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此刻的兴奋超出了刚才在萤火虫区：“今晚收获太大了！”
　　 “没白来！”林待殷同样兴奋地说。
　　 地铁站就在前面了，林待殷加快了脚步。
　　 “你推着我再走一段吧！我还想看看路边的那些建筑。”慕容向着身后的林待殷侧过脸来。
　　 “好的！”林待殷说着，放慢了脚步。
　　 林待殷推着慕容走上了一条两侧都是建筑的马路。路边绿化带后方的建筑缓慢地从他俩的的身侧向后移动着。一组高低有致的大楼在夜空下耸立着，笔直的外墙之间的黑色天空反差出楼宇间的呼应，耀眼的装饰照明驱走了夜幕下的冷寂。
　　 “现代化的建筑给人视觉的冲击，是大城市前进的标志。”林待殷注视着这几幢大楼说。
　　 轮椅继续滚动着，一排并不是很高，但造型精致的建筑出现在视线里。高高的铁栅栏后面是浓密的树荫。每个窗户上端的装饰花纹在斜侧照射过来的灯光下显出曲折的立体感。
　　 “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我也很喜欢。很高雅！”慕容赞叹道。
　　 林待殷那鉴赏力的目光在那些外墙上慢慢移动着：“这些是简化过的巴洛克风格，如果完全按照古典风格来建造就太复杂了，也不完全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观。”
　　 迎面而来的住宅楼，斜屋顶的民族风格又是一种风情。三层的屋顶一片比一片大，盖住了每一幢楼宇，最上面几层外墙的深色古朴凝重，半藏在大格框后面的玻璃窗营造出外墙的中国风格。
　　 林待殷推着慕容，轮椅在一个转弯处从大楼下经过，他俩从下方看着大楼的屋檐。
　　 “这也是融合了现代风格的仿古建筑，如果是纯古的建筑就会让人觉得太苍凉，太冷。”
　　 慕容仰着头问林待殷：“这参照了那个朝代啊？”
　　 林待殷低下头来看了一下脚下的路，说：“也说不上是哪个朝代的吧！这简朴的屋顶倒有些像是汉代的。汉代的建筑厚重，有种接地气的感觉。”
　　
　　 七
　　
　　 林待殷拿着一个灰色的包装袋走进病房。慕容一脸欣喜：“舞鞋买来啦？”
　　 林待殷把包装袋放置在床头柜上。慕容拿起包装袋，顺着那上面的拉链拉开了包装袋。
　　 慕容坐在床沿上，穿上白色的舞鞋：“我们平时拿到新的足尖鞋，都要反复掰鞋子，这样可以把足尖鞋掰得软一点。”
　　 林待殷看着慕容脚上的舞鞋：“噢，这样的啊！”
　　 “世界级的芭蕾巨星每年要穿坏上千双足尖鞋呢！”慕容打量着林待殷，“你站过来！”
　　 林待殷笑了，他站到了慕容的面前。
　　 “你把右小腿平放在地上，左腿成弓步。”慕容下唇微微的上翘又出现了，“好！举起双手托住我的腰。”
　　 林待殷双手托在了慕容的腰上。
　　 “仰起脸来看着我！”慕容轻声命令道。
　　 林待殷等待着慕容的芭蕾造型。
　　 慕容踮起了右脚尖，向后伸展的左腿高过了水平线，脚掌向着右侧微微弯曲着。她的胸部向前挺着，头部后仰，脸部朝向天花板，脖颈至胸部拉伸开了一条美丽的曲线。双臂向身后伸展着。
　　 林待殷看着慕容尖尖的下巴，他好像看到了舞台上的“奥杰托”。
　　 慕容完成这个造型后，身子向着林待殷探下来：“头再向上仰一点！”
　　 慕容伸展的左腿向上举起，几乎与地面成了垂直。她的脸和林待殷的脸在极近的距离上，两人的鼻尖相对着，林待殷已经感觉到了慕容鼻孔呼出的气息。
　　 慕容微笑的表情一定是舞台上这个造型规定的。她黑亮的眸子盯着林待殷，最后下唇微微动了一下，显然这个脸部向下的造型难以做出那个嘴唇上翘的表情。
　　 慕容盯着林待殷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站直了身子，微微喘着气。
　　 林待殷看着慕容的脸：“我站起来了哦？”
　　 慕容的食指和拇指轻轻掩在嘴上，偷偷笑着：“好了啊！还跪在地上干什么，想求婚啊？”
　　 林待殷也止不住笑了，他上前扶着慕容。
　　 周一曼从病房路过，她看见林待殷后在门口站住了：“小林你来一下！”
　　 周一曼看着林待殷向她走去，转身在前面走了。
　　 “你怎么能带屿鸽去那么远的地方呢？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周一曼在走廊里边走边说着。
　　 “我劝她来着，再说放松一下心情也没什么不好嘛！”林待殷和周一曼并肩走着。
　　 到了办公室门口，周一曼先一步进了门。林待殷跟在后面。
　　 林待殷看着站在灰白色写字台边上的周一曼：“我反复考虑过的，一路上没让她走路。都是推着她走的。”
　　 周一曼指着写字台对面的棕红色椅子对林待殷说：“坐下来说吧！就去了深林公园吗？”
　　 林待殷仍旧站在原地：“回来的时候，慕容想看建筑，我推她走了一段路。”
　　 周一曼瞄了眼林待殷的腿：“走了多少路？”
　　 林待殷笑着说：“还好，没多远。”
　　 周一曼“唉”了一声，对林待殷说：“你去忙吧！”
　　 林待殷走进病房，慕容双臂架着拐杖在练习走路。见林待殷回来，关切地问道：“周护士批评你了吧？”
　　 “也没说什么，我知道她不会告诉王医生的。”林待殷看着自己的斜前方，双唇间稍稍张开着。
　　 “那就好。”慕容笑了一下，转过头看着窗外的阳光：“晚上再到河边去走走吧？”
　　 “好的！”林待殷转过脸来应了一下。
　　
　　 傍晚，林待殷推着慕容的轮椅走出病房，慕容说：“等会儿锻炼一下走路。”
　　 林待殷松开轮椅车手柄，返身要回病房。
　　 慕容说：“不要拐杖了啊！你帮我练习。”
　　 林待殷没说话，推着慕容朝前走着。
　　 轮椅沿着小路滚动着，在草坪边缘停了下来。林待殷扶着慕容站起身来，他双手托在慕容的腋下。慕容一步步艰难地走着。
　　 “你少用点力气！”慕容说。林待殷的双手只是轻轻地垫在慕容的腋下，慕容的眉头皱了一下，还是一步步走着。
　　 “你松开手让我试试！”慕容喘着气说。
　　 林待殷在慕容的前面随着她的挪动后退着。慕容的身体每次下沉，林待殷都会向她伸出双臂，等慕容直起身子他再回到自己原来的站姿。
　　 “休息一会儿吧！”林待殷建议到，他站到慕容的身侧，挽住她的胳膊。
　　 慕容接着向前走着，突然，她身体向前倾倒下来。林待殷慌忙上前，慕容一下子倒在了林待殷身上，顺势双臂抱住了林待殷的脖子。
　　 慕容微微喘着气，把头倚在林待殷的肩上。她这样站了一会儿。
　　 林待殷笑着说：“再练一会儿就回去吧！”
　　 慕容推开林待殷：“不想练了！”
　　 林待殷伸出双手想要扶她，慕容面有愠色地说：“我自己站一会儿！”
　　 林待殷小跑着推来了放在路边的轮椅。他让慕容坐上轮椅。
　　 “胆小鬼，虚伪！”慕容稍转过脸瞥了眼林待殷，随后把头转到相反的方向。
　　 林待殷面对着突然怒色的慕容，显得束手无策。
　　 “你以为你很高尚，是吗？”林待殷的沉默更加激怒了慕容。
　　 林待殷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他必须立刻接上慕容的责问：“在你康复其间，我不应该让你生气。”
　　 “你的耐心，你的温和其实都是为了表示你的自尊，你的高贵。如果当时我对一个看见过我身子的男护士感到尴尬，我完全可以要求周一曼给我换一个女护士的。你这样一个思维细腻到了微观世界的人难道看不出来吗？或许看上去高尚得出格的人比普通人更自私。”慕容在讥讽着。此刻，她那经历过无数大场面的面容让林待殷感到慑人的威严。
　　 林待殷说：“我的职责是帮助你康复，我没有权利索取什么。”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慕容脸上尽是冷漠。
　　 林待殷向后退着，在十几米远的地方站住了。慕容双手滚动着轮椅的外圈，轮椅上了小道，缓缓沿着河边前进。林待殷远远跟在慕容后面，严格地控制着脚下的步伐，有时候稍稍离慕容近了，不得不停下来等一会儿。
　　 最后，慕容的轮椅停下来了，林待殷走上前去。他推着轮椅向着大楼慢慢走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林待殷坐在休息厅的那一排椅子上默默地看着江边的夜景。他静静地坐着，双肘撑在腿上，两只手掌托着脸颊，继而一只手松下来随意地摆放着腿上，想必这两个动作反复交替过许多次。
　　 大玻璃一侧的姬珊瑚像是许多绿色的纤细手指，高低错落着指向天花板。另一侧的垂叶榕一片片小叶子自然伸展着，像是从远距离看到的一棵大树。若不是这两个盆栽，独坐的林待殷会显得更孤寂。
　　 走廊里传来“笃笃笃”的拐杖触及地面的声音，有着橡皮垫的拐杖腿触及地面原本是不响的，只因这寂静的走廊才听得出这缓缓的节奏声。
　　 林待殷像是还沉浸在思绪里，待那声音来到近前，他才猛地抬起头来。
　　 慕容站在他面前：“对不起，我态度不好，请你原谅！”
　　 林待殷无神地看着自己的前方：“没什么！”
　　 慕容仍旧站在那里：“这么晚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
　　 “你也坐一下吧！”林待殷站起身来去扶慕容。
　　 慕容先把一只拐杖平放在身边排列的几个蓝色空椅子上，再把另一只拐杖也摆放好。自己坐了下来。
　　 林待殷把身子靠在了略微后倾的椅背上，一只手随意地握着另一只手的拇指。他这样子坐了一会儿，说；“其实我没那么高尚，我当时来这里只是为了躲避现实。”
　　 慕容满脸诧异，看着林待殷。
　　 林待殷继续说着：“在我读《景观建筑设计》即将毕业时，我遇上了一场车祸。当时疼得我昏死了过去，等我醒来时才发现我失去了右小腿。”
　　 林待殷说着看了眼自己右脚上的鞋尖，慕容惊愕地看着林待殷：“你右小腿是假肢？”
　　 林待殷朝自己的胸前微微点了一下头。
　　 慕容满脸愧疚，这种自责的表情在密友间极难出现，却是发自心扉深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还让你走了那么多路。”
　　 林待殷沉浸自己的回忆里，倾吐着积蓄在内心的痛：“我来这里后，才发现我不仅是想躲避周围的熟人，我其实是觉得在许多丧失部分生理功能的人之中能找到心理平衡，能自我安慰。我害怕听到从前的熟人有了幸福婚恋的消息。我只有把我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让繁忙的工作来忘却内心的痛苦。后来，我从病人的康复中得到心灵的安慰，渐渐走出阴影。可有时候静下心来，还是止不住心里的伤痛。”
　　 慕容的眸子向着一侧闪了一下后继续看着林待殷，眼神比刚才更多了分诧异。
　　 林待殷只是把脸稍稍朝慕容侧了一下，他知道慕容此刻眼神里的内容。
　　 “那场车祸以后，我永远失去了爱的权利”，林待殷茫然地看着前方那个姬珊瑚的黄紫色花盆，那个长方形花盆上面烧制的两片陆地的图案隐约像是两个小岛，一叶扁舟，几只飞鸟，染就一副咫尺的苍凉。“在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敢看恋爱的影视剧，我甚至更欣赏孤独老人和儿童题材的摄影作品。”
　　 慕容表情丰富的脸已经变得满是温情：“可你现在的心灵不是升华了吗？悲情真的可以上升为美的！只需你原本就是善良的！”
　　 林待殷侧过脸看了慕容一眼，目光含着感激和宽慰：“是的，在照顾每一个伤员康复的过程中，他们每个人感情变化都让我陪着他们走过这个过程。看起来好像是我在给他们心理上疏导，那种细致的疏导过程也感染了我。我后来真正觉得我离不开这个工作了，发现我完善了自我。”
　　 慕容的眼神反倒渐渐阴郁起来，两人默默地坐了很久。终于，林待殷看着慕容说：“回去吧！”
　　 两人一步步向着病房走着，夜阑人静的走廊显得空荡荡，像是这层楼只有他们两个人。
　　 林待殷把病床上歪斜的枕头摆正，扶着慕容躺下，他自己坐在椅子上。慕容把身子朝着窗户的方向转了过去。她静静地躺了很久，那线条柔美的后背开始微微抽动，那是没有出声的，来自心底的哭泣，直到她渐渐进入梦乡。
　　
　　 八
　　
　　 慕容在房间里练习着走路。周一曼走了进来，护士特有的轻盈脚步往往不易引起人的注意。
　　 她照常是挂着淡淡微笑，那微笑仅仅是比严肃放松了一个等级。
　　 “小林不在啊？”周一曼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下。
　　 慕容笑了，笑得很灿烂：“他替我买水果去了，马上就来的。”
　　 周一曼转身就要离去。
　　 “周护士！”慕容叫住了周一曼。
　　 “嗯”周一曼转回身，注视着慕容。
　　 “那天晚上是我不好。”慕容轻轻向着两侧晃动着脸，“我让他推着我走了好几公里的路！”
　　 周一曼打量着慕容的面部表情。
　　 慕容微微低下头：“我才知道，他受过那样心灵的伤痛！”
　　 周一曼上前一步，一只手在慕容的肩上抚着：“小林是我遇见过的最善良的人。你记得吗？你来的第一天，我说没有女护士是我撒了谎，因为我想让最优秀的人照顾你。”
　　 慕容动情地看着周一曼：“谢谢你，周护士，真的谢谢你！”
　　 周一曼微张的嘴又像是吸了口气：“我当时这样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觉得他来照顾你没什么好忌讳的，现在想想我这个念头简直是残忍！”
　　 “周护士你不要这样想，他会有好报的”慕容眼眶中溢出了泪水。
　　 “我时常在想，上天对这样一个优秀的小伙子怎么这样的不公平！”周一曼转过身向外走去，似乎也是为了掩饰自己脸上流露出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