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看着周一曼的背影从门口踩着一道弧线走了。她现在最希望的就是在出院以前再和林待殷出去一次，她想把对林待殷更多的印象留在记忆里；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方式感激林待殷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周日的早上，林待殷已经是外出的装束走进慕容的病房。淡灰色的短袖体恤衫窄窄的一圈半立的黑色领子，领子开口的黑色间点缀着白色的斑点，两粒乳白色的扣子随意解开着。
　　 慕容坐在床上斜着脸看着林待殷，嘴角又出现了挑战的微笑，只是这微笑变得更温暖了：“你先出去一下！”
　　 林待殷倒退两步后转身出去，拉上门等着。
　　 “进来吧！”慕容叫道。
　　 慕容换上了一条白色的无袖连衣裙，两条胳膊看起来格外白皙。洁白的皮肤从不怕白色的陪衬，这明度最高的白色没有半点哄眼球的虚饰，尽展女性肤色最高端的雅致。
　　 慕容的白色连衣裙让林待殷想象着舞台上的“白天鹅”，她现在坐着也显出芭蕾女演员体型含蓄的曲线和修长。
　　 林待殷推着轮椅在走廊里走着。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把播放器带上。”林待殷快步向着男护士更衣室走去。
　　 慕容一直看着林待殷的背影，直到他返回时正面对着她。他那件棉质的Ｔ恤束在浅蓝色的薄牛仔裤里，发亮的皮带扣横在人体的黄金分割线上。棕色的皮质步行鞋触及防滑地听起来是皮鞋有节奏感的声响。他甩动手臂时肩膀向着两侧微微摇摆着，这不是腰肢的僵硬，而是运动中的躯体从双肩释放着力量，是潇洒的自然流露。
　　 列车在向前运行，距离林待殷和慕容远一些的那个车门边站着三个少女。
　　 一个马尾辫扎得向后挺起的女孩子用肘子轻轻触着她身边的同伴，那音量低得几乎就是气流的声音了：“哎哎！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优秀的一对。
　　 列车平滑地驶入一个车站。车门拉开前，刚才被触及的那个女孩转过头来很快看了眼慕容。她悄声说：“那女的好像是慕容屿鸽。”
　　 列车关门启动了，站台上的少女们都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车厢的方向，那样子显然在谈论着刚才看到的一切。
　　 明媚的阳光下，绿带中所有的细节尽收眼底，甚至都无法和那天晚上看到的夜景去一一对应。宽阔的草坪上，一株株黄杨靠近小路边。伴随着淡彩色地砖铺就的小道蜿蜒着。绿地纵深处，桂花，紫薇，香樟，女贞往往簇拥出一片树林。
　　 一株黄杨树边，两只白色的蜗牛雕塑像是刚刚爬临这一小片树荫.蜗牛的两只触须在探着路，它们平铺在草地上的身子有一段微微拱起的弯曲，给人动感的视觉效果。
　　 林待殷说道：“这白色用得好！简洁，也能反衬出草地的青翠。尺寸也恰到好处，应该和中型宠物狗差不多大。自然界体积很小的生物艺术造型不适合做得太大的，会让人厌恶甚至恐惧。”
　　 慕容眼睛一亮：“还真是那么回事呢！”
　　 林待殷回头望去，成排的住宅楼在远处像是静止的画面，听不见那里孩子们的喧闹声；唯有静心看去，才能觉察出天上的白云在极慢地飘过。
　　 “你看这个！”慕容指着前面，她那略显夸张的兴奋一看就知道她是很久没有接触大自然了。
　　 转弯拐角处，一个树桩造型上，一只雀儿站在巢边在给自己的孩子喂食。三只小雀儿向上张着嘴，伸长了脖子。刚刚落下的亲鸟张开的翅膀还没来得及收上。那栩栩如生的动感，让人仿佛也听见了小雀儿“啾啾”的鸣叫。
　　 林待殷赞叹到：“好！关键这个雕塑的位置放得好。这里很幽静，你才会去想象这其中的动感，尤其是小鸟的叫声。如果放在入口处，有汽车声和人们讲话的干扰，作品的效果就要打折扣了。”
　　 轮椅经过一架灰色金属的小桥。小桥几乎没有坡度，林待殷推着轮椅不用加力。慕容顺着桥下的小河望去，远处一座灰白色的小桥，岔开的桥墩扎根在小河的两岸。几株大柳树却没有遮住小桥任何一角。河面上，半圆的桥洞和她在水中的倒影亲和成了一个完整的圆。桥身灰白的身影被微涟拉得长长的，映衬着一湾碧绿。
　　 轮椅在林待殷的推动下向前滚动着，两个人都没有太多的话，像是怕打破这一片绿色的宁静。
　　 林待殷的表情渐渐庄严起来，他的视线集中在了一片棕榈和芭蕉阔叶交错的绿影间。挨着树林，一个扁平的台子上是一个少女的雕塑。她深跪在地上，脸部依贴在小提琴的琴盒上，蓬松的短发大弧线卷曲着从额头延伸至后颈。那眼神已经沉浸在乐曲里，造型是没有琴弓的，却让人感到琴弦上拉出深情的旋律。她美丽的腰肢和大腿的曲线仿佛也融入了起伏的乐音。
　　 “太美了！”慕容轻轻赞叹着。
　　 “是的啊！雕塑和音乐、舞蹈也是相通的，你不觉得她用小提琴在表演舞蹈吗？”林待殷启发着慕容的舞蹈想象。
　　 “这个跪在地上拉小提琴的动作就是夸张的，而舞蹈就是许多夸张的造型组成的。”慕容流利地谈着对舞蹈的见解。
　　 林待殷沿着慕容的思路述着：“那种站着拉琴的造型已经用得太多了，这个跪着的姿势不单单是为了新颖，更能表达内心的投入。还有边上的棕榈和芭蕉太协调了，姑娘的夏装永远都不会冷。”
　　 慕容这次几乎完全转过头来看着林待殷。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送给他一个淡淡的微笑。
　　 林待殷回报了一个微笑给慕容后，目光浏览着两侧微微起伏的绿地。当他的视线回到这条小道时，前方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少妇背影让他的目光凝固了。少妇乳白色的棉制衫盖住了腰间的皮带。灰色的大裤脚仍旧遮掩不住腰跨的美丽曲线。顺滑的短发微微向内的弯曲盖住了全部的脖颈。后背的低开领上有一截白皙的皮肤。
　　 年青的妈妈在用最柔和的声音和车里的孩子说着话，这是亲子间无形中约定的，是心灵的默契和沟通：“小河里喷水了，那是水花！”
　　 她想必是知道稚嫩的孩子是不能完全听懂她现在说的话，但这甜声细语将把她的希望注入孩子的心田，不久后，孕育的种子会吐出预期的嫩芽。
　　
　　 她欠着身子和孩子说着话，更显出腰肢的婀娜。
　　 长长的小道蜿蜒至很远，在可见的视线里没有岔道。林待殷加快了脚步，少妇听见了轮椅的车轮声本能的把婴儿车向着一侧让了一下，却还在喃喃地和孩子说话：“那里好多红花！”
　　 轮椅从少妇身边快速通过，林待殷的脚步并没有慢下来。他俩渐渐和少妇拉开了距离。
　　 “待殷！是你吗？”少妇甜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待殷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少妇推着婴儿车，两侧草坪上的紫薇树满是粉红的花朵，染红了这一片绿荫。她似乎走得很快，那优雅的脚步却像是放慢的镜头。
　　 “我一看背影就是你。这几年你好吗？”少妇凝视着林待殷，秋水似的眸子在等待着林待殷的回答。
　　 “挺好的！”林待殷的脸上下微微震颤了一下。
　　 坐在轮椅上的慕容禁不住侧过头来听着林待殷和少妇的对话，随后再把脸转回去看着那一株株的紫薇树。
　　 “那就好！”少妇这三个字的吐音特别轻，像是在呵护这个她希望的结果。她眸子里甚至有隐约感觉得到的晶莹，“上个月我在书店看到两本你写的书：《音乐在伤病员康复期的作用》和《城市雕塑之我见》。写的太好了！没有亲身经历过护理工作的辛劳是绝不可能有这种深刻体会的。”
　　 林待殷淡淡的笑容聚集在眼睛周围：“随便写的！”
　　 少妇的汗衫无领的收口上端却有着两片小小的翻领。微紧的上衣包裹出了美丽的曲线，额前的发丝被分向了一侧。她说话间和看人的时候流露着温婉的书卷气：“只有你这样的经历才能刻骨铭心地悟出常人无法洞察的那些细节。”
　　 这句话也触动了她的伤心往事，她转过头去看着不远处那一弯小河上的喷泉，喷泉薄薄的水花像一朵透明的花朵，温柔地溅落在清澈的水面上。
　　 林待殷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看着少妇。
　　 “爸爸！”婴儿车上的小女孩突然冲着林待殷叫道。
　　 林待殷此刻才发现她就是上次在医院走廊里的那个小女孩儿，慕容也转过身来看着。
　　 少妇抚着孩子的头发说：“上次妈妈说过，在医院看到一个长得很像她爸爸的人，我当时就肯定是你。”
　　 女孩接着叫着：“爸爸！”
　　 少妇弯下身子把女孩儿从车里抱起来，把她递给林待殷。
　　 林待殷接过孩子，抬眼望了一下绿荫后的一排排楼房：“你住在这里吗？”
　　 “结婚的时候就搬到这儿来了。”少妇的微笑是苦涩后绽放出来的，甜得很真挚。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林待殷的胸前，“他长得像你！”
　　 林待殷看了眼少妇，垂下眼帘看着地面。
　　 少妇看着慕容的背影说：“很忙吗？
　　 林待殷做了个标准的口型：“还好！”
　　 少妇看着林待殷的眼睛说：“那就不打扰了，你忙去吧！”
　　 “那再见了！”林待殷转过身之前注视了一下少妇的眼睛。
　　 林待殷推着轮椅，看着小路的尽头。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推过轮椅。
　　 “待殷！”少妇在几十米外叫着。
　　 林待殷转过身来。少妇举起的手在空中摆着：“多保重哦！”
　　 林待殷点点头，右手在空中摆舞着。
　　 轮椅滚动着，车轴间发出“嗒嗒嗒”小钢珠的声响。慕容看着前方那些被花朵染成粉红色的紫薇树：“她真漂亮！”
　　 林待殷停了下来，从皮带上解下灰白色的播放器。他选好了曲子后，把播放器重新挂在皮带上。《片片枫叶情》悠扬的小提琴旋律在他俩的四周回荡着，像是在倾述一个难忘的故事。
　　 林待殷始终没有说话，轮椅转弯后，前方是一个出入口的广场,马路对面那一大片绿色后面的楼宇显得格外幽远：“她能这样叫住我，我知足了！”
　　 天空成湛蓝色的时候，慕容和林待殷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夜景。那幢大楼底部四周的草坪、树木和水系在柔和的灯光下隐约的让人产生遐想。大楼后面，远处的楼群成了模糊的天际线。
　　 慕容转过身来，两脚交替时，左脚虚踩了一下，上了床仰卧着。她把头向着林待殷倾斜着：“她后来没有和你在一起，却能够了解你的内心。我看得出你们当年刻骨铭心的爱。确实是这样的，如果不是这样的磨难，你对音乐的领悟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深度。”
　　 林待殷也坐回到椅子上背对着窗户，他两手的十指交叉着放在身前，目光在自己的回忆里：“虽然有时候也会感到痛苦，但还是可以慢慢抚平的。当时我确实痛不欲生，伤痛和心灵的痛交织在一起。有一次，一个护士女孩子放开了音乐让我听。我听了更是流泪不止，觉得所有的抒情曲子都是痛苦的倾诉，好像每一个音符都是为我创作的。”
　　 “好深刻啊！”慕容情不自禁地说。
　　 林待殷朝慕容看了一眼：“就这样，我每天听那些悠扬的曲子，从开始的流泪变成凄美的感受。我开始去寻找音乐本身表达的内容，想象着每一个旋律的画面。当代的世界名曲几乎都听遍了，精神世界慢慢充实起来。后来虽然也流泪，但这泪水已经不是开始的绝望，而是感触的动情。”
　　 慕容朝着林待殷身后的窗户看了一眼：“是的，听音乐的时候会暂时忘却痛苦，停下来后又会想起痛苦。反复听下去就会产生心灵的升华。”
　　 林待殷脸上出现了微笑：“这个过程可能很慢，润物细无声。但土壤毕竟湿润了。”
　　 慕容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她沉默了片刻，说：“我好想跳舞！”
　　 林待殷说：“再过几天看看吧！”
　　
　　 九
　　
　　 慕容已经可以勉强不用拐杖走路了，林待殷也被调配到了新病人的房间。这天早上，林待殷从慕容的病房门口走过。慕容站在门口，一只手靠在门框上，像是等了他一段时间了。
　　 “你来一下！我问你。”慕容说着回身向屋里走去。
　　 林待殷跟在慕容的身后，问：“什么事？”
　　 慕容注视着林待殷的眼睛：“你护理过那么多伤员了。你告诉我，我小腿老是贴不上大腿，最后能好吗？”
　　 林待殷直视着慕容，眼神却缺乏坚定：“这个只能根据每一个人的具体情况了。也只有到了最后才能确定啊！”
　　 慕容把脸向着一侧转过去：“你一直不敢对我说真话。”
　　 林待殷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我一直都希望你会是最好的结果。医学上本身就没有绝对的东西。”
　　 慕容的目光里读得出那种希望很久却迎来的失望，甚至有一丝恐惧在里面。她茫然地站在那里，眼神里仍流露着渺茫的希望：“我找王医生去！”
　　 慕容朝门口走着，林待殷走上前去搀扶着她，她轻轻拨开林待殷的手：“你先去忙吧！”
　　 慕容来到王医生办公室。王虹显然刚上班，她抬起双手整理了一下脑后的发夹，两个肘子向前挺起，眼睛看着自己的前下方。桌上放着她带来的黄色包装纸的早点。
　　 “屿鸽，有事吗？”王虹问道，嘴角和双眼的笑容很妩媚。
　　 “王医生，我的腿最后能完全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吗？”慕容问道。
　　 王虹的手掌指着对面的椅子说：“坐一下吧！”
　　 慕容依旧站在那里。
　　 王虹目视着慕容说：“我们一直在尽最大的努力的，如果再过些天仍旧不能恢复……”
　　 慕容站在那里，木然地看着王虹。
　　 王虹走到慕容的身边：“这个对生活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就是骑自行车恐怕难了，还有游泳的蛙泳。但还可以游自由泳，可以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