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的女儿
就在女子睁开眼睛的一霎间,解放军惊讶地叫道:“烈英,你是烈英?”解放军蹲下去,抓住那女子的肩膀,用力摇晃着,不停地喊着“烈英”的名字。
姬烈英躺在沙滩上,又惊奇地睁开了眼睛,看着解放军军官发愣。
“烈英,烈英,我是何正文呀!你不认识我了?”何正文着急地说。
“啊,正文,是你,你救我干什么?”姬烈英喃喃地说。
“这是为什么呀?什么事还值得这样……”何正文的鼻子一酸,泣声道,“是给向中叔生气了?”
姬烈英眯缝着眼摇了摇头,没说话。
“那是和婶子生气了?”何正文又问道。
姬烈英还是眯缝着眼,摇了摇头,没说话。
“一定是有人欺负你了!”何正文气愤地说。
姬烈英仍然眯缝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这究竟是为什么呀?你说话呀!你咋变成这样!”何正文痛苦地说。
何正文把姬烈英拉起来坐在地上,她仍然不说一句话。
“烈英,你说话呀,你要急死我呀……”
何正文话没说完,姬烈英突然趴在何正文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烈英,烈英……”村头上有人在喊叫。
“我背着你吧!”何正文扶起姬烈英说。
“不,我自己能走……”她话音没落,就打了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被眼明手快的何正文一把抓住。
何正文不由分说,背起烈英朝村里走去。
何正文的母亲听说姬烈英跳河的事,半天说不出话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何正文忙安慰母亲说:“现在没事了,妈不用担心!”
“烈英可不能死,多好的一个闺女呀!是她天天给我做饭,端屎端尿,忙前忙后侍候我!你这个该死的孩子,回来也不先来个信。你要是早来个信,烈英就不会……”
姬烈英知道何正文回家一说,何正文的妈妈肯定会生气,于是就不顾父母的阻拦,跑来安慰说:“大妈,你别这么说。咋能怪正文呢?都是我不好,惹你老生气!”
“我的好闺女,你可不能在胡思乱想了,咱不怕他们!”何正文的母亲安慰说,“正文回来了,你把铺盖搬回去,偎着你娘住几天去吧!”
“我回去就是了,东西不搬了,让正文睡吧。”姬烈英小声说。
“你家有用的吗?”何正文的母亲说。
“我可以和妈睡在一起。”姬烈英说。
“烈英,谢谢你!为我照顾了我妈!”何正文感动地说。
“这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姬烈英低着头小声说。
“大妈,我走了。”停了一会儿,姬烈英说着就往外走。
“别急,叫正文送你回去。”何正文的母亲说。
“不用,我自己能走。”姬烈英继续朝前走着说。
“回来,你回来,要不,大妈我可要生气了!”何正文的母亲高声喊道。
姬烈英只好又走了回来。
“正文,我让你给烈英买的衣服买了没有?”何正文的母亲说。
没等何正文说话,姬烈英说:“大妈,俺不要,你说这个,那俺可就走啦!”
“买了,买了,妈没去信的时候,我都买好了。不知道中意不中意?”何正文说着,从提包里取出一件的确良衬衣和一件方格外套,交给姬烈英说,“还都是新上市的!试试看?”
“俺有穿的,俺不要!”姬烈英推辞说。
“听大妈的话,拿上。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不领情,我心里会难受的!”何正文的母亲说。
“大妈,俺真的不要!”姬烈英着急地说,“留给正文的对象穿吧!”
“我哪来的对象呀?真是莫名其妙!”何正文忙说。
“有对象倒好了,那就不用麻烦你了。这是专门给你买的,我谁也不给,你就不用再客气了!”何正文的母亲说。
姬烈英看推辞不下,转身走了。
“这孩子给我还见外!”何正文的母亲见姬烈英走了,生气地说,“正文,还不带上衣服快去追!”
何正文赶紧带上衣服追姬烈英去了。
晚上,母亲给何正文唠叨起姬烈英来。说:“烈英这姑娘,因为她那个地主成分,还有她爸的那个右派帽子,这几年她可是受了不少委屈!”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过去那个天真烂漫的她,现在变得忧郁寡言,我看她压抑得很!”何正文难过地说。
“今年春天,有几个孩子在幸福河岸边玩耍,东头王家的三小子,不小心滑到了河里,正巧烈英扛着锄头路过这里看到了。幸福河里的水多急呀,她又从来没有下过河,又不会游泳。但她还是跳下河去把小三子救了上来,多么了不起的姑娘呀!”
“这应该能让生产队和公社的干部改变对她的看法了吧?”何正文说。
“哼,这些个没良心的干部才不会呢。小三子的爸爸把这事汇报到大队和公社,要求他们表彰烈英的事迹。你说那些干部说什么?”
“说什么,大好事一桩,表彰呗!”何正文毫不犹豫地说。
“那些干部是你就好了,可惜他们不是你。”
“那些干部咋说?”
“他们说。‘还能表彰地主。再说,她爸爸还是个右派。表扬她,你是站在什么阶级立场上说话?表彰了她影响不好!’多他娘的气人!烈英为了救小三子,受了惊吓,还着了凉,大病了一场,花了不老少的钱。烈英爸妈为了给她看病,变卖了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总算把落下的病治好了。”
“这些干部也太没有人情味了!这是什么样的狗屁干部!”何正文气愤地说。
“我觉着,过去咱用过人家不少的钱。人不能没良心,现在人家遇到了难处,我就偷偷地让老秀才给你写了一封信,想让你寄几个钱来,帮帮她。谁知老秀才是个快嘴驴,我正准备明天会上让人把信捎去寄走,他却把这事告诉了烈英的爸爸。烈英的爸爸来咱家说,‘嫂子,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代表全家谢谢你!只是这信万万不能寄。正文要是接到这封信一看,还以为是家里出了多大的事似的,他还能安心工作吗?’我说这事你说了没用,这钱一定得寄!你说他说什么?”
“我哪知道他说什么呀?”何正文说。
“他说,‘你让正文寄钱就是瞧不起人,我不会要这钱的,我又不是过不去。你如果真让正文寄钱给我,我立马不让烈英进你家门,你就看着办吧!’,像一头倔驴,说完扭头走了。我哪还敢再给你寄这要钱的信呀!”
“毛主席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重在政治表现。他们这是念的哪家的经?”何正文愤愤不平地说。
“烈英念了十二年的书,可她立志要在农村好好干一辈子,脏活累活抢着干,上班走在人家前头,下班走在人家后头,干起活来比谁都卖力。可是,年终评选先进社员,大家都同意选烈英,可是报到上头,硬是不同意。说她不表现好不行,表现好也是假的。你说冤不冤啊,还让人活吗,干什么都要鸡蛋里面挑骨头!”何正文的母亲眼里含着泪花说。
“她照顾你,那些人就不说闲话?”何正文说。
“说,还会不说。南街上的马六生,小学都没有念完,是个半文盲。整天吊儿郎当不正干,但他看上了烈英,几次三番地托人上门来说媒,烈英哪能会同意嫁给他。他就怀恨在心,到处造谣说,‘姬烈英费那么大劲照顾一个病瘫老婆子,还不是为了讨好何正文的喜欢。一个地主的女儿,还想嫁给一个解放军军官,真是自不量力,白日做梦!’”
“烈英听到没听到这话?听到了她会受不了的。”何正文担心地说。
“他就是要说给她听的,她咋会听不到。刚开始听到这话,偷偷地哭了好几回。时间一长,她就当耳边风了,该咋照顾我还咋照顾我,根本不理他那个茬。后来他又到大队、公社反映,说‘一个军属,让一个地主照顾,会出差错的,影响也不好。应该派家庭成分好的可靠的人照顾。’我知道了这件事,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说,‘我就是要让烈英照顾,谁我也不要。别人还得队上开工分,讲条件,烈英心甘情愿是义务,我觉得蛮好!’他们也没办法,只能还是烈英照顾我。他再没辙了!”
“烈英对这些事是咋想的?”何正文说。
“虽然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委屈。但她从来没有懈过气,还是一直要求上进。要不然,她也不会跳河!”
“怎么回事?”何正文问道。
“前天,烈英对我说,她写了好几次入党申请书了,可就是没人理,她就找一个党员谈谈心,征求对她的意见,看还存在什么缺点毛病,好有个努力方向。谁知那个党员却说,‘你还想入党?时下你见哪里有地主成分的人入党的?再加上你那右派的父亲,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她听了这个党员的话,心里像刀子捅的一样疼痛难忍。想想自己受到的那些歧视和不公正的待遇,魂都没了。”
“这个党员咋能这么说呢,也太没水平了!”何正文说。
“这是一个刚入党的新党员,话虽然说的没水平,但是实话。现在有几个地主出身入党的人?一个也没有。一心想进步的烈英,完全崩溃了。她无精打采地回到这个房子里,我见她脸色不好,问她怎么啦,她强作笑脸说,‘没什么!’我就没再问什么。可是,从不说梦话的她,说了一夜的梦话。反复重复的就是‘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吓了一跳,忙叫醒她。我点上灯一看,她的脸色很难看,憔悴极了。她绝望地出了一口长气,一声没吭,就又倒下去睡了。可她没睡着,我听到她在被窝里抽泣。我就安慰了她几句。我怕她想不通,寻短见,第二天一早,我就告诉了她爸她妈。她爸她妈吓得不行,整天不敢离开她半步。今天中午她妈让她帮助烧锅,她说肚子疼,要去趟茅厕。谁知道她会去跳河呀!”正文的母亲说着说着也哭了起来,抽泣道,“要不是让你看到了,她不就完吗?”
何正文听了母亲的话,一晚上都没能睡着。
五
早晨,何正文还在睡梦中,姬烈英就提着一只杀好了的鸡走了进来。
“大妈,我妈说,正文回来了,也没啥慰劳他,只能杀只鸡表表心意!”姬烈英站在院子里说,“放哪啊?”
“你妈也真是的,正下蛋的鸡,杀它干啥!还不快进屋来,昨晚上俺娘俩说话长了点,他还睡着哩!”何正文的母亲说。
“大妈,我给你放在小厨房吧,我要下地干活去了。”姬烈英站在院子里说。
“不行,不行,你还得给我做顿饭呢,别那样腼腼腆腆的,正文又不是外人,你们在一起念书就念了十二年,还有啥不好意思的,快进屋来吧!”何正文的母亲在屋里大声说。
“大妈,那我去给队长请个假!”姬烈英还是站在院子里没进屋,高声说。
“请什么假?不请!我儿子回来了,我倒要看看他们咋着耍威风!大清早起来,谁家女的不都是在家做饭?”何正文的母亲是想让儿子和姬烈英在一块多聊聊,好让烈英宽宽心。
姬烈英听了何正文母亲的话,心里一阵狂跳,脸上一阵阵绯红。因为早晨留家做饭的都是主妇,一家只能留一个。而自己还是个大姑娘,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于是高声说道:“大妈,我去请假了!”
“你不用去,正文昨天一天没好好吃饭了,今早上要给他做顿好吃的。等他醒了,叫他给你去请假!”何正文的母亲在屋里说。
“大妈,还是我自己去请假吧!”姬烈英说完就走了出去。
生产队长看在何正文的面子上,准了姬烈英一天的假。她回来的时候,何正文正在院子里刷牙,她腼腆地说了声“起来啦”,就匆匆走进屋去。
“大妈,做什么饭呀?”
“你娘不是给杀了一只鸡吗?这是一个。再来个辣椒炒鸡蛋,还有我腌的腊肉煎一碗,再拌俩凉菜,,还有你摸的知了猴。六个行了,多了咱仨也吃不完。让正文给你烧锅!”
“不用,我自己行!”姬烈英不好意思地说。
自从何正文回到家,她想的最多的就是她们这几年的变化。何正文入了党,提了干。从他给他妈的信中,她知道他是走的一条笔直的路。但不知道他还看得起她这个过去的同窗好友、今天的庄稼汉吗?他会不会也像别人那样,嫌弃自己是个地主成分兼右派的女儿?
小厨房里,姬烈英刚生着火,就去切鸡肉。何正文走进来,蹲在锅灶里烧起火来。
“你出去休息吧,这厨屋里有烟。”姬烈英说。
“你就不怕有烟?”何正文说。
“我和你不一样!”姬烈英说。
“你和我有什么不一样?”何正文说。
“……”姬烈英的眼眶湿润了,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么说,你有独立作战的能力!”何正文说。
“还是当军官的会说话,俺不懂啥叫独立作战。”姬烈英说着看了何正文一眼。
何正文正瞅着她,两个人的目光正好碰到一起,她不好意思地忙把视线移到面板上说:“我做的饭,你不怕里面有毒?”
“有毒?为什么会有毒?”何正文不解地说。
“连这都不懂,还解放军军官呢,一点阶级警惕性都没有。对地主就那么的相信、放心?”
“原来是为这个呀。对你这样的地主,我一百个放心,我怕什么?”何正文说。
姬烈英看了一眼何正文没再吭声。
柴火烧到了锅门外面,何正文也不动一下。姬烈英扭脸一看,见何正文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就不好意思地说:“看什么看,不认识啦!小心烧了你的眉毛!”
“我想看。你还和过去一样,不,比学生时代更美了,更可爱了!”何正文说。
“你就别说胡话了,连点阶级立场和阶级观点都没有。什么美呀爱呀的,不知道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就快烧你的锅吧,小心犯错误!”姬烈英故意上纲上线地说。
“哎呀——”
何正文忙抬头一看,见姬烈英右手紧紧握住左手的食指,忙说:“怎么啦?”
“没什么。”姬烈英呲牙咧嘴地说。
“是菜刀切着手了吧?”何正文忙站起来帮助姬烈英包扎伤口说,“有只鸡就足够吃的了,就不用再切猪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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