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抽出手想去摸他的头。一摸没摸着，我哥就把头伸到奶的怀里。奶抚着他的头，哥的心里就不太张皇了。
　　 奶说，心慌地长草了吧。奶嫁过来的那年也是心慌得捂不住，心里一个劲地想啊想，不知道你爷长得是甚个样子，性子好不好，公婆可好……不知道这姻缘可对？……转眼啊，这些年也过来了喽，你爷哩也早就没了。到这会子我就想明白了。这姻缘不单是我的，也是你爷的。眼下这姻缘你心里打鼓没底儿，但别人认上这就是她的姻缘，你又怎办？到这会子你又能说这不是你的姻缘么？我看这世上姻缘都是错合上的，说到底这姻缘就是你的命，你跑到哪儿也躲不开甩不掉……
　　 正说着，外面有人喊，这新郎官跑到哪去了，这眼见着迎亲的车都快到村口了。
　　 奶就拍拍我哥的头说，去吧，接新娘子去，别眼水吧叽地让人笑话。
　　 哥从里屋去又走到院子里见并没有人找他，估计那人又跑去接新娘子的车去了。又走到院子门口，见海礼正吩咐我把一挂长鞭缠到一根长竹竿上。海礼又给我一根点着的烟，说呆会你见新娘子的车就点，只要别炸到你嫂子就行！我就把那根烟吸一口，呛得直咳，觉得这差事神气得很。
　　 海礼是今天的知客，听到里面又有人喊，海礼，海礼！海礼一转身，见我哥在门口正傻站着呆看，朝他一笑，就进去了。
　　 门口转眼就拥来一帮和我一般的大孩子比我还小的小孩子，乱哄哄地打闹着，都在等。
　　 一阵噗噗通通地响，就看见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披红挂彩地就驶到了眼前。车还没停稳我就把那鞭炮点了。
　　 鞭炮一响，人都从里面往外跑。有人边跑边喊，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快来看新娘子喽！
　　 鞭炮响一停，哥就晕晕乎乎地给人支使着，在众人哄笑声中，从车上背下了新娘子。我哥背起新娘子，新娘子身后又下了几个女方来送亲的伴娘，有穿红的穿粉的。那个穿红的，一晃眼儿，哥就一愣，来不及细想人都乱拥着我哥背着新娘子进了门。
　　 新娘子进门，按规矩喜席就开了。
　　 外面都在乱着吃喝。新房里就剩下我嫂子和哥。伴娘也和媒人一块去坐席喝酒去了。
　　 我嫂子坐在一张椅子上，哥倒坐床沿上。嫂子她顶着盖头，不好说话。就等我哥来揭。哥不晓得怎的，见她不说话他也不吱声。外面乱屋里静，哥竟有些迷糊，不觉靠在被褥上眯着了。
　　 正眯着，就听有人叫他，海林，海林，你还不把我的盖头揭了！我都闷死了！哥这才省过来，忙起身把她的盖头取下来。盖头揭了，她就长出一口气，抓起哥的手，嗔着看他。正要说话，就有人敲门。哥说，进来，进来。忙撒开我嫂子的手。门一开，进来的正是那个先前穿红的，哥又是一愣。那女孩一见我哥就是一笑，又对着我嫂子说，我给你端些点心来吃，从昨晚上你这新娘子就心慌得吃不下。嫂子笑着站起身拉过那女孩说，海林，这是我同学李白铃。
　　 李白铃一扬脸说，早见过了，在那年去许庄的路上，你还抹过花脸给我们看哩。说罢，又是噗哧一笑。我嫂子忙用手肘捅了捅李白铃。哥早就木在那儿了。李白铃见不是头，忙转身出去，到门口又是回头一笑，一个眼神儿飞过来。哥还木在那儿，也不说也不响了。
　　 过一会，冯文革也进来想闹会新娘子，一进门就涎着脸对我嫂子说，红铃我亲嫂子，那个穿红的你甚个时候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可好！
　　 我嫂子没说话，也不笑。冯文革见新娘子的脸色不大好，又见我哥和衣倒在床上，不吱声，见不是头，忙退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本该是小两口儿一块给爹娘奉茶，我哥却还在床上赖着。只有我嫂子一个人端着茶过来了，眼泡子却是肿的，像是给眼水子浸过了。我爹就要进新房里把我哥提过来问。给红铃拦住了，说，爹，海林昨天累着了！我爹就不好强了。
　　 我嫂子三天在我家，眼泡子肿了三天。第四天上又硬扯着我哥去娘家回门。
　　 我哥扭扭捏捏在红铃家坐桌，吃饭喝酒，正吃着，眼见海礼失慌倒忙地跑进来说，海林，你奶要倒头了。
　　 我奶棺材下地，刚过头七，我哥就在家撒起疯了，先是在屋里头把嫂子当姑娘时常穿得那件大红裙子，三下两下给扯了，又把屋里的那脚踏车扔到屋外头去了，又呼呼地把大石锁扛到那口大塘边给一猛子扔下去了，再找到那个老鱼篓子一把火给烧了。一家人给闹得鸡飞狗跳。我嫂子不敢劝，只是哭。末了，我爹吼着问，哥不答，我娘哭着问，哥不答。嫂子也还只是哭。
　　 我娘就拍着腿哭着，说，这个驴！要是他奶还在就好了，要是他奶还在就好了！
　　 我哥听我娘这么一说，真跑到奶的坟上去了。
　　 奶的坟还簇新，地上散落的炮仗纸还是红的。我哥就跪在坟前，眼水子任脸上淌。
　　 我哥想，这事儿打根上起，没有这篾篓子，就没有那大石锁子。没有这大石锁子，就没有那脚踏车。没有这脚踏车，就没有那红裙子。没有这红裙子，就没有那要借穿红裙子的李白铃。没有这李白铃，就没有后来那又穿上红裙子的许红铃。没有这许红铃，就没有那奶奶嘴里说的甚个要人命的姻缘……
　　 我哥边淌眼水子又想，没有这错了的许红铃，就不该有那件要人命的红裙子。没有这红裙子，就不该有那个破脚踏车。没有这脚踏车，就不该有那烂石锁子。没有这石锁子，就不该有那个死鱼篓子……
　　 我哥看着奶的坟，在心里对奶说，奶，难道说这事打根上起就错了，难道说这事打根上起就定了秤了，定了命了，就成了您说的那个姻缘了……
　　 我哥在心里哭着又说，奶，你看今天这姻缘不是我的，是她许红铃骗去的，她骗去的姻缘是她的，不是我的。
　　 奶，我问你，那我的呢？我的姻缘是她许红铃的么？……
　　 她许红铃认上的，现如今怎就又成了我的了呢？……
　　 ……
　　 哥越想越哭，越哭越糊涂了。他媳妇许红铃站在老远处，看着他，不哭也不响。
　　 天后来就黑了，再后来月亮就升起来了，不管不顾的。
　　
　　 过了奶的五七，我哥就扛起铺盖儿，说是要到县城去打工去。我爹我娘想拦。我嫂子说，爹，娘，让他去吧。他在家，心里也不伸坦。
　　 我哥走了，中午吃饭，我娘对我嫂子说，红铃，别生气！我家这个驴！跟当年要脚踏车一样，要不了两天就回来了。我嫂子就端起碗又放下，眼水子就止不住。哽咽着说，娘，事是我做下的，是我瞒了海林，这事儿通头到底我都没有对他说实话，那天那个不是我。海林是我认上的，认上他就是我的命，却不是他的命。娘，我等他句话，是让我走，还是让我留，随他！说完，就哭着跑到自己屋里去了。
　　 我爹我娘都给我嫂子说得一愣一愣地，相互看看，都不明白她说的什么那天那个是什么意思，见她哭哭啼啼地进去了又不好意思问她。
　　 没想到，哥这一走，就走了二三年。中间就回来两趟，都是上午回中午走。什么话也没留下，我嫂子不问，我爹和我娘也就不问。
　　 哥来就来，走就走。我嫂子也不拦，该下地，下地。该做饭，做饭。爹娘把哥带回来的东西都扔出去，我嫂子又给捡回来。给我吃，我也不好意思吃。我嫂子又悄悄儿给我爹我娘吃了，就说是她自己买的。
　　 哥那年又没回来，快到八月节了。我爹我娘又开始叨咕，自言自语。说，海林，这驴！却不敢当着我嫂子念叨。这天就有大队的人来传电话，说，出事了，你家海林在县上给人盖大楼，上楼板，从竹跳板上跌下去了。
　　 我爹我娘我嫂子忙收拾了，搭车到县上医院去了。家里就剩了个我看家，猪啊鸡啊的。那年我十五了，在镇上中学念初三，每天就骑车来回。
　　 过了几天，我爹和我娘就回来了，说我哥没多大事，就是条腿跌断了，又说有你嫂子留在那儿照应着就够了，地里还有活，人都困在那儿，要住要吃浪费钱。又过几天我爹去换我嫂子回来歇歇，去了又回来了，说是我嫂子不让。又过些天我娘又去换我嫂子回来歇歇，去了又回来了，说是我嫂子又不让，又说娘俩个不方便。
　　 又过些天，大队又有人传电话，说你家媳妇打过话来，说能出院了，能回家里调养了。我爹和我娘就商量着，把我哥接回来调养也好，也省得我嫂子在那里成天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有口好吃的都给我哥吃了。
　　 去接我哥那天我也去了。从海礼家借了挂手扶拖拉机，车里又放几抱稻草两床被子。我爹开着车，我娘和我两个坐了。到县上医院里，我嫂子就去结账去了。嫂子看上去比在家黄瘦多了。
　　 我娘见我嫂子出去了，就说，海林，你个驴！你看你媳妇为你都熬成甚个样子了？！家里外头谁个不说她好！偏你，是个驴！
　　 还躺在床上的哥听罢就把头别到里面冲着墙不说话。我凑过去一扫眼，就瞅见他在淌眼水子。
　　 哥在家养好腿，就不走了。第二年，我嫂子的肚子就见涨，再几个月，就有了个女孩，取名叫郭小红，小名裙儿。过二年又有了个男孩，取名郭小勇，小名篓儿。再想有大队搞计划生育的就来打招呼了，说，有一男一女的，再生就要扒房牵牛了。
　　 我爹就说，够了，一男一女。娘也说，够了，我家还有海龙哩，再娶个媳妇再生个一男半女也真够了！我忙说，娘，我不要媳妇！爹和娘几个就愣了，娘就取下鞋子要抽我，我说，我不要媳妇我要脚踏车。哥就醒过来了，笑着又想用他那对大驴蹄子踢我的屁股蛋子，我笑着回身就跑。这回哥就难追上我了。那年我十八岁，我哥二十六。
　　 我十八岁高中毕业，也没考上，就不考了。爹托人给我当了兵。兵当了三年，也没混出个名堂来，就退伍回家。回家第二天我娘就托人给我相亲了。我就想，相就相吧，反正这三年熬得也够受的了。
　　 骑了车，带着那媒人去三十里镇的南各庄去相亲。这南各庄还在三十里镇南三十里。在到南各庄的路上走十里路有个庄叫沈家庄，在到这南各庄的路上走到二十里路远有个庄就是李白铃和冯文革家的李家庄。原来这李白铃家没男孩，冯文革后来就情愿入赘她家。文革爹娘不同意，文革就寻死觅活地他爹娘没办法就由他了。现如今这冯文革就改了姓叫李文革了。这李文革现在和我哥也不怎么来往了。再走到二十五里路远的地方就有个庄，叫孟庄。
　　 一到孟家庄村口，我就想起了孟晓芸。我就对那媒人说，我婶子，我口渴得很，我到我同学家找口水喝。媒人就说，你去，我不渴，反正天还早哩。
　　 我就问人，孟晓芸家在哪儿住。那人一指，说，再往前走几步，前面那家就是了。我就往前又走了几步，离十几步远，就看见有个女孩在那家门前扫地。红裙子长发儿，打眼得很。
　　 我就喊：孟晓芸在家么！那女孩一扬脸儿，我一看，嘴角一颗痣，眼角一颗痣。我又喊，孟晓芸，是我，我真个是郭海龙呀！孟晓芸就噗哧一笑，又一闪眼。
　　 那笑那眼神儿，好清凉，直把这热日头都遮去了。