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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南方的忧郁(散文)


作者:傅菲 秀才,1586.2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44发表时间:2016-03-17 17:42:43

【流年】南方的忧郁(散文)
   我祖母是祖父的续弦,叫姜荷荣,出生地是华坛山姜村,娘家是势力颇大的财主家族。祖母生于1907年正月14日,比我祖父早一天。祖母祖父生日是连着做的,要做八个大餐,是我们村里惟一的。我祖父祖母做八十岁生日时,照了一张全家福,有八十多人,真是枝开叶散,无比繁茂。我祖父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勤劳、仁厚之人,是得益于我祖母对他的“改造”。1934年,沙洲漂亮的寡妇颠着小脚,走三十里的山间小道,嫁入傅家。在我十多岁的时候,我祖母还谈起这件事。她说,我有轿子也不坐,我走路,是我作好了白手起家的打算。
   村里有一个恶棍,叫曹富,家里穷得连个米缸也没有。我祖父受够了他的欺负。我祖父的油山年产五担茶油,山地能种四担黄豆。年冬,茶油出榨,曹富拿一把杀猪刀,提一壶酒,坐在我祖父的饭桌上。曹富把杀猪刀往桌子上一摆,兀自喝酒。一壶酒喝完了,说,元灯哥,你帮我挑一下,我酒喝高了,走路打晃,没力,只拿得动杀猪刀。我祖父要一担油才能打发他走。我祖父挑着油,他跟在后面,他唱着小调,不断地打嗝。我祖父多次想谋杀他,谋杀计划都成熟了,就是不敢下手。我祖母来到傅家,操持着家政大权。曹富对我祖母并不了解,只听说她是一个强悍的女人,但没有见识过。年冬了,曹富照例到傅家勒索,他的脚刚刚跨进大门,我祖母用一个大秤砣砸向他的脑袋,他当场倒在地上。我祖母端出一木桶刚上锅的热水,要往曹富身上浇下去。曹富跪了下去,说荷荣嫂,我千错万错,碰到你是我的大错,你饶我一次,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吩咐我。我祖母罢了,叫出躲在厢房的三个大男子,说,你们认认这个恶棍,以后这个恶棍再来我家,你们就废了他。这三个大男子是她娘家的长工,个个手拿杀猪刀。曹富哪见过这等阵势,吓得号啕大哭。
   家里的钱粮,都由我祖母掌控。我祖父照例在外赌博,欠了一屁股的债。我曾祖母说,荷荣,你管一管元灯,他赌铜钱输了几担谷子了。我祖母也装着没听见。到了腊月,债主来要债,我祖母说,元灯,你欠了哪些东家,你一起叫来,我明天烧一餐饭大家吃吃。债主坐了一桌。我祖母好酒好菜地招待,就是不说钱的事。吃完饭,我祖母拿出木棍、藤条,说,元灯欠的赌债,我是不会还的,你们现在把元灯的衣服剥了,把他的衣服抵债,还不够的话,就用木棍抽他。债主傻眼了,我祖父也傻了眼。我祖母说,傅家人丁单薄,只有元灯一人,自己家的田产都守不住,不是受人讹诈,就是被人圈去赌博,你们要钱没有,元灯的命有一条。债主们鸟兽散了。此后,我祖父再也不去赌博,也没人和他赌。祖父对祖母的敬畏,一直到八十多岁,也没有改变。我祖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连村里的泼妇也怕她。她从不犯人,若人犯她,没有好果子吃。她颠着一双小脚,端一碗浓茶,坐在路边,祖宗三代地数落。她的开场白一般是这样的:“我还怕你?你这个畜牲变毛的东西。我什么人没有见识过?方志敏的老婆来沙洲,还和我睡一张床呢。她可是个大官的老婆。别人怕你,我不怕,我一副老骨头没什么值得怕的。白军、土匪,我都躲过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我就更不怕了。我奈何不了你,共产党可以治你。”我祖父也不敢惹她。但她喜欢找她老公打嘴仗。她说,是我不嫌弃你,才来傅家,没有我,你盖得起房子么?我祖父一声不吭,我们在边上咯咯咯地傻笑。祖父见我们取笑他,一筷子落在我们头上,说,女人就跟苍蝇一样,嗡嗡嗡,又不会咬人,嗡几声,又飞走了。祖父也有被嗡嗡得不耐烦的时候,哗的一声,把碗摔在地上,说,我不种地,你吃什么,我以后就不种地,让你饿死。说完,他端一把锄头,去菜园了。我一家十几口人,菜都是祖父种的,直到他八十六岁,下不了床。
   祖屋在解放后就拆了,建了一栋大房子,有两个大院子。后院有两棵米枣树,一棵橘子树,南院有两棵柚子树,一棵桃树。我兄妹多,表兄妹也多,但没有人敢私自摘果子吃,就是我父亲也不敢,更不要说邻居的孩子。要摘,必须要得到祖母的同意。在院子里,祖母坐在矮凳上,边上摆一个笸箩,做针线活。我祖母有午睡的习惯,她一上床,我们就拿竹篙打果子。不知什么时候,祖母站到树底下,憋着脸,手上拿着竹梢。我们魂飞魄散,四散而逃。果子熟了,祖母叫上所有的表兄妹来吃,用麻布包袱,兜一些回去,也分一些给邻居吃。祖母说,不是我舍不得给你们吃,我又吃不了,是怕果子没熟就采摘,这样糟塌了。
   有两个人,是我祖母异样疼爱的。一个是我,一个是我三姑的大儿子振宇。振宇大我一岁,个头却比我矮小。我三岁时,就同祖父祖母睡一张床。我因此可以吃到许多其他兄弟吃不到的零食。尤其在正月,亲戚来我家拜年的礼包,大部分都是我独自享用。礼包一般是桃酥、脆糖、油蔴饼。睡觉前,我祖母打开木箱,把礼包解开,抓一把给我吃。我似乎对零食并没有浓厚的兴趣,我更偏爱喝露水长的水果。而我的二哥和三哥,一天到晚嘴巴都不停,南瓜子、葵花子、炒玉米粒、薯片,只要牙齿咬得动,什么都吃。我十来岁的时候,我和二哥三哥睡在阁楼上,深夜了,他俩爬起床,到缸里找零食吃。阁楼有两个缸,盖子可以上锁,用一根铁丝扣住。缸里是薯片、爆米花、油炸豆子、冻米糖,家里有客人来,我母亲会从缸里拿一些食品,招待客人。每拿一次,我母亲就发现缸里的食品浅下去很多。我母亲奇怪,锁没有动过,食品怎么会少呢。二哥三哥睡在床上,嘴巴呱呱呱地响。而我很少会吃这些东西。缸里东西偷吃完了,他俩就偷吃祖母木箱里的食品。月饼、柿子饼、桃酥、马蹄饼,都成了他们的囊中物。而这些东西,通常是我祖母留给振宇表哥的。我祖母是重男轻女的人,我姐妹和表姐妹享用不到任何零食,以至于她们心怀怨恨。尤其是表现在吃肉上。我家有十三口人,只有我祖父、大哥、三哥是吃肥肉的,我祖母对我父亲说,这么多人吃瘦肉,抢也抢不来啊,把你几个女儿锻炼成吃肥肉吧。我父亲哭笑不得。我母亲就盛一碗全瘦的,放在我祖母面前,说,这是你一个人吃的,你就不要管孩子吃什么啦。我祖母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说,哦,我说两句话也妨碍你了?我不吃,看你们敢不敢吃。祖母发脾气的时候,腮边的肌肉会抖动,嘴唇也会抖动,脸色铁青。我母亲暗说了一句母老虎,转身去了厨房,嘴巴里咕噜咕噜的,但听不清说什么。祖母给她的五个孙子定了一个规矩:娶进门的媳妇,必须是吃肥肉的。我祖父数落我祖母,说,世上的人见多了,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还指望活百岁啊,你吃瘦肉,就不让别人吃瘦肉,你霸道得连道理都不要啦。我祖母说,你信不信,我一把火把你房子也烧了。我祖父说,你试试看,看看我敢不敢拆了你的老骨头。我祖母一个翻身,跪在香火案前,恸哭:“天啦,这个老头子临老了还要嫌弃我,叫我在傅家如何呆得下去?”
   四
   那是一个细雨迷蒙的早晨,旧公路的尘土蜷缩成小螺蛳的形状。我骑车载着棠,去小镇车站。棠的女友翠也随同前往。说是车站,其实是一个三角形的停车点,每天凌晨6点,这里有去上饶的首发车。那是四月,田野有稀落青翠的禾苗,田水白白地亮,田埂上的豆苗刚刚掰出两片芽,翘着耳朵。清新的风从河边漫溢过来,夹裹着青草的涩气和惺忪的地气。棠说,你不要等我回来。我说我不会等的。我知道这是我们结束的方式,但我并不痛苦,相反,还有些暗自高兴。至今我都不知道,我是否爱过这个女人。我甚至怀疑,我和她是否恋爱过。但我确实曾为之肝肠寸断。她即将去福州,去她大哥那儿。我曾在《油漆桶里的落日时分》和《不要像我如此悬浮》中,简单地写到这个女人,之所以现在又复述这段烂芝麻一样的陈腔滥调,是因为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人生的撕裂感。而我以前从没意识到这一点。她是小镇里的美人。她是她父亲七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她父亲退休在家,她的几个哥哥都在外地工作,家境殷实。她父亲说,小女儿什么也不缺,就缺一个工作。她父亲在文革时期,受过迫害,身体干瘦,说话慢条斯理,激动的时候,会引起剧烈的咳嗽。
   那时我还在一个乡村中学教书。也是我在乡间度过的最后一年。那年冬,棠回到了小镇。她带回了一个男人。这是我预料之中的。因为在这一年里,我只收到她的一张明信片。她在明信片上写到:我们把一切永远埋葬在心中。没有落款地址——一个告知答案的谜语。
   新年学校开学那天,我在新田水电站的公路坡上,我看见了她。她推一辆自行车上坡,穿一套水蓝色的休闲服,扎个马尾松。夕阳的余晖披在她身上。我下坡。我不但没有停下我的自行车,反而骑得更快。是的,我不会质问她,也不会质问自己——对于青春而言,一切都可以轻描淡写。过了两天,棠的二姐对我说,你应该去看一下棠,她找的男人比你大十岁,既老气又土气。我一下子落入冰窟之中。冰凉的水,无边无际地将我淹灭。
   第二天我去她家里看她。她父亲说她去县城二哥家了。我搭了辆便车,来到县城。也是在这一天,朋友告诉我,我的借调手续已经办好,可以来县城上班。但我好像没有太多的兴奋。在她二哥家,我准备敲门的时候,看见棠和一个男人站在阳台上聊天。这是我惟一一次看见那个男人——脸部被皱纹收缩得紧绷绷,穿一件大纽扣的黄色夹克,脚上是一双大头皮鞋。我转身走了。
   隔了两个月,我去她家,她在天井里洗衣服。那天的雨特别大,檐水哗哗哗,喷射到台阶上。她父母也在家里。我说,你可以有很多选择,但你选择一个废品一样的男人,等于出卖你自己。她母亲听了我的话,有些不高兴,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他是银行的会计师。棠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需要你干涉。我说,你会后悔,我从今以后不会来找你,但你一定会找我。我说完,把她家的房门嘭地关上。天空像个水桶,哗哗哗,把水浇在我身上。四月,是个残忍的月份。雨水顺着脸颊,灌进了脖子里,流进我嘴里的雨水却有绵长的咸涩。土公路像一头巨兽,吞噬着我的轮胎。晦暗的群山,倒伏在沙地上的油菜秆,沟渠里奔涌的浊涛,漫天乌鸦一样的雨势,寥廓下的灰白色屋顶,在那个泥石流般的下午,它们构成的景象在我的内心潜伏了下来。它们是那般僵硬,阴寒,化为一块坚冰。四月犹如是一个玻璃工,用粗粝的砂刀,吱吱吱地裁玻璃,冗长,刺耳,捅入心脏。玻璃裂开,磨边,呱呱呱,碎片一地。
   我在县城上班,终日无所事事。这很容易让人耽于颓废。而我已经觉察自己陷入泥浆一样的乡村美人。有一次,大概是秋后的傍晚吧,街心花园的芙蓉花映照着驼色的街景。我在街上散步。我看见棠在等公共汽车。她穿一条红绸的裤裙,靠在站台的栏杆上。我走了过去。我差不多有半年没有看过她了。她对我突然的出现,感到有些意外。我说,我们走走吧。之后我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我也记不起她说了什么。走了百米远,在一棵梧桐树下,我停了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的脸颊是冰凉的,潮湿,嘴唇剧烈的颤抖。而以前是温热的,有磁性般的摩擦感。十几分钟后,公共汽车来了。夜色倾覆了下来。公共汽车趴在地上,像一只饥饿的蜈蚣,歪扭着身子远去。
   是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感到孤立无援。我们再也没有见面。我发觉自己老了。那年我才21岁。我厌弃了生活,厌弃了自己。
   我一副千疮百孔的样子,回到枫林。我嗜睡,每天要到午饭后才起床。我几乎不出家门,坐在窄小的卧室里发呆。是的,我过着老人般慵蜷的生活。我似乎对身边的一切不再发生兴趣。初春的午后,冷峭萧瑟,远山如冠,饶北河也如一具僵尸,躺在野地。我囚于壁室,把旧年的书信一封封地再次拆开阅读,然后又一一焚烧。火苗舔噬着发黄的纸页,卷曲,蓝墨水的字迹蜕变成灰烬——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是一种隐忍的青春告别仪式,火是祭台。而在那么多年里,我无望地挣扎地自己原罪一般的内心。21岁,当我们再次回望时,它仅仅是一个浅水滩上的简易码头。或许,人生是必须经历断裂,才能再生的。而再生的过程是那样的漫长,那样的漆黑。
   第二年,我第一次外出独自远游。我乘渡轮离开枫林,滔滔的水流拍打着船舷,白白的水花高高溅起。左边是灌木林,从山顶斜下来,藤蔓的蓝色花朵缀在树冠上。右边是尚未翻耕的稻田,稀稀落落的青草荡起涟漪。我无数次地离开过这个稻草堆积的小村,却从不曾走出它100公里的直径。河流把一个的人行程拉长——饶北河注入信江,汇入鄱阳湖,融入长江,奔泻千里。渡轮呜呜的汽笛声仿佛天际传来,洋槐在风中招展,群山绵绵,村舍簇拥。我想起15岁那年初秋,第一次孤身离家,去县城读书。天下着瓢泼大雨。雨点在河面上溅起豌豆般的水泡,细密,激烈,瞬间破碎,融入茫茫水中。天空是乌黑的,仿佛被重重雨幕遮蔽了起来。河面是那样的空茫,凄清,像一把琴声肆意的竖琴。母亲送我到码头。母亲手中的雨伞被雨打得噼噼啪啪着响。空落的码头上只有我和我母亲。母亲紧紧地把我拥进怀抱里。被雨淋湿的怀抱,洋溢着温热呼吸的怀抱,河流一样绵绵的怀抱。我曾经被她无数次这样纳入港湾之中。我紧紧地抱住母亲,我觉得她的爱是那样的无边无际,水流一样滔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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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南方的枫林作者我成长和成熟的地方,隐藏与心底的忧郁是回不去的乡愁。作者在枫林见到的人和事,穿历的景与物都是浩淼无垠的,也是植根内心挥之不去的温暖 。人生旅途,很多事情无论你想如何记住它,却总是不经意间溜出你的记忆卡片,可是有些事情是你想忘也忘不了的。文章取材广泛,思维如漂流而下的帆船,顺笔端走远。从开头的祭祖,引申关于父亲的一些细节,进而又捕捉一些自然风光的美丽,为文章增色不少。儿时的记忆历历在目,也许只有在回忆中才真正彻悟那些曾经发生的疾苦。时间是一个智慧的老人,它允许你成熟的同时,又为你留下忘不掉的回忆。那些在记忆中复活的人和场景都会触动心弦,涌动起层层波浪,感动自己。放蜂人的手套和与祖父捉泥鳅;那个具有神秘色彩的地洞;信的人生经历;祖父母的婚姻;母亲的大境界以及作者和棠夭折的爱情,都像生命里的脉搏跳动在血液里,丰富着一生,厚重着灵魂。文字清新隽永,回味悠长,用笔传神,尤其对景物描写,细致入微,给人带来无限遐想,陶冶情操,不可多得的佳作,流年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清鸟】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318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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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16-03-17 17:46:24
  欣赏美文,感谢老师分享,期待更多佳作拜读学习,向您问好!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3-18 10:44:0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6-03-19 07:25:33
  读完,震撼!很有味道的文字。
4 楼        文友:踏破云霄        2016-03-19 15:08:40
  这样的排版也太伤眼睛了吧,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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