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他说出我的名字。呼其图笑眯眯地说：“太绕口，柳……柳……”他嘴里的汉语发音不太标准，似乎找不准发音的声母，他吧嗒着烟袋锅，思索了一会儿，对我说道：“我来给你起一个名字，你看怎样？”
　　 “当然可以，只要你叫得惯！”我有些好奇，不知道他能给我造出一个什么样的新名字。我知道，在这一片草原上，能说几句汉语的牧民可谓是凤毛麟角。呼其图是有过走南闯北贩马经历的人，他会说几句汉语，当然他的汉语从语法角度评价，很难说符合要求的。
　　 呼其图陷入了沉思。他一手端着烟袋锅，一手掐着手指，在算计着，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一是尼克，二是好友录，三是格录瓦，……六是，六应该是……爵罗瓦。对了，爵罗瓦就是六！柳就是六（他认为发音一致，即可翻译了）！”他在沉吟中猛地一拍大腿，向我说道：“就这样，你叫爵罗瓦好了！也就是蒙语数字中的六，听着满响亮顺口的！”
　　 我愕然了，看着呼其图一脸满意的神情，他完全沉浸在对自己能够将我的名字翻译成蒙文的快乐中。我暗自发笑，想象不出若是由他来翻译一篇文章，将会出现怎样令人啼笑皆非的效果。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从此在这片草原上，我被牧民称作爵罗瓦了，而我的真实姓名似乎被人们淡忘了。
　　
　　 3
　　 呼其图的花马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追风”。
　　 “追风”的确是一匹宝马良驹。它奔跑起来肚皮几乎贴着草地，身姿如一张弓，急促的蹄声很有节奏感，犹如悦耳的鼓点。我非常欣赏“追风”的奔跑，看它驰骋是一种享受。它从远处奔来时，身影像米粒般大小，伴着踏起的尘烟就像有一缕烟雾漂浮在草原上。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得得作响的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由远而近，它飞驰而至。看到它抖动着长鬃，踏着轻盈的步伐来到我的面前，总能撩起我想骑上它的欲望。
　　 我幻想能有这样的坐骑，自古男儿追求的就是骏马宝刀，能有这样的一匹骏马，也不枉为在草原上扎根一辈子了。呼其图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哎，爵罗瓦！千万别打‘追风’的心思，它性子烈，你驾驭不了它，还是好好地练习你的骑术，过些日子我会给你弄来一匹好马的。”听呼其图这样说，我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瞧着他的“追风”，心里暗想：早晚有一天我会骑到它背上去，我不信就驯服不了它！
　　 我练习骑马有些日子了，骑的马是一匹性子极其温顺的老马。每当我给这匹老马背好马鞍，兴奋地要跨上去时，呼其图会在一旁对我喊道：“喂喂，爵罗瓦，你忘记检查了！”他提醒我在上马前要仔细检查缰绳、马鞍肚带、马镫带。按照他的说法，这是骑马驰骋中的“三要命”的地方，马虎不得的。我的训练通常都是他在场，由他指点，我在毡包附近的草地上缓缓骑行。他会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动作要领和注意事项，我按照他的话，一丝不苟地去练习。
　　 更多的时候我是偷偷地学习骑术。高吉格日的大黑马和波日特的黄骠马，还有呼其图正在调教的青鬃马，都是我练习的坐骑。
　　 开始是趁他们不在身边偷着骑。我没敢去碰呼其图的“追风”。这匹马的确像呼其图说的那样，根本就不能靠近，就更不要说上去骑了。即便是大黑马和黄骠马，也是不好对付的，叫我吃了不少的苦头，没少被摔下来。但是我从来都是紧紧地拽着缰绳，给胯下的马伸展躯体的空间限制得死死的。马奔跑不起来，即使摔下去，也不会造成大的危险，最多是屁股受苦罢了。经过一段时间的操练，这两匹马我基本上能驾驭得住了。骑着大黑马奔跑，很有一番成功感，这促使我的欲望开始扩展，对“追风”的非分之念越发地强烈了。终于有一天我将这个念头化作了行动。对呼其图的告诫早已抛到脑后，于是我得到了一次终身难忘的深刻教训。
　　 那天清晨，呼其图给青鬃马备好鞍鞯，骑着它飞快地走了。“追风”被拴在毡包前的栓马桩上。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当然不肯放过。我凑到了“追风”的跟前，先是一番“拉拢”，给它递上一把青草，它扇动着鼻翼嗅了嗅，叼到嘴里咀嚼起来。我轻轻地抚摸它的脖颈，温和地和它说着话，极尽恭维之态。见它并没有敌意，小心翼翼地给它戴上辔头，解开笼套绳，翻身跳到它的背上。
　　 “追风”缓缓地转过身躯，慢慢地向草原走去，看着并没有什么剧烈的举动。我心中一阵狂喜：谁说我不能骑它？现在我不是已经跨在它的背上了吗？
　　 我抖动缰绳，催促“追风”奔跑，我觉得它走得太缓慢，远不及我骑着大黑马和黄骠马时的速度，这时我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追风”先是扬了扬头颅，抖了抖脖颈，那状态显得懒洋洋的。当我再一次抖动缰绳，大概力度比先前大了些，它启动了步伐。始料未及的是，我还没来得及体会到骑着它的那种兴奋和愉悦的感受，它在大步跨出几步之后，就狂奔起来。事情偏偏巧合的是，就在我察觉到没法控制它，心里开始发慌的档口，呼其图骑着青鬃马回来了。
　　 呼其图看到我处在危险的状态，飞马向我追来。我听见他在我身后的呼喊，但我紧张得把心思和注意力都集中在“追风”身上了，至于他喊得是什么话，根本就没细想。我体会到了“追风”的速度和力量，只觉得眼角余光中的灌木树丛在飞速掠过。我慌了，暗暗叫苦，心想，无论如何也要控制住自己别掉下马去。但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下一步会面临着怎样的情形。此刻是胆战心惊，所有先前掌握的骑术动作都被惊吓得忘掉了。“追风”狂奔不止，我伏在它背上，心里紧张到了极点。就在呼其图的青鬃马快要与“追风”齐头并进之际，我的灾难发生了。
　　 “追风”为跨越前面的灌木纵身跳跃起来，动作优美而又迅速，身躯向空中跃去，随后在一道流畅的抛物线似的运动轨迹下，它跨过了障碍物，同时也把我抛了出去。
　　 我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扽了一下，身体被反弹，向后腾空而起。刹那间，没有恐惧，没有思维，大脑一片空白，接着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
　　 这感觉惨极了。在落地时，身体与草地的猛烈撞击下，五脏六腑像是被震碎了。接着就是自己的后肩膀和地上砂砾的摩擦而产生的一种疼痛，像是电流袭来，痛苦难捱。更丢人的是，我昏厥过去了。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呼其图老汉的怀里。他抱着我，向毡包飞快地奔跑着。边跑边呼唤着：“爵罗瓦，爵罗瓦！”
　　 我感觉胸腔里有一种不可名状地难受，后背火辣辣的痛，知道自己这一次摔得不轻。看着呼其图跑得气喘吁吁，一想到没听他的话，弄得个如此狼狈的下场，实在是感觉难为情。
　　 “我觉得……我，我……可以的……真是悔不该……不听你的话……”我有气无力地和他说着，脑袋里一阵嗡嗡作响。
　　 “爵罗瓦，爵罗瓦！没事儿的，擦伤了后背，没事儿的！”呼其图在安慰着我。看着他已是五十岁的人了，居然奔跑如飞。他见我醒来，先前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脸上的神情变得平和了。他没有责骂，也没有埋怨我，反倒是呵护有加。这让我感到很惭愧，毕竟是我没有听他的话，才弄出这么一场事故来。
　　 我没体力动弹自己的身体，只好由他摆布。呼其图动作麻利地把我抱进毡包，将我放在桌旁的那张老羊皮褥子上，呈俯卧状趴下。他向我询问着：
　　 “能不能记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记得，从‘追风’的背上摔下来的。”我答道。
　　 “嗯，脑袋没摔坏！”他嘴里说着话，手可没闲着，“嘶啦”一声，将我的那件已经被摔烂了的背心扯掉了，他转过头向我问道，“我喊你勒住马，再跳下去，你没听见？”
　　 “我，太紧张……只听见你在喊，但……”我不好意思回想当时的情景。
　　 呼其图端来一盆水，在我身边坐下，边摆弄着毛巾边说，“幸好马鞍让我备在青鬃马上了，要是有马鞍，你的脚再套进马镫里，今天的事儿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简单了！”他在给我擦拭着后背的伤口，痛得我咧着嘴哼哼着。
　　 “忍受些，我得用会儿工夫，必须将擦破皮肤上的沙子清理干净，要不感染起来就麻烦了！”他手头上的动作轻缓了一些，我能感觉得出，他几乎将我的双肩后部都擦拭到了，可见摔得有多么严重。他给我涂上一些治疗创伤的蒙药，嘴里嘟囔着：“这小子还行，摔了多少次，居然不怕，哎，也是不容易呀！千里之外的阿爸和额吉看到会心疼的！”他居然叹起气来了。
　　 在我印象中，呼其图就是代表着强悍和勇猛，跟温存柔情挨不上边，见他此刻的声色充满了慈爱，听着他的这番动情的话语，我的眼泪在眼窝里打转了。
　　 我忍受着疼痛，幸好呼其图的药还真的止痛，这叫我多少减轻了一些痛苦。他将我的伤口处理完了，告诉我：“喂，你还得遭罪一阵子，得痛几天的！不过，我已经给你用过药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果然像呼其图所说的那样，当天晚上，我开始发烧，高烧三十九度五，直烧得我脑袋发昏，全身燥热。后背的擦伤火辣辣的痛，像是要将我的身体燃烧掉了。我知道这是伤口发炎所致。草原不比城市，这里可没有注射青霉素的地方，现在只能忍着了。
　　 呼其图一晚上未睡，他在照料着我。我喝掉了他给我煮的两大壶加了盐的砖茶，浑身出的汗就像从河里爬出来似的。在快要天亮的时候，我才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以后的一周里，呼其图和高吉格日、波日特轮流看护着我，直到我能走出毡包之后，他仨才像往常一样去照料马群了。我依旧留在栅栏旁的毡包里。我每天的活动范围就在毡包和栅栏两者之间。要做的事情，无外乎是一些修修补补的活儿了。
　　
　　 4
　　 一个月之后，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这天，我修补完栅栏，在毡包门前坐下。看着远处的山峰和脚下的草地，一股思亲念故的情绪萦绕心头。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常常看着草地发呆，想不出自己在草原上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心里理不出个头绪。我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沉闷的马蹄声，呼其图骑着“追风”像旋风一样奔来了。他勒住缰绳，“追风”收住四蹄，稳稳地站在我的面前了。
　　 “喂，爵罗瓦！看到高吉格日老头了吗？”呼其图跳下马。
　　 “他和波日特去山后面的小溪了，马群跑到那里去饮水，他俩赶过去了。”我懒洋洋地回答着呼其图的话。
　　 呼其图对我关怀备至，只是安排一些零碎的杂活给我，不是去照看小马驹，就是去维护和清理马群的栅栏圈。我失望的是，从他上一次提过要给我配备一匹坐骑，但终究未见马的身影。我心里急不可耐，又碍于脸面不好意思说出来，心里总是有些别扭。
　　 “爵罗瓦，你的信！我从你们知青点路过，你的同学给你的。”呼其图递给我一封信，转身上马，一抖缰绳，“追风”奔跑起来。没跑多远，他回头大声向我喊道：“爵罗瓦，你先烧壶奶茶，我回来给你讲马的故事！”说罢一抖缰绳，“追风”撒开四蹄，瞬间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急忙拆开家信，是父亲写来的。除了一番叮咛鼓励，还特意告诫我要注意安全，尤其是骑马，切不可恣意妄为。看着家信，心里暖暖的，远离自己的家，最高兴的是接到家信。但是一见到说骑马的事儿，心里不免有些惆怅，暗想：我岂是安全，天天只是看着呼其图他们骑马驰骋，当然安全了！我想好了，今天就和呼其图好好说说，得说服他，让我和他们一起放牧才是。
　　 呼其图和高吉格日、波日特回来了。他们将马匹拴在毡包旁的栓马桩上，谈笑风生地走向毡包，边走边评论着哪一匹母马刚产下的小马驹是如何地好，哪一匹儿马的步伐姿态是标准走马的样子……我习惯了他们这种豪爽的笑谈声，知道他们照料马群很辛苦，奶茶早就在火炉子上烧得滚开的。他们钻进毡包，大声向我夸赞，说奶茶煮得香，还未进毡包就闻到香气四溢。我明白，大家知道我心里对不能跟他们去牧马正郁闷着，说的话也是让我开心。
　　 毡包中央的火炉子上，茶壶烧得吱吱作响。柳木制成的菱形的围壁上挂着一些皮袋子，靠近门的围壁上挂着马笼头、嚼子、马绊绳和鞭子。围壁下的三个木架上安放着他仨的马鞍子。这地方，我总是捉摸着，什么时候能有我的放马鞍子的木架子呢？那张每天用来吃饭喝茶谈论事情的矮脚木桌，是这座毡包里最为重要的地方。我们所有的讨论和呼其图要宣布他的决定，都是在这儿进行的。桌下周围垫着毛毡，还铺着羊皮，坐在上面很是舒服，劳累一天之后，四人围坐在一起，无论是喝酒喝茶，都会出现令人开心的气氛。
　　 现在，趁他仨喝奶茶聊天之际，我向呼其图嚷嚷开了，提出来要和他们一起放牧。我话音一落地，呼其图老汉没说什么，只是眯着两眼，笑呵呵地抽着烟袋锅。高吉格日老汉和波日特马上就一起打趣我。
　　 高吉格日笑道：“你总得会使用套马杆才行吧？”他眼睛闪烁着一种宽厚和狡黠混在一起的神情，我感到脸上有些发烫。
　　 我知道，这是令我丢丑的一件事儿。我来到这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折断了两根套马杆。高吉格日倒是没生气，他告诉我，“使用的是巧劲，得顺着套马杆来拽住奔跑的马。”而我常常在不经意间，就要将套马杆挑起来，套马杆前端的竹梢横向受力，当然也就被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