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五日之后的那天，刘云舟早早就起来了。他对着脸盆里的水照了又照，感到自己整个人看上去还是蛮精神的，心中微微放松。找了那日穿过的青衣，从自己的箱底摸出一把以前娘亲留下的簪子，就往南峰山走去。
　　 这日，天朗云清，从县城一路到南峰山，其实并不远，只要过一条街，一座桥，一条小路就能到达。刘云舟这天特别的神清气爽，一路走一路哼着曲子，慢悠悠地朝白姑娘的竹舍走去。经过那条小路的时候，看到一条小青蛇躺在路旁，血肉模糊，大概已经死了。刘云舟突然想起那日白素递过来的竹叶青酒，当日白素的酒，大概是植物做的，如果用真正的竹叶青蛇酿酒，不知道会怎么样？刘云舟没有细想，就捡起那条蛇，装进随身带着的腰包里，兴高采烈地往白素住处奔去。
　　 到了竹舍近前，门轻掩着，白素正站在向日葵下，一身素白的裙子，显得她好像世外之人似的。刘云舟忍不住一声轻叹，美人啊，只要在哪里轻轻一站，便到处都是风景。一身素衣，在向日葵金黄色的花朵之下，显得是那样的清丽脱俗。她看到刘云舟的到来，转头婉儿一笑：“你来了？！”
　　 “恩，我来了！”刘云舟大步上前，笑意上扬，“姑娘想得如何？”
　　 白素叹了口气：“这几日，我几番思量，都未能定夺。我有一姐姐，在外地，我是想明日去外地一趟，问过姐姐后，再给你答复。婚姻大事，不能儿戏，我自己一时无法定夺。”白素轻轻地道，“与公子，缘分必定不薄，能够相逢多次。只是认识公子毕竟还短，白素自幼无父无母，姐姐一直是白素的依靠，所以我想，我必定得问过姐姐方好。”
　　 刘云舟轻抿了一下嘴道：“那是自然，时间短，可以慢慢变长。姐姐不同意，可以等到她同意。只是你自己，心里认可我才好。人生大事，很多时候还是要自己同意的。我和你一样，都自小无父无母。所以，我能够决定我的事情，只要你点头，我立刻陪你去见你姐姐。”
　　 白素一愣，转头望向刘云舟。刘云舟的目光坚定而执着，笑意中带着无比的期许。白素顿时觉得心中好似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一阵狂乱。她避开刘云舟的目光，道：“那，也好。”
　　 如果，他知道自己和姐姐都是蛇类修成人身，如果他和许仙一样，容易被别人的说服改变自己当初对姐姐的爱情，那么，这个人，是不是也会有一天，等自己现出原形的那天，被活活吓死？
　　 白素发傻似的轻轻一笑，既入妖道，又怎么敢奢望和人一样的感情？
　　 “白素，这个给你！”刘云舟拿出簪子，塞在白素手里。而后，又从腰间的包里取出那条竹叶青，道，“这条蛇洗洗，拿来浸酒。”
　　 白素原本还在发傻，目光触及到小青蛇时，顿时一阵惊呼：“青蛇？！”随即倒退了几步，脸色苍白成一团纸色。
　　 刘云舟点点头：“是啊，青蛇，大概刚死在路上，我捡起的时候还流着血呢，想必是新鲜的，浸酒挺好！”
　　 白素的脸凝固了，身子僵住着：“青蛇，青蛇，青蛇！”随即转身，逃命似的跑回竹舍房间里，一下子关上了门。
　　 刘云舟一愣，又呵呵一笑：“我倒是忘记了，人家一个女孩子，怎么不害怕蛇呢？唉，女人嘛，到底还是胆小啊。”说着，笑嘻嘻地继续往竹舍里面走去，来到那口大缸边，想清洗一下小青蛇。
　　 大缸看上去很深，里面黑漆漆地看不出什么来，只有这竹排上的水落到那里，才会发出呜咽之声，好似人的喘气或者哭声似的，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刘云舟原本胆子挺大的，但是一听到这些声音，还是忍不住吓出了一阵冷汗。
　　 他一转身，突然“啊——”地一声大叫，看到白素正一脸苍白地站在自己身后，脸上没有表情。
　　 刘云舟看到了白素，才放松地一笑：“你家这口缸太大了，你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多水。”
　　 “这缸不是用人装水的，这缸是用来装人的。”白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就差一个了啊，你说我是装满好还是不装满好？”
　　 刘云舟听她话里的弦外之音，不禁心中一阵颤栗，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认为我是什么人呢？”白素轻轻一笑，一瞬间，现出了原形，一条庞大的白蛇在扯牙咧嘴，目露凶光地盯着他道，“我是一条白蛇精，雷峰塔下的白蛇白珍，是我姐姐。世人都以为我姐姐叫白素贞，却不知道素贞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哈哈！你是自己找上门的。我姐姐慈悲一生，最后却落到被关了禁闭。我的心中，只有对这个世间的不平报复。”
　　 “你觉得世间不平，那么，在这里，死在你手里的人，岂不是更是冤枉？”刘云舟一愣，随即道，“你把自己的不幸，加在别人身上。你把自己的幸运，当成一种理所当然。天底下，难道就你们姐妹俩重要，别的人都不重要吗？”
　　 “哼，你不要用你什么的做人处事的道理来给我说教。你们享受一生的平安幸福，却处处逼死我们。你手里的小青蛇，原本是修仙的一条小蛇，已经蛮有人气，无非是贪玩，到处游玩而已，可是你们却要杀死她。难道不是你们自己遭致杀戮吗？如果不贪，不抢，安身立命，用得着那样子互相杀戮，从此，没有一处能够安全的境地吗？我们蛇类，只要不是别人恶意攻击，是很少主动去攻击别人的，只有她认为自己受到了危险的时候，才会发起对别人的敌意。”白素冷冷一笑道，“只有你们这些人类，最不重视感情，抛妻弃子者之，背信弃义者有之，信口雌黄者有之，见利忘义者有之。人心的丑陋，比起我们这些生灵来，更加贪心和野蛮。”
　　 刘云舟一愣，渐渐地安静下来，道：“白姑娘，世上之人千千万万，你又为何一棍子打死所有人呢？当年许仙娶你姐姐，虽说曾经有一度背叛，但是最后，还不是为了救你姐姐，受了法海一击，才逝去性命，以至于最后在轮回道里宁愿当个杂役，怎么都不愿再次投生？他是为了等你姐姐的啊？等你姐姐有一天能够出来，好再续前缘。”
　　 白素微怔：“你一个衙门捕快，怎么会知道冥界这么多事？”
　　 刘云舟叹了口气：“世上之事也是够冤孽的啊。你知道吗，我祖上曾经留下《白帝记事》一本书，要求子孙日日细读，说是将来，可能会有用。这本书，原是诸葛神君传于刘氏祖先。当年，诸葛神君受刘氏蜀国主公刘玄德委托，照顾刘氏少主刘禅。诸葛神君临死时，留下此书一册，并叮嘱刘氏后人，一定要好好细读，他日可能会救刘氏后人一命。诸葛神君也算是旷世少有的奇人，竟然连千年之后的事情也算了个大概。如果你不现出白蛇之身，我还想不起这些。如今，我想我已经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白姑娘，刘氏99条冤魂已经落入你手，你难道不想想，你母亲的性命重要，刘氏那些生命就不重要吗？白姑娘，你应该收手了。如果白姑娘一定要救你姐姐，无非是想取得轩辕剑。此事，刘云舟愿意代劳，为姑娘鞍前马后，直接奔赴王屋山，取出轩辕剑。”
　　 白素被他说的话惊住了，不由问道：“诸葛神君难不成还留下了取轩辕剑的法子？”
　　 “有一点概述，但是没有说明具体怎么做。不过，我们可以去参详一下，去王屋山看个究竟，如果能够从诸葛神君的提示里，得到点什么，总比你，连怎么做都不知道，只是听人说，却无端取人性命要好。”
　　 白素看到他眼里的诚恳，点点头，转身看向远处的雷峰塔道：“但愿你没有骗我，但愿姐姐能够受上天庇佑，得以自由。”
　　
　　 八
　　 说起这王屋山，不得不提两个人物，一个是远古时期的轩辕氏黄帝，一个是曾经一度要移开王屋山的愚公。据说当年，轩辕氏黄帝在王屋山下建功立业，留下传世宝剑轩辕剑，不仅能够斩妖除魔，而且，不管是世上怎么样坚韧，怎么样具有法力的物件，在它面前，都如断丝一般。由此可见，轩辕剑的威力。只是这轩辕剑，既然为上古神剑，想必要取得，必定是件难事。由于轩辕式黄帝善待百姓，重视人情与农业，曾经被华夏儿女高歌远祝，华夏儿女更是自称炎黄子孙。黄帝和炎帝都是上古贤德之帝，得到百姓万世歌颂，因而作为黄帝之剑的轩辕剑，同样沾染其美名，灵力更是非同一般，寻常人根本找不到它的所在。其二是名动三界的愚公。这个愚公，当年因为王屋山和太行山阻挡交通，想要移开两山。曾经有人劝其放弃，绕道而行。愚公说，只要自己子孙世代移山，两山必定会被移走。愚公此言，从而了落得个贻笑大方。
　　 愚公虽说意志可嘉，但是太行王屋两山，不但高大峻拔，而且一直被世人称之为神山，自然想移走，就算你算上儿子，算上孙子，算上孙子的孙子，也未必能够移走。但是，愚公此言，不知是感动了神灵，还是惊动了此两山。第二天，王屋和太行两山，竟然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
　　 原先一直有人想要得到轩辕剑而赢得天下，只是从那时起，没有人再知道王屋山和太行山的下落。若干年后，虽说还有人到处寻王屋山，但是传说就成为了传说，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王屋山在哪里。渐渐的，江湖流言也变成了一些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已。
　　 白素修炼多年，深知江湖玄秘，知道凡是空穴来风，必定事出有因。这些年，她把听到的一些片段组合起来，倒也知晓了大概。如今听说刘云舟手里，还有当年诸葛亮的一些留据，不禁大喜过望。诸葛亮死后，因其在世间赞誉过旺，无法投普通凡人之胎，所以被奉为诸葛神君，享受世人香火，相传他生前留下很多锦囊，不仅救过自己的后代，也救过不少无辜之人。
　　 所以他留下书籍想要救刘氏子孙，也不足为奇，因为当年，刘玄德的“三顾茅庐”令他扬名天下，使得他的才能得到尽情发挥。得人识才，犹如良驹遇伯乐，所以白素听到刘云舟这些话，自然是深信不疑。
　　 白素看着眼前这个半是书生般柔弱，半是江湖汉子般坚毅的刘云舟之后，诚恳地道：“刘公子，若是你真的帮我取到轩辕剑，那么，你此后叫白素做什么都可以。白素定是对刘公子感激不尽，愿意为刘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云舟眉头一展，笑意上浮：“白姑娘你先别承诺太早。世上之事，最难控制的就是人心。你要知道，人的欲望是很强大的。你若是如此许可，说不定不日之内，云舟就会变得对你呼来喝去，把自己当官老爷一般，再也不是像现在这样子，和白姑娘平心静气地说话了。”
　　 白素听得心中一震，不由抬眼看向刘云舟。此前，她还未有发现人，对待自己像对待亲人一样，如此郑重地，如此认真地和自己说人生的道理。她的眼里，微微浮起泪光。人世间，最容易让人哭的，不是生活的不易，而是在不易的生活中，得到别人的关心和爱护，甚至感同身受地和你站在一起。
　　 “等姑娘看过这本《白帝记事》之后，再来决定我之前和你说的事情。白姑娘，云舟深知，缘分难得，既然我们之间有着如此深厚的瓜葛，那么，有些东西，迟早也要解决的。”刘云舟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本书，塞到白素手里。书面白纸糊着，并没有写着什么字。这书面的白纸，素净而柔软，摸上去很是舒服。白素在刹那间，似乎要泪涌而出。只有，也只有懂得人心的人，才会这么得把自己母亲的事情写进书里，而且这样子的保护。
　　 “天下之事，唯情难得。世上之人，唯义难存。今得主公托付，将小儿及江山放置我手。亮深知此事艰难，也深知自身已老，然蜀中已无大将，当年共事之人，都付予江山之中。世事苍茫，人情难却。亮不敢妄断未来之事。今在白帝城，夜有一梦，梦中一白蛇挡住，一男子挥剑宰断其身。白蛇既死，口吐一言：他日刘氏子孙，必死于我白氏之手。亮醒来大惊，才思及汉室江山建立之初，高祖宰挡路白蛇一说。亮深知此梦必定非常，于是留言告知刘氏子孙，他日若是有白姓人家靠近，不得不防。然，次日，亮又有一梦，白蛇曰及，若要破解白氏和刘氏之冤孽，须得取得上古之剑轩辕剑方可。轩辕剑，乃在今世王屋山，它世南峰山内。亮思及千年之后，轩辕剑必定灵力大增，因其乃杀人之剑，以血养身，此剑性情已在半正半邪之间，非常人可靠近。唯有一法，须得至情至性之人的血才能使其安静，去其魔性，还其正义之心。然，若是要世上这样的人的性命，刘氏子孙必定不能为之。须知天理循环，此事万万不能为之。——”
　　 白素一边念着，一边皱眉，等念到最后几句时，已经几乎要窒息了。虽说她天性邪恶，身为蛇类，内在的野性和后天的修为，使得她也经常矛盾不已。但是毕竟修炼多年，受了点感化，知道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好与坏。其实她也知道，只要人家不犯她，她也不会找人麻烦。如果不是姐姐的事，她也不想多此一举。只是，这天下，到哪里去找什么至情至性之人？
　　 刘云舟望着白素道：“白姑娘，我想你应该明白，世上之事，自有安排，望姑娘别太执着。——”
　　 白素一笑：“我守在这南峰山下多年，知道此地的气息，时常正邪难分，不想原来一直想要的轩辕剑，竟然就在这里。刘公子，你可是喜欢我？——”
　　 刘云舟回眸静静地看着她，道：“当年西子湖上，看到你一眼，就惊为天人。云舟深知人妖殊途，但是还是愿意博上一博。我们江湖人，不会顾及那么多是非，我只知道，心里的喜欢，就是此生的念想。白姑娘若是放下执着，云舟愿意和白姑娘相守到老，而且会一直去雷锋塔下看白姑娘的姐姐。希望以此感动上天，能够取得上天的同情，放出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