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流淌在祖院的时光(小说)
那天,国盛怔了半晌,铁锨“哐当”一声从眼前掉下来。半晌才开了腔:“我……侄子我糊涂了,侄子我,对不住您。”
“滚!”村长怒吼一声,口气大变,把两条香烟劈头盖脸砸过来。
国盛软了,村长硬了。国盛唯一还算硬的地方是额头被砸出的一个大包。国盛像一堆儿烂泥一样圪蹴下来,抱着头,“嗡嗡嗡”地啜泣,鼻涕眼泪的,像个小娃娃。
二
谁也不晓得啥时候,我家祖院的墙根豁开了几个碗口大的小坑,像镢头挖的,也像铁锨刨的。这段院墙同属于老屋的后墙。地震后的后墙,一条裂缝像蛇一样从墙根蜿蜒而上直窜后房檐,而今伤口从根子上又多了几个坑,就像一条蛇增加了几个脑袋。是不是国盛干的,没人看见过。也巧了,地震后的半个月里,雨水反而不断线,几个小坑很快被疯长的杂草遮天蔽日,变成了黄鼠狼的风水宝地。聪明有加的黄鼠狼按照自己建设家园的逻辑进行了修整,把小坑和墙缝串联起来,拖儿带女藏身其中。黄鼠狼比灾民率先完成了灾后重建。没人知道在夜幕和杂草的掩护下,黄鼠狼的夜生活如火如荼,风光浪漫。灾难,让黄鼠狼的家族提前进入了小康。
奶奶和国盛的关系,从此变得紧张异常。
得罪国盛,奶奶倒不是太在乎。以往国盛见了我奶奶,那种客客气气的态度,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着呢。柴房的事情泡汤之后,国盛见了我奶奶,脑袋便高昂起来,但他不敢对奶奶动一根指头。奶奶在全村的威信那是数一数二的。听爸爸讲,当年曾外祖父不光是远近闻名的阴阳风水师,还是民间秦腔艺人,能自编自导自演,上至山皇五帝,下到才子佳人,均能入戏。没进过一天学堂的奶奶,自幼肚子里就灌满了之乎者也。多少年了,奶奶就像全村的活菩萨,哪儿有难必然出现在那里,连鬼也得敬三分。生产队时,队里急缺记工员,奶奶就顶上去了,全体村民出工投劳的一本帐全在她心里;后来又急缺民办教师,奶奶撂下账本又上了村小讲台,全村半数以上的村民都当过奶奶的学生,其中理所当然包括国盛。据说那时奶奶除了讲课本里的,还会讲祖上传下来的《朱子家训》、《三字经》、《弟子规》什么的,神着哩。再后来,村里急缺赤脚医生,奶奶又走下讲台参加了全县赤脚医生培训班,然后背起药箱子,一路翻山越岭,唱着《赤脚医生向阳花》,风里来雨里去,东家进西家出……
奶奶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说起来似乎已经非常遥远了,但奶奶曾经的过去,让奶奶在全村的名望始终如日中天,无法替代。
那次柴房的事情发生之后,奶奶隐隐觉得不对劲儿了,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憋不住了。
那些天,政府决定对尖山村实行异地搬迁,新的村址选在十几公里外山下的一片漫坡上。也就是说,政府对尖山村的灾后重建工作提高了标准和档次,并把灾后重建与新农村建设结合了起来。在这之前,政府对所有农户的房屋受损情况进行了摸底调查,给予了资金救助,并计划根据房屋受损的程度,采取指导、支持、帮助老百姓原址重建、危房加固等办法重建家园。而异地重建就不一样了,旧址连窝端,从山上搬到山下。在资金保证上采取政府和个人共同担负、银行提供优惠贷款等多种方式。这当然是大好事,一来宜居,二来交通便利,三来有利于持续发展长治久安。要说问题也不是没有,那就是家家户户离自己家的承包地越来越远了,未来的耕作成本自然成了大问题。有些仍然靠土地生存的、受损较轻的农户并不同意搬迁。上边派下来的工作组,开始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并表示将来还可以进一步加大劳务输出力度、利用交通优势发展商业,反哺种地缺口。那阵子,村里搭起来的帐篷多迁到了山下,许多返乡的农民工开始在山下忙乎起来。
那天早上奶奶出院门,突然有异味扑鼻,这才发现大门的右门框上有一抹屎。
屎是有人高高噘着屁股喷上去的,然后又像稀软的泥巴一样顺着门框吱溜到了门槛上。门框棱子上,还有蹭过屁股沟的痕迹。那金黄的一抹儿秽物,实在太刺眼。奶奶二话没说,用清水把门框擦洗干净,然后躺在炕上,不吃不喝,睡了整整一天。
准是冲柴房的事情来的。奶奶前前后后琢磨过了,包括国盛在内的青壮年吃住都在山下,村里就剩一帮老人娃娃。娃娃们懵混不清,不可能记仇,也不会有高噘屁股的本事。那么老人们呢?这个问题一时让奶奶无可适从,怎么可能呢?也许还真是国盛这小子干的,难道他为了一泡屎,不惜连夜上山一趟,然后又下山?
奶奶专门下了一趟山。村民们正在划定的范围内平整未来的家园。奶奶好像很随意地蹭到了国盛跟前:“国盛,你够勤快的。”
国盛并没放下手中的活儿,连头也不回:“灾后重建,人人都勤快,又不是我一个。”
“你山上山下来回跑,也不累?”
“吃住行都在山下,我跑山上干啥?”国盛扫了奶奶一眼,“你有啥事,就吭声,我照样帮你干,你当过我的老师嘛!”
话分明是带刺儿了的,但奶奶立即判断出,屎,显然与国盛无关。既然与国盛无关,问题反而更加复杂了。奶奶有奶奶的涵养,上得山来,她不动声色地走进了老人们中间。她只字不提屎的事儿,像和大家拉家常。
“家家户户祖宗留下的这份家业,搬到山下也好着哩,就整齐了,这次下山,我都看到了,孩子们干得都很卖力。”奶奶说。
“是咧,是咧。咋不见你家栋学和栋梁来呢?到时候搬迁、重建、架梁,当儿子的不来咋成?”栋学是我父亲,栋梁是我伯伯。
“他俩工作繁忙得紧,到时候再说吧。”
“反正您不用着急,建好了也没人住,两个能干儿子给您兜底儿,住省城比住山沟里强。”
“……”
可是第二天,门框上又有屎了。奶奶终于撑不住了,径直找到村长:“我倒想听听,国盛家柴房的事情,我哪里错了,拉屎的事儿,有个再一,没个再二,把我一个老婆子当啥了?”
村长也很吃惊:“这真就怪了!”
村长帮奶奶做了全面的分析。在村长看来,拉屎的人显然是为国盛鸣不平。人心都是肉长的。邻里乡亲,情分为重。事情明摆着,论面子、论日子、论条件、论发展、论光阴,我家都要比国盛家强几倍。奶奶放着省城的安乐窝不享受,偏偏要住在条件艰苦的老家。住了就住了吧,还看不惯村里给国盛家一点额外的照顾。用我们老家的话说,就是“吃着碗里的肉,却看不惯穷人喝拌汤”。放到平时,这点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可这是要人命的地震,是送死人哩,救活人哩。奶奶这次恐怕是招惹众怒了,几十年积攒的好名声岌岌可危。村长说:“老人家,作为您当年的学生,我给您说话不愿弯弯绕绕,您看看我的分析是不是个理儿。至少,话丑里端吧。”
“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不是我非得这么认为,我是帮您分析拉屎的原因。”
“照你这么说,我难道错了?”
“从监督村委会和履行民主权利的角度看,您老人家没错。我讲的只是个理儿。”
“你以为,我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一个人住在村里,好受吗?”
“您不是常说,尖山的空气比省城好吗?您还说过,住省城受不了噪音和污染吗?”
“……”
“现在,全村多数人都在山下忙乎,投工的投工,出钱的出钱,投劳的投劳,过些日子,就开始开槽挖地基了,栋学是公家人,可以不来,但栋梁迟早得来,异地搬迁是统一规划,统一修建,有一户缺劳力,就说不过去,到时候,全村人对您的看法,就更大了。您的两个儿子,可都是尖山的名人哪。”
奶奶突然吼了起来:“你们这茬人,根本不晓得我,我比国盛他妈杨海霞还要可怜哪!”奶奶的吼声几乎和泪水同时喷出来的。
村长的嘴唇抖动了一下,长长的烟灰突然就栽了下来。
但村长很快就乐了。非常明显,触动村长的是杨海霞,而不是奶奶。奶奶的吼声,让村长莫名其妙,哭也不成,笑也不得。
村长喊了几个人,不到两小时就把我家祖院的柴房重新搭了起来。奶奶却不领情:“你们这是啥意思?栋学来,我都没让他动柴房。”
“没啥意思,真没意思。”
三
在我心目中,奶奶真是我的好奶奶。她老人家拉扯两个儿子长大成人,真是不容易的。在奶奶的言传身教下,爸爸从小念书非常用功,成为尖山村第一个考上警校的泥腿子,毕业分配后先是在省城派出所当片警,后来一步步到了市公安局城西分局成了局长。伯伯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参军当了特种兵,复原后被爸爸托关系进了一家洗浴中心。
关于我和奶奶感情,这么说吧,我不光是奶奶一手带大的,重要的是奶奶身上有许多物欲世界超凡脱俗的东西,让我容易与传统、美好、珍贵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比如我儿时满脑子的“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什么的,全是奶奶灌输进来的。上小学后,我开始对奶奶的种种灌输采取了抵制、排斥的态度,这乱七八糟的东西不但与我们的课本无关,老师也从来没有讲过。但奶奶有奶奶的理由:“当初你爸爸如果不是把这些东西背得滚瓜烂熟,还能当上局长?你小小年纪,以为是人就能当上大官啊!”
我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奶奶摇头晃脑之乎者也起来。当官不当官我不懂,我纯粹是给了奶奶面子。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忽发奇想地把这些老古董带进了校园朗诵会现场。同学们听得云里雾里,一脸茫然,可老师们却齐刷刷地对我睁大了眼睛,那种刮目相看的眼神,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东西,我似乎刚刚走进了奶奶的内心,她老人家的内心真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我似乎懂了奶奶,但并没有全懂。
你可以想想,那些年在省城,爸爸妈妈在单位忙得连轴转,奶奶每天陪伴在我母亲左右,从大肚子一直到开怀,即便我后来上幼儿园,也由奶奶往返接送。记得我在幼儿园上中班的时候,城东那头伯母的肚子又大了,奶奶不得不搬到伯伯家里,开始了周而复始的全套服务。你很难想象奶奶日程的紧凑性和复杂性:洗衣、做饭、伺候月婆子,期间还要乘坐公交车到我家来,给我们做好晚饭,再返回伯伯家,有点南征北战的意思了。上小学后,我对奶奶的身份多了一层理解。她其实更像我们从家政公司雇来的大嫂,或者,像社区志愿者,再或者,佛家心肠的居士。爸爸和伯伯身处其中,一切是看在眼里的。爸爸和伯伯曾多次试图劝奶奶歇下来好好享享福,然后雇一位职业家政大嫂。可奶奶总是说:“雇什么雇?那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呢,你们房子的贷款还没还清,孩子上学也得用钱垒,柴米油盐每天都在涨。咱省一角是一角,一分是一分。”
多年后,伯伯那边的小堂弟也要上小学了,大家的日子也慢慢有些好转的意思,气顺了,宽松了,负担轻了。爸爸和伯伯开始商量,无论如何也要领着奶奶走出省城,看看名山大川,至少飞机得坐坐吧,兵马俑得看看吧,西湖也得走走吧。可是不久,事情就来了……
那是个很平常的傍晚,奶奶领着小堂弟遛街。她突然就愣了神儿,嘱咐小堂弟:“你原地等我,我前面买点东西就来。”
其实是奶奶耍了个小聪明。她意外发现一男一女走进了一家宾馆,女的挽着男的胳膊肘儿,腰身一闪一闪的,小包一亮一亮的,一条白白的小臂一甩一甩的,那分明就是我年轻漂亮的伯母嘛。
我那时已经读初中了,千变万化的社会和新媒体已经让我们这茬少男少女对同样千变万化的世界有了很多意外的感触和认识,这样的感触和认识尽管谈不上多么纵深,但大致已经有自己的判断了。只是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很少与大人们交流罢了。比如伯母的那点事儿,其实我早有耳闻。最终得知伯母从事那种行当,是我上六年级那阵。有个周末,我们全家在伯伯家聚会,餐厅里的鸡鸭鱼肉早已对我失去了吸引力,迷恋我的是伯母卧室里的电脑。在厨房里煎烹煮炒的伯母也许是健忘了,也许习惯了对心粗体胖的伯伯疏于戒备,也许对我这样的黄毛丫头片子的智慧根本就不屑一顾——电脑显示器上的QQ聊天窗口居然是挂着的,那只可爱的企鹅标识挑逗性地一闪一闪。我好奇地点击进入……那次真是开眼了啊!好几个网友同时在给她留言,文字够肉麻的了,归纳起来全是那些我们平时浏览网页时司空见惯的文字:
“乖!你几点出来,等得我花儿快要谢了。”
“宝贝儿,我想你!想你的秀发,想你的芳唇,想你所有的白白嫩嫩。”
“我已经给咱俩订了房间,记住啦!不见不散,让我们一起火山爆发。”
“……”
十三岁的年纪,对这样的文字我其实早已不再脸红,但那天我的脸分明滚烫如炭,红是肯定的了。不是吓的,而是为伯母脸红。如果说网络是个虚拟的世界,那么,我在现实生活中的领教,多是在校园周边的洗头房、足疗店、按摩屋的门口感受到的,每次背着书包路过,那些翘首弄姿的姐姐们和嬉皮笑脸的叔叔们口无遮拦的打情骂俏,早已为我打开了一个既神秘又躁动的世界,这样的世界近在咫尺,与扑面而来的网络世界相得益彰。但这样的现实在我们家族里如此高调地登堂入室,我还是始料未及的。
学习!欣赏!
问好秦岭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