既有相同处又有不同点,读陶先生的诗可以隐约看得出于恬淡之中流露出来的刚毅,与对世俗不平的豪侠气质,王先生的诗中相对少了些这种气质。”
“金先生的评价有些在理,”雪容赞叹地点点头,“杜甫先生很是赞赏王维先生的隐逸诗,说他的风景诗句比比皆秀句的,而且夸他的风景诗如画一般即自然又真切的。”
“他的山水风情诗确实写得好巧妙,文字方面确实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甚或到了巧夺天工的地步,在下个人觉得稍有不同于杜先生的评议,在下以为陶先生在诗中说到百姓的穷苦,那是真正的穷苦;王先生笔下说穷,他少有生活体验,又怎能让人看了以后感受到穷呢?”
“可是,”她看了看微波荡漾的湖面,又说,“奴家还是很欣赏王先生的五言七言绝句,许多配以音律,传唱于宫苑民间,更易为歌者们利用的。”
“是啊,不仅仅是这些诗容易和乐,”连玉搁下双桨任小舟在水中自泊,“更主要的是天宝年间,玄宗皇帝屡屡发兵征服异邦夷国,促使王先生得以写出了适合出征异国他乡将士离情别绪的绝句,那确是十分打动人的。”
“李龟年先生曾在湘中採访使途中,唱过王先生的五言绝句,名《红豆歌》,”雪容边说着不免朗诵出口:“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好诗啊,”听她吟诵过,连玉由衷称赞道,“真的是难得的一首好诗!”
春日行将爬上三竿,阳光漫漫投射在她漆黑光滑的秀发上。
湖水中倒映出她窈窕身影,粉衫绿裙映在水中,宛如一朵妍丽动人的荷莲。
“金官人累了,”红珊捋捋袖管说,“让奴婢来换官人摇桨吧!”
连玉微微一笑道:“区区划桨小力,整日摇它也无妨的。”
接着续谈诗,连玉先问道:“如此看来小妹才学非浅,可知中唐大历年间屈指可数的诗人有几位?”
雪容当即屈指应道:“卢纶、韩翃、刘长卿、钱起、郎上元、荒甫冉、李嘉祐、李端、李益、司马曙,号称大历十才子的。”
“那么,小妹以为各位才子的诗作如何呢?”
“奴家不敢妄作评议,只是觉得各位才子多是天宝年间进士,适逢安史之乱,”她略又沉思片刻道,“好像难得有人如杜甫先生写的诗那样如泣如诉的……”
“是啊,但总体来看也是很好的。”
雪容忽然想起来,问道:“想必先生也有诗作吧?”“闲暇之中写过一些,”他毫不隐晦地说,“集有几十首名《躬耕》,多是写在家乡时种田时的心境。”
“也是陶先生那种田园诗情吧?”她笑问道。
“有些不一样,写农家的苦累多些,但也是苦中有乐的。”
“苦尽甘来,”雪容不无感慨地说,“苦中的人有谁不盼着有出头之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