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熊组长哈哈一笑，头也没回，只摆一摆手算是道再见。
　　 一会儿李姚瑶坐到座位上，脸上热哄哄的，看见组长黑着脸，李姚瑶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我没教过高三，但是，高一学生天天做的题与高三的有区别吗，哪一年的高考题，学校不是拿来把我们老师集中起来考一个遍，我看刚才那书上好多题都引用高考题作例题，高考的重点多得很。”李姚瑶的声音不高不低，柔柔的，却字字清晰，气息很匀。
　　 没人说话。
　　 组长忍了忍，说：“人家社会上说，中招时，咱四个学校的校长，一高是老虎，二高是狼，三高是狐狸，群英是小绵羊。”本来这句话很顺暢的，还是让组长给说得断断续续的，戚喜宝感到自己都快接不上气儿了。
　　 沈周露停下手里的笔，脸侧向组长：“咋这样说吗？”
　　 组长笑而不答，沈周露不解，稍显失望，组长哼地笑了一声说：“你想唉，同样都是去初中招生，人家一高稳坐不动，二高像个狼，三高会拉关系，偏要虎口夺食，狼窝掏仔儿，咱群英哩，人家三高把咱们的宣传单收走，只放三高的，咱群英像个小绵羊。”
　　 沈周露问：“那跟校长有什么关系呀。”
　　 李姚瑶说：“要是咱校长厉害，人家敢这样骑咱头上吗。”说着对组长温和地看一眼。
　　
　　 一会儿黄石榴笑着：“熊出没的地方。”有几个人笑了，其他人一脸的探询神色。李姚瑶赶紧给大家解释道：“熊组长是班主任嘛，他班后门上，学生写的‘熊出没的地方’”，见那几个人还不明白，李姚瑶就耐心地解释道：“当班主任的不是要来回的查堂嘛，上其他老师的课，还有自习，班主任都要去看看，看学生有睡觉玩手机的说话的没。”
　　 多两三个人笑了，舒心怡与秦稳稳没笑，都迷惘地看着李姚瑶，李姚瑶破天荒地对她俩友爱地解释道：“你们看，熊组长姓熊对吧，他来来回回地在教室外瞅学生。”舒心怡笑了，秦稳稳还没笑，李姚瑶就嗲嗲地说：“熊组长不是胖嘛，那不是像熊嘛。”这一下，秦稳稳笑得直不起腰来，组长也笑了，难得李姚瑶这么温情，没想到她温柔起来可以要命呀。
　　
　　 秦稳稳与舒心怡平时不说笑时，一般都埋头改作业，戚喜宝觉着很像他爸妈学校池塘里，一头扎进水里捞食的鸭子，沈周露有时也像。
　　
　　 下午放学好久了，秦稳稳叫舒心怡走，舒心怡说：“咋又到吃饭时间了，作业还没改完，吃饭太费时间了，要是人不用吃饭多好。”
　　
　　
　　 13
　　
　　 戚喜宝爸妈在乡下学校教书，为了他，在城边儿买了一套房，房钱一半是爸妈所有的积蓄，一半钱是借的，他毕业时就住在县城了，爸妈周末过来，爸妈的学校距县城半小时的车程。
　　 自从戚喜宝妈妈两年前退休，他爸妈就买了一辆农用车，车棚是爸爸亲手设计的，一侧折起，就是个门，还有一把小梯子，里面是个货架，经常放些小百货日用品，周末来县城也算是进货，平时开到集市上，戚喜宝的妈妈就在集市上卖，好多人都是她的学生或学生家长，她的质量又好，生意不错，摆了两年，才有些钱买房，乡村的人们大多很质朴，没有曲里拐弯的花花肠子，集市上的商店都还叫门市部，这是改革开放前的叫法，戚喜宝看到门市部这几个字感到很好笑很可爱。
　　 戚喜宝县城的房子还算气派，在他看来每块砖，每条缝儿的石灰，都是他爸妈一点儿点儿地省下的，一毛钱一毛钱地赚下的，从用的到卖的，从青菜到肉，从毛巾到袜子，从内衣到被子，他们从来没大方过一次，可是对他，却这样倾其所有。
　　 毕业后，戚喜宝就要求在校吃饭，省得妈妈来回地跑。
　　 戚喜宝最近打篮球多了，四点多就饿了，好不容易等到五点半赶到餐厅，没有别人来吃饭，戚喜宝不好意思地问工作人员是不是没到时间，他们说可以吃了。
　　 他刚坐下，进来一个年青老师，就两个人就餐，虽不认识，他还是坐在戚喜宝这一桌。他叫邹青山，脸黄不黄，黑不黑，方不方，圆不圆，眼神精明得很，他们先随便说些话，然后戚喜宝就开始掏话（引着对方说话），邹青山也不反感，还挺愿意说的。
　　 邹青山说：他在考研，选的是哲学，他说他倒不是多喜欢哲学，说悲痛产生哲学，就他自己的情况而言，考哲学是最简单的，考研就为了牌子，跟现在考大学的是为了文凭一样，他说现在参加高考的，没几个会与自己的爱好和事业联系到一起，大都是想着将来好找工作才考大学，其实工作与专业一致的，其它行业少得很。
　　 戚喜宝抛出几个话题，最后说起下午那个熊组长，邹青山说：“看着他我就觉得悲哀，你猜他多大？”
　　 戚喜宝猜当官的保养得好，显得年青，就往年青个三、五岁来说:“看样子刚四十吧。”
　　 邹青山噗——地一下把口中的汤水笑得喷出来，要不是坐得远就喷到戚喜宝脸上了：“再猜。”戚喜宝再次回忆那个熊组长的长相，想着大家叫他组长，看他下午这样圆熟，如果是五十岁那就不只是组长了呀，戚喜宝说：“猜不到了。”
　　 邹青山吞下嘴里的食物专注地看着戚喜宝说：“如果我说他是八零后你信吗？”
　　 戚喜宝肯定不信了，但他没吭声。邹青山叹了口气：“他就是八零后，如果三十年后，他会是什么样儿？”戚喜宝没吭声。邹青山摇着头，叹气声更重了：“迷呀，人哪，哎，人活到这个份儿上。”然后不再言语了。
　　 戚喜宝饭才吃一半，邹青山就吃完了，他要备考先走了，他上次考研差两分，他女朋友读研快毕业了。
　　 餐厅是个消息的集散地，戚喜宝吃得差不多时，又去打点儿汤，放慢速度。
　　 先后有五个人，去窗口打过饭，互相打个招呼，坐在戚喜宝这一桌。
　　 杨刚也来了，戚喜宝给他夹肉，杨刚爱吃肉，戚喜宝不太吃肉，每次一起吃饭，杨刚都会坐在戚喜宝旁边儿，戚喜宝想起喂熟的狗这个俚语，不禁笑起来，杨刚问他笑什么，他忍住笑，却说：“学校让我们哄着学生学。我感到好笑。”
　　 杨刚说：“闲得没事儿，老婆我还不哄哩，我还哄学生！爱学不学，学好了，他认为跟你没一点儿关系，是他自己学出来的，你哄他学，他认为你贱，说你是为了自己得什么奖。”
　　 他俩不再说话，各自吃着饭。
　　
　　 一会儿过来一个人，40左右，矮矮瘦瘦的，带副深度近视镜儿，像只随时都准备上蹿下跳的小松鼠，浑身透出没处用的劲儿，他一来，气氛一下激活了，相比之下，刚才就餐的情景像是电脑在屏保中，大家纷纷挤一挤，给他腾点儿空儿，他双手端着饭菜，一边往椅子上落着屁股，一边说：“又在说赵吧。选资料儿。我们组今儿下午也选了。”
　　 杨刚对戚喜宝介绍道：“洪老师，我校的元老，数学大亨。”
　　 “数学大亨”哏儿哏儿地笑着说：“屁的元老，老鼋一个（当地称被人挤被人压被人踩的人为老鼋），人家都不找眼夹你，还大亨哩，穷得快穿不住裤子了，都哼哼叫了都。”有人逗趣地接话道：“猪饿了才哼哼叫哩，我们组叫（洪老师为）洪大鳄。”
　　 大家都笑起来。“大鳄”跟着又哏儿哏儿地笑了，然后接着道：“‘饿’肚皮的‘饿’还差不多，啥好处没咱的事儿，你们年青老师多好，学校重点儿培养，大好的前程，啥好事儿都紧着你们，我们在这儿只是夕阳那最后一道儿红了。我们这些老骨头，不好啃了，不像你们这些年青人，人家随意雕随意刻，（你们）适应能力强啊。”
　　 洪老师一边说，一边哏儿哏儿地笑，说完，又哏儿哏儿地笑几声儿，笑声出处，芥蒂全无，戚喜宝感到洪老师说话的情景跟《笑傲江湖》的主题曲《苍海笑》有些神似。
　　 杨刚对“大亨”说：“洪老师才40岁，正是风华正茂，要知识有知识，要经验有经验，我们学校有几个洪老师这样的啊，领导的评价标准，不代表学生的，也不能代表老师的，管他往咱身上贴的是啥价码儿哩，咱们自已清楚自己的就行了。”
　　 洪老师又哏儿哏儿地笑着说：“我又不是女人，是女人也不卖，哪有价儿码儿呀。”
　　 大家欢笑起来，一个说：“洪老师是我们大家的开心果儿。”
　　 “大亨”呼噜呼噜几口，碗里的饭菜已下肚大半，接着说：“下午熊先到我们组，（让我们）选资料儿。肯定跟在你们（组里的选法）一样儿样儿。一本资料儿，书店零买（应该是“卖”）几块，十块了不起了，（学校）按标价，一本就赚10多块，他干啥子（能赚这么多）嘛。头儿（们）都争签字（权），（分管）年级（的）要（他那个）年级的，赵要全校的，狗咬狗，哎，你说哈，哪个组都有赵的狗，是狗都咬人，不然他咋响不生生儿地在会上撂下‘要有敬畏感呢’！！！简直就是白色恐怖！！”这次说话里，没了哏儿哏儿的伴奏声。
　　 这时只见“大亨”立着眼角的眼皮，眉毛和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戚喜宝看看别桌的人，多在热烈地谈着什么，他们这一桌，有的低头吃着各自的饭，有的附合地顺着这个话题说开，低头吃饭的多，顺着这个话题说的人少。
　　 一个高个头儿，白净脸，很有模特范儿的说：“敬畏感！就是国民党的做法，白色恐怖，什么时代了，学校还不讲民主！”戚喜宝想起他就是会场上那个讥讽学生宿舍像洞房的人。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老师，中等偏高个头儿，精瘦精瘦的说：“教改，全都改成一个模式，学校是标准件加工厂吗？你掐他头去他尾他能不疼吗？灯啦，水管啦，花园里的花花草草还有桥，都成了牺牲品。什么照顾70%的学生，另30%呢，哪个孩子对他父母来说都是100%的重要，说到底是体制不好，课程规划不当。”
　　 杨刚说：“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咱校快五千人了，出几个不一样儿的，也不足为奇。”
　　 大家异样地看看杨刚，不言语了。
　　 餐厅内光灿灿的，戚喜宝不经意朝外看一眼，显得夜色更黑。
　　 过了一阵，有人说：“教法就像医法，教改就像新药，都要试用后再普及。一会儿把高考当终极目标，一会儿用听不听话当评判标准，一会儿又用将来能不能拿诺贝尔奖来说事儿，标准混乱，就像我们教师评先表优，一会儿说看高考成绩，一会儿说看工作态度，咋不说女的要看三围哩，其实，领导跟谁好就是谁，否则，累断你的腿，累掉你的X，你靠边儿站。”
　　 另一个说：“教改，不过是图谋个人向上的台阶，向上爬的人那么多，不标新立异怎能吸引眼球呢，怎能被破格提拔呢！学生不过是他们不用付任何代价的试验品。”
　　 饭快吃完了，杨刚说：“不过教育也难搞，都说因材施教，其实，赵的这种先学后教呢，把大部分时间留给学生，这样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决定学什么，学多少，比传统的满堂灌还是要好些，对于学不会和不想学的学生来说，老师讲来讲去讲成仇。”
　　 一个人说：“我们自己都当了那么多年学生，现在又当老师，难道不知道怎样教？切。”
　　 刚才说得激烈的那几个人，听到杨刚的话，不齿的收拾碗筷气愤愤地走了。
　　
　　 好多人只拿走自己用餐的碗筷，自己吃剩的东西都留在桌子上，多数用了一张餐巾纸，有的用了几张。
　　
　　 精瘦精瘦的人一边起身收拾自己的碗筷，一边说：“咱取经的那个名校，人家上公开课给咱们看是这样上，这种上法叫表演，人家自己三年级的课就是满堂灌，咱们说到天上，最后还是要回到高考上，学生学不到考点上，一高考不就见光死吗，高考不是指望差生，是指望优生，对于优生来说，满堂灌就是最实惠的。”
　　 杨刚说：“还有不少什么也不会的，让他坐着听老师的，他能听进去吗，不听讲，老师又得管，一管就讲不成课了，强制必然引起抵制，跟不学的人打嘴仗，连想学的人也吵得学不下了。”
　　 仝话一直不说话，他收拾自己的碗筷，还收拾自己面前的桌子，欲言又止，戚喜宝问他：“您贵姓呀？”
　　 他停下收拾，说：“免贵，姓仝，上边儿一个人，下边儿一个工作的工，跟儿童的童读音一样，请多指教。”
　　 杨刚笑起来：“你看，我们在一起，要是再来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多像古人。”
　　 仝话说：“的确，不过古人也有好的地方，现在好多国家很信奉儒教，孔子在好多国家比在国内还要热，教育，本来要先学做人，然后才学做事，我们六十多年的教育是学做事，很少提到做人的，现在孩子地位高于父母，做人的秩序乱了，从源头上乱了，一乱皆乱。有人羡慕外国干净，人懂礼，恨咱们被人睢不起，外国景点到处是中文的文明语，不是其它任何语种的，要说话就长了，我还有晚读，你们想了解，我有书，不过，现在有人学国学也太过了，注重形式，不注重内容，再说，不是说国学学好了，国家就强大了，明清时代国学最兴盛，可是八国联军不是说咱懂礼了，他的大炮就不轰咱了，现在的课程里要加入做人的部分，做人与做事就像人的两条腿，不能搞单腿跳，尤其不能长期搞单腿跳。”
　　 戚喜宝没想到还有仝话这样的人，他想起一个词：“大音惜声。”
　　 仝话四十八岁，寸板头，前面的头发稍长一点儿点儿，显得精神又时尚，眉毛粗重，眼神清澈，睿智。长方形的脸盘，黄中偏白，面部神情跟新上市的茭白有些像似，神气却不张扬。仝话的手指甲长短适中，干干净净，眼神也有些似看非看的样子，淡定从容，细看还有些许的白发，更添几分仙风道骨。戚喜宝认为他找到心目中的老师的样子了，就应该是仝话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